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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剥了一半的公牛(外一篇)_公牛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1 04:48:52 点击:

      [美国]安妮・普洛克丝/著 余泽民 译      在梅罗漫长的生涯里,先是做为一个贫寒卑微、穿着毛绒外套的混小子扒上火车逃离了夏安,之后跌撞坎坷地闯荡到老年,他从来没动过返乡的念头,从未想要回到那个位于巨角山脉南麓、景色独特、被称为牧场的地方。他于一九三六年离开那里,参加了战争,并且幸存下来,结婚,再结婚(然后再次结婚),靠做锅炉和空气清洁器的生意以及明智的投资赚了些钱,退休后投身当地政坛,又不留丑闻地撤了出来。梅罗从来没想回家看看父亲和洛鲁是否已在那个鬼地方破产,因为他不用去就知道答案。
      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牧场,不过老人有一天说:“在这个穷乡僻壤根本就放不了牛,牲畜不是摔到悬崖下,就是消失在泥沼里,许多牛犊被美洲豹吃掉,这里不长牧草,只长阔叶的大戟和加拿大蓟草。狂风卷着这么多沙子,挡风玻璃都被磨得模糊不清。”老人想方设法谋到了送信的差事,但是每当他将大把大把的账单塞满邻居的邮箱时,总是掩藏不住心里的愧疚。
      梅罗和洛鲁认为,父亲自从当上了邮差便遗弃了他们,因为从那一刻起,老人将所有的活计都撂到了兄弟俩肩上。畜栏里总共养了八十二头牛,但是没有一头可能卖到十五美元。他俩整天修栅栏、剪牛耳、理牛皮,将牲畜从泥沼里拖出来,猎赶美洲豹,盼望老人终有一天带着他的女人和酒瓶一起搬到十觉市,那时他俩就能像被雅考伯・库恩抛弃的祖母欧丽芙一样最终能在牧场上逍遥驰骋。但是这个梦想没有实现。六十年后,在马萨诸塞州的乌尔弗特市,八十多岁的梅罗却在一幢殖民风格老屋的客厅里蹬着室内自行车。另外,他不仅成了鳏夫,还变成了素食者。
      在一个潮闷的清晨,随着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一个女人告诉他:她是路易丝,狄克的妻子,并要梅罗回怀俄明州一趟。梅罗既不认识这个女人,也不知道狄克是谁。女人告诉他:狄克・库恩是他弟弟洛鲁的儿子。洛鲁去世了,是被一只受惊的鸸鹋杀死的,然而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于前列腺癌。“对,”女人说,“牧场当然是洛鲁的,至少有他一半的产权。但在最后这十年,实际全靠我和狄克两个人操持。”
      一只鸸鹋?有没有听错?
      “是的,”女人回答,“当然,您从何而知?您是不是连‘怀俄明小澳洲’都没听说过?”
      梅罗确实没听说过。他暗自琢磨,“狄克”是个什么名字(译者注:英语中tick是扁虱的意思)?他联想到那种肚皮鼓胀、常能从狗身上择出的吸血虫。这只扁虱恐怕想要吞噬整个牧场,变得更加肥胖。随后他问,那只该死的鸸鹋怎么了?难道那儿的所有家伙都疯了?
      “‘怀俄明小澳洲’就是原来的牧场。”女人说,“洛鲁很早以前就把牧场卖给了‘女童子军协会’,在一个女孩被美洲豹吃掉之后,协会将它转卖给了隔壁的班纳尔牧场放了几年牛。之后,一位有钱的澳大利亚商人将牧场卖下,并且筹建了‘怀俄明小澳洲’。问题是,澳大利亚人无法从地球的另一端遥控经营,幸好他认识爱荷华州一位既开当铺、又搞牛仔竞技生意的经纪人,并通过他找到洛鲁,愿意让出一半产权请他管理牧场。这事发生在一九七八年。牧场生意不错。当然,现在我们没有开门,冬天这里没有游客。当时,可怜的洛鲁正帮狄克将鸸鹋迁到另一座饲养房,其中一只突然转身,张开利爪向他扑去。鸸鹋的爪子非常危险。”
      “我知道。”梅罗说。他经常收看电视台的自然节目。
      妇人大叫,她的喊声仿佛能够烧掉全国的电话线:“狄克通过电脑网络找到您的电话。洛鲁常说,总有一天要找到您。他想让您看看,牧场发展得挺不错。他想用拐杖轰赶鸸鹋,但被鸸鹋抓破了肚皮,就连早餐都流了出来。”
      或许事情并没这么简单,梅罗思忖。由于厌烦了这个对话,他答应赶去参加葬礼。他告诉妇人,没有必要商量航班和接机的事,由于许多年前他经历过一次在暴风雨中飞行的恐怖,所以他再也不乘飞机。着陆的时候,飞机就像凸凹不平的煎饼锅。梅罗决定开车去,他当然清楚路有多远。他有一辆很棒的汽车,凯迪拉克。他平时总开凯迪拉克,配上吉斯拉夫牌轮胎,走州际高速,何况他的车技一流。梅罗这辈子没出过车祸,他能保证:路上只开四天,星期六下午可以赶到。从妇人惊讶的语调里,梅罗知道对方正在猜测自己的年龄,正在推算自己大概八十三岁,估计比洛鲁大一两岁,肯定也手拄拐杖,成天唠叨,不时整整稀疏的头发。梅罗紧了紧健壮的臂肌,蹲了蹲膝盖,心想自己可以赶走一只鸸鹋。恍惚中,他看到弟弟被埋进了怀俄明的红土墓穴,这个念头突然将他拖回到现实。乌云下的电闪好似一条明亮的绞索,没有投下沉雷,而是向上刺透云层,直逼天穹。
      
