正喝得痛快，朱穆突然拉开裤门上的拉锁，努努嘴示意龙江把酒杯递过来。龙江问他，干嘛?朱穆笑嘻嘻地说，给你整一杯御液。龙江就知道朱穆又喝多了。 朱穆近来常常喝多，喝多了，喜欢别人叫他唐伯虎，喜欢哼唱玉郎何处拥婵娟，喜欢拉开裤门上的拉锁，威胁在众目睽睽之下往龙江的酒杯里撒尿。
龙江对朱穆说，不能再喝了兄弟。朱穆冲服务台大声喊，再来两瓶啤酒!龙江诚恳地说，真不能再喝了。朱穆喊，是四瓶!龙江站起来说，我先去趟洗手间。朱穆喊，六瓶!
整个小吃店的饭厅只剩下醉熏熏的朱穆，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正在低头算账的老板吓了一跳。老板是一位看样子不足三十岁的漂亮女人，她托着两瓶啤酒过来，笑盈盈地劝朱穆，喝多了伤身。
朱穆一边偷偷摸摸拉上拉锁一边梗着脖子问你怕赚钱?女人嫣然一笑说，大哥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嘭嘭两声，将两瓶啤酒打开，然后在朱穆对面坐下，陪大哥喝一杯?朱穆仰天长叹，婵娟!
女人问朱穆，跟嫂子吵架了?朱穆继续长叹，慧眼!女人端起酒杯，和朱穆碰碰，抬起头一饮而尽。她用餐纸撩擦嘴角的泡沫，问，刚才你们在谈博尔赫斯?朱穆说，是啊。你知道他?女人说，岂止知道?我是他的粉丝。
朱穆诧异不已，接着问她，泰戈尔呢?知道。徐志摩呢?知道。唐伯虎?太知道了。朱穆站起来，冲洗手间的方向大声喊。龙江快一些。有人抢你的酒喝啦!龙江提着裤子出来，女人笑眯眯起身，对朱穆说，你们接着喝吧。喝完这两瓶，我就不卖酒啦。她从饭厅一角搬出一张钢丝来，往几张餐桌的空隙里放。
龙江把最后一点酒均进两只杯子。对朱穆说，喝完早点回家吧。朱穆坚定地摇头。龙江撇撇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过是鸡毛蒜皮的琐事，还值得你一个星期不回家?朱穆说，不是吵架这么简单。夫妻间大灾大难倒是不怕，怕的是没激情，怕的是别扭，怕的是连她的脸都不想看到。不瞒你说，现在和她睡一起，我他妈都硬不起来。
龙江回头看看女人，她正专心地往钢丝床上铺一条毛毯。龙江把酒杯端起，朝朱穆晃晃，见他没反应，就碰碰他放在桌上的酒杯。快喝了吧!他说，人家要关门了。朱穆说，你答应再找个地方陪我喝，我就喝了。
龙江说，不是跟你说过今天晚上我还有一场酒吗?米斯太邱夜里四点整的飞机，我得先和他吃饭喝酒，然后送他去机场，再然后天就亮了。――米斯太邱的酒量你没见识过?朱穆说，你不陪我喝，我就再给你倒一杯御液。说完又去拉裤子上的拉锁。
龙江苦笑着起身，说，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可得走了。朱穆探着身子去抓龙江，龙江蹿得比兔子还快。他站在街上冲朱穆抱抱拳，对不起啦兄弟。
朱穆转过头瞅已经铺好床的女人，女人正坐在床上笑眯眯地看她。朱穆问她，晚上住这里?女人点点头。朱穆接着问，单身还是离异?女人答非所问，有卷帘防盗门呢l朱穆嘿嘿地笑了。他说，稍等片刻。
他掏出一本烟盒大小的通讯录，撕下一张，又掏出炭素笔在那张纸片画一个老人头，下面写上伍十圆整。他把纸片按到桌子上，回头瞅瞅女人。发现女人正翻看着一本过期的《读者》。朱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往门口走。他听到女人在身后喊，大哥还没给钱呢!朱穆力拔山兮气盖世地说，桌子上!