      梅罗离家时,是老人的女友眼看就要出轨的最后一刻。现在,他已经记不起她的名字。洛鲁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咬出血了的手指和她已经啃得露出了肉的指甲,盯着她脖子上如钢丝般怒涨的青筋和小臂上汗毛的阴影。女人点燃一支烟,细细的烟缕袅绕上升,她不时眨着像马一样凸起的眼睛,眼神里讲述着身体的伤害和残忍的暴行。老人的头发已经掉秃了,当时梅罗二十三岁,洛鲁二十岁,女人对兄弟俩的掌控,就像是玩手中的纸牌。凡是爱马之人,肯定都会喜欢她弯成弧线的脖颈和像马臀一样鼓翘的屁股,而且翘得那么高,弓得那样弯,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轻轻拍打。狂风围着房子呼啸,晶莹的雪花吹进歪斜的门缝,厨房里,似乎每个人的注意力都紧张地聚焦在同一个目标。妇人宽大的屁股斜倚在狗粮箱的边缘,不时拿眼睨一下老人和洛鲁,然后将狡黠的目光投向梅罗。她用尖利的牙齿啃秃了指甲,一边吸血,一边抽烟。
      老人在喝永清酒,为了能让酒味更苦,他不时用一根剥光了树皮的柳枝慢慢搅拌。过道里,梅罗站在衣帽柜前看着摆在那儿的几顶牛仔帽,记忆中的场景忽然变得真切清晰;他该带哪顶帽子去参加葬礼?父亲有过一顶最酷的帽子,右侧帽檐由于经常摘戴而卷成了圆筒,左侧则像毡棚的雨檐一样耷拉着,就是远在两公里外也能一眼认出。老人进屋也不摘帽子,坐在桌旁听妇人讲“钢盔脑袋”的故事。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一直喝到酩酊大醉。这种时候,他像黑帮一样的面孔会变得松弛温和。他在牛仔竞技中摔塌了的鼻子、被疤痕截断的眉毛和厚实的耳朵,都会在醉酒时竖起来。现在,老人已经去世了五十年或者更久,下葬的时候穿着一身邮差制服。
      老人的女友开始讲故事。“是的,”她说,“在我小时候,山下的杜布依斯地区住了一个绰号‘钢盔脑袋’的家伙。他经营一个不大的牧场,养了几匹马、骆驼、孩子和老婆。但他身上发生了件怪事,一次他从水泥台阶上摔下来后,脑子里被放进了金属片。”
      “许多人都这样。”洛鲁大声说。
      妇人摇摇头:“但像他那样的没有。那家伙脑袋里放的是电镀钢片,会慢慢腐蚀他的大脑。”
      老人抓起酒瓶,挑起眉毛望着女人:“说下去,亲爱的。”
      妇人点了下头,从他手里夺过酒杯一口饮干,说:“这个不会耽误我讲话。”
      梅罗也急不可奈地等着女人这口酒下咽。
      “后来呢?”洛鲁一边问,一边抠着粘在靴子后跟上的马粪,“钢盔脑袋和他脑壳里的电镀钢片后来怎么了?”
      “听人说……”妇人说着又把手伸向酒杯,老人为她斟满,让她继续讲下去。
      
      在那个往事缠绕的夜晚,梅罗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他梦见交媾的种马和撩人的呼吸,梦见自己与人做爱或被谁割断了喉管似的拼命地喘气,鬼知道究竟梦见了什么。次日清晨,他醒来时浑身都被臭汗湿透,两眼盯着天花板对自己大叫:“我还可以再坚持一会儿。”无论牛群还是时间,在梦里都有着其它的意味。他知道,无论自己朝哪个方向努力,两三个梦境都导向同样的结局。在乌尔弗特,他一边蹬着室内自行车一边暗想,梦与事实略有出入:他想得到自己的女人,而不是拣老人留下的。
      当飞转的车轮在路面上磨出火花并突突做响,当带去参加葬礼的牛仔帽在后座上左右滑动,梅罗此刻暗自揣测:洛鲁到底有没有从父亲的手里搞到女人?是否跨上马鞍,与她一起驰骋到日落?
      