朱穆走到门口，女人追上来。女人朝他莞尔一笑，说，麻烦大哥把这张钱换一下。朱穆就非常豪爽地掏出一张五十元钞递给女人。不用找了，他说。秋香姑娘不要生气，刚才是行为艺术。女人说，知道了。伯虎大哥慢走。
她几乎飞进了自己的小店，卷帘门在几秒钟以后将她和朱穆彻底隔离。朱穆一个人站在街口哈哈大笑，震得落叶纷飞。他说，秋香你真可爱。
朱穆一个人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将清稀的呕吐物喷上路边的冬青丛。他望着远处的一栋居民楼，试图找到自己的家。可是那些灯火不停地盘旋俯冲上蹿下跳，让他看不确切。他看得有些烦了，低低地骂一句，今天还他妈不回家，急死你。
他在街边小卖部买了一瓶啤酒，一边走一边喝，一边喝一边吐。他坐在一个台阶上抽烟，一边抽一边吟诵明月几时有。两个小伙子相互搭着肩膀从他面前走过，一个小伙子说今天的妞真不错，另一个说我还是觉得昨天那个好。
朱穆喊住他们，递他们每人一支烟，问，哪里有妞?一个小伙子用手指指朱穆身后，说，那里就有。朱穆转过头，看见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组成六个梦幻般的大字：蝶恋花练歌房。
朱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整整领带，衣冠楚楚地走进去。大厅光线昏红，吧台里倚着一位娇美妖艳的染了红头发的女孩。朱穆走向红头发女孩，对她说我想唱歌。红头发女孩说买火腿请去隔壁。
朱穆说你很幽默。红头发女孩说谢谢夸奖。朱穆问多少钱?红头发女孩说二百。朱穆问有小姐吗?红头发女孩说，有。二十多位，随你挑。小费二百别忘了给。朱穆说没问题。有啤酒卖吗?红头发女孩笑笑说，有免费的啤酒。六瓶。朱穆乐了。嘿嘿……
红头发女孩带他击一间包厢，包厢不大，开着冷嗖嗖的空调，光线暧昧并且昏暗。女孩让朱穆先坐下来休息，就顶着一头红发走开了。一会儿她重新回来，率领着一支二十余人的女孩部队。
女孩们个个年轻漂亮，穿着低胸长裙或者紧裹着屁股的黑皮短裙，五官轮廓精致，却都是修女般苍白的肤色。红头发女孩让朱穆挑一位，朱穆把目光依次划过女孩们的脸，再依次划回来，然后他用下巴指指其中一位，就你吧!
那女孩立刻笑了，两腮飞红。眉毛飞起，鼻冀有了细小的皱纹。朱穆突然有些后悔，似乎女孩笑起来，并不如板着脸孔漂亮。
女孩大军撤得匆忙，包厢里只剩下朱穆和女孩。女孩帮朱穆打开两瓶啤酒，问他，用杯还是对瓶吹?朱穆说，吹!两个啤酒瓶碰出清脆的响声，洁白细腻的泡沫从瓶口源源不断地溢出。待朱穆的酒瓶重新放回茶几，那里面已经空了。
两个人开始唱歌，先唱了《心雨》，又唱了《男儿当自强》。紧接着唱《女人花》、《小路》、《青花瓷》、《星星索》，《三套车》、《光阴的故事》、《今夜无眠》、《耶利亚女郎》、《在那遥远的地方》、《北京的金山上》……当唱到《今夜无眠》的时候，朱穆揽住了女孩的肩膀，女孩甩甩头发，大方地朝他靠靠，让他搂起来舒服一些。
朱穆的胆子于是大了，他的手顺着女孩的腋窝，坚定地爬向女孩娇小的胸脯。女孩急忙夹紧胳膊，朱穆的手被牢牢地夹进她的腋窝，进退两难。
唱得有些累了，朱穆和女孩聊起天来。包厢里音乐轰鸣，朱穆和女孩的说话声很大。女孩问朱穆，老板贵姓?朱穆说，唐。女孩问，哪个唐?朱穆说，唐怕虎的唐。
女孩说，是不是和嫂子吵架了?朱穆说，理解万岁。女孩立刻换上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她说来这里消费的男人，都说他和老婆吵架了。朱穆说你不相信?女孩说，信不信都是那么回事。老板干什么的?
公司职员。
不错嘛。
有时也写小说，写诗。
不错嘛。
不错个屁，干杯。
这时六瓶啤酒已经喝光，朱穆让女孩再帮他要四瓶。女菝告诉他这里的啤酒十块钱一瓶。朱穆说毛毛雨，毛毛雨啦。
四瓶啤酒全部打开，朱穆喝酒的速度却减缓了很多。他 的确是喝多了，现在每一滴酒咽下喉咙，都像喝毒药一样艰难。女孩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她对朱穆说，十二点以前这里必须关门。朱穆愣一愣，问，这里是小卖部?
女孩说这里是练歌城。朱穆说练歌城十二点以前必须关门?女孩说是市公安局的规定，所有的娱乐场所都是这样。朱穆问不关门呢?女孩说罚款，停顿，治理。朱穆问他们每天来查?女孩说大厅里装了摄像头。这里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朱穆翻翻眼睛说，你当我白痴?女孩笑笑说，老板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去看。干杯。
朱穆当然要出去看。他先去了一趟洗手间，将膨胀得即将爆炸的膀胱彻底放松，又抓紧时间尽情呕吐了一番。然后他站在大厅里。抬头往空中看。果然像女孩说得那样，不大的大厅，竟然安装了六个摄像头。摄像头们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瞅着朱穆眉开眼笑。朱穆皱皱眉头，找到吧台里的红头发女孩。
有没有拖把?朱穆说。
要拖把干什么?红头发女孩惊讶地问。
我要把这些摄像头全捅下来。
老板千万不要胡闹。
我不胡闹。我只是把摄像头捅下来。有没有拖把?
呵呵。
那好。朱穆说，没有是吧?他走到一个摄像头前，冲着鄢个摄像头跳起舞。警察吗?他冲着摄像头大声喊叫，他妈的你们管天管地，还管起别人唱歌了?我今天还就赖着不走了。来抓我啊!
红头发女孩跑过来试图将他拉开，他仍然扭着身子冲摄像头大喊大叫，来啊!我今天还就他妈玩到天亮!
红头发女孩把他往包厢里推，他硬撑着身子，原地不动一动。一位男人在这时走下楼梯，他的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朱穆听到楼梯上方传来娇滴滴的声音，老板下楼梯往右拐，就能看到洗手间。
朱穆怔愣一下，身体忘记挣扎，口中忘记喊叫。红头发女孩趁机将他推进包厢。包厢里的女孩已经消化掉两瓶啤酒。她指指剩下的两瓶，如释重负地对朱穆说，只有两瓶了。
朱穆没理她。他掏出手机，给家里拨一个电话。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给家里拨电话了，他拨了好几次才终于拨对。电话传出滴滴滴的声音，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
朱穆放下电话，问女孩，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姓梅的女孩?女孩说，听说近来来了一位梅姐，不过不是女孩，是女人。朱穆问她，刚才我挑小姐的时候怎么没见?女孩说，刚才她在楼上。有客人。朱穆说，借你电话用一下。女孩看了看朱穆，很不情愿地将手机从短裙的屁股兜里抠出。
朱穆上了接，拨通妻子的手机。他从一溜包厢门前走过去，手机握在手里。耳朵倾听着包厢里的动静。终于他听到一间包厢和手机里同时传来《白天不懂夜的黑》的音乐声，然后他听到妻子梅里久违的声音。喂，哪位?
朱穆关掉手机，面无表情地下楼。他看到那个女孩站在楼梯旁边警觉地看着他。
两个人重新进了包厢，喝掉最后两瓶啤酒。朱穆向女孩是不是要下班了。女孩说是。朱穆掏出二百块钱，塞给女孩，他说，你真高贵。
女孩轻轻地笑笑。
朱穆再问，做不做?
女孩轻轻地摇头。
朱穆冲女孩翘起大拇指，说，就喜欢你这样的秋香。尽管我有些失望。
女孩再轻轻地笑了笑。
朱穆在女孩脸上轻轻吻一下，然后推开了包厢的门。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说，秋香你一点不可爱。
大街上夜风习习，朱穆又是一阵剧烈的呕吐。吐完了头还是晕，脑子却清醒了很多。他在路边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吱一声停在身边。朱穆打开车门钻进去，满脸粉刺的司机问他去哪里，朱穆说去龙江家，司机不解地问龙江家在哪里，朱穆说芙蓉路芙蓉小区。
说完他就心怀鬼胎地笑了。他知道龙江的爱人出差三天，现在不可能在家，他还知道龙江今天晚上要送米斯太邱登机，现在更不可能在家。所以现在，龙江家里，只有一位美丽清纯的小保姆小燕。龙江的小保姆小燕有令人着迷的咖啡色圆圆的脸庞。
小燕是一位出色的听众。不管你跟她讲什么，她都会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如果你跟她讲你悲惨的往事，她会陪着你流下眼泪，如果你跟她讲一个黄段子，她会红着脸低着头笑，如果你跟她讲文学，她会用极其崇拜的目光盯着你，轻轻地点着头。她会夸奖你的诗写得好，你阃她好在哪里，她会说，哪里都好。
夏天时小燕穿着龙江爱人的旧汗衫，那胸却是尖尖挺挺，像刚刚打苞的玫瑰花。有一次朱穆在龙江家正喝着酒，小燕从厨房里端出一碟凉莱，龙江说你猪哥刚刚在《神州文学》上发表了一首长诗，你怎么不表示一下?
小燕就敬了朱穆一杯酒。小燕喝酒极其豪爽，一仰脖，三两三的高度白酒下肚了。朱穆来了兴致，说再来一杯，小燕掩了脸，说，不行了。朱穆说，你亲我一下就饶过你。想不到小燕真把嘴凄过来，啪一声啄了朱穆的额头。
她的嘴唇有着巧克力的凉冷、徽苦和香醇，朱穆愣怔片刻，就翻了椅子，脑袋撞上桌椅，身体也在霎时有了些意乱情迷的变化。龙江哈哈大笑着扶他起来，说，就这熊样还天天冒充唐伯虎?我看你充其量就是一柳下惠。再看小燕，捂着嘴，阖着长长的缱毛，一副羞涩且乐不可支的样子。
所以今天朱穆不做柳下惠，只做唐伯虎。做唐伯虎是一件很艰难很容易很光荣很无耻很有挑战性的工作，朱穆决定迎难而上。
朱穆在龙江的楼下拨通了他的手机，问他还喝不喝了，龙江说芷喝着呢。一会儿还得送米斯太邱去机场。龙江的声音含混不清，颠三倒四，明显喝得有些过量。关掉手机的朱穆自言自语，兄弟你慢慢喝吧，我可要干些无耻之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