      州际高速公路被橘黄色的标塔搞得瘫痪。稠密的交通完全挤进了同一条车道,梅罗想要准时到达的计划泡了汤。凯迪拉克被夹在体积巨大、后轮轰隆、刹车刺耳的大货车中间动弹不得,后车窗内,一辆佩特比尔大货车正徐徐逼近。梅罗的思维出现了阻碍,就像顺畅的梳子忽然被纠结的头发卡住了一样。等到交通重新缓解,他试图挽回耽搁的时间,不想又被一名路警拦住。这个一脸雀斑、蓄着胡须、眼睛歪斜的警察问他叫什么,准备去哪儿。梅罗一时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儿。警察一边写着什么,一边用舌尖舔润着胡须。
      “参加葬礼,”梅罗忽然想起来说,“去参加我弟弟的葬礼。”
      “那您慢点儿开,老爷子,否则下一个就轮到您了。”
      “你这个龟孙子!”梅罗嘴里嘟囔着,瞥了一眼罚款单上可恶的笔迹,这时小胡子已被甩到了一公里外。他猛踩油门,驱车疾驰,就像当年驶离通向牧场的公路,透过被磨毛了的挡风玻璃,他的眼睛直盯着前方。弯道上,他本来可以从容地驾驶,但由于赶路心切,从肩膀到小臂他触电似的感到阵阵发麻。他想,将马臀似的屁股倚在箱上的妇人肯定与洛鲁心领神会,老人在一旁自斟自饮,或者什么都没察觉,或者察觉了但并不在乎,听任一切顺其自然。女人头上有许多条长辫,洛鲁可以揪着当做缰绳。
      
      “是的,”妇人用她虽然坚定、但明显欺骗的语调讲下去,“我说过,钢盔脑袋的日子过得一团糟。他养的鸡在一夜之间改变了颜色,新下的牛犊只有三条腿,孩子们身上长了花斑,老婆为一只蓝色的瓷盘从早哭到晚。钢盔脑袋从来不会把活儿干完,开始做的事情总是半途而废。他就连裤扣儿都只系一半,包皮在外头耷拉着。不光是腐蚀他大脑的电镀钢片,他的牧场和全家都一样恐怖。不过,他们至少总有吃的,尽管他们的食物跟别人的不同。”
      “但愿他们吃的水果派比你做的好吃。”洛鲁说,他实在不喜欢在满嘴的面团里夹带着果核。
      
      有一天,老人用脑袋指着一位陌生人吩咐儿子:“你带这位先生上山看看印地安人的岩刻。”几天之后,梅罗便开始对女人感兴趣。当时,他顶多不超过十一二岁。他们沿着溪水骑马上山,蹄声惊散了几对野鸭。野鸭刚在下游消失又突然游回,随着拍手似的扑打声,一只苍鹰正在追袭一只公鸭。鸭子在林间惊飞,被树杈卡住。苍鹰风驰而来,电掣而去。
      他们穿过一片乱石滩,四周风化了的石灰岩摆出各种各样的古怪造型:霉烂的被人咬过的面包皮、随手乱扔的白色尸骨、肮脏叠落的破毛毯、褪了色的螃蟹钳子和龇咧的犬牙。梅罗把马拴在松树下的阴凉处,穿过枝繁叶茂的橡树林,将人类学家带到悬崖之下。摩天的峭壁披着橘黄色的苔藓,在阳光下泛着艳丽夺目的光泽;凹陷之处颜色深暗,那是厚厚的、已堆积了千万年的野兽粪便。人类学家在“石头画廊”里走来走去,仔细研究岩壁上红黑两色的图案:野牛头颅,一队山羊,挥舞长矛的士兵,被踩成蛇形的火鸡,仰面倒地、形如筷子的死者,橘红色手,身体强壮,头上插着梳子――人类学家解释说“那是羽翎头饰”,后腿直立的硕大棕熊,还有同心圆、十字架和四方格子。他将图案临摹到笔记本上,不时大声向男孩讲解。
      “这是太阳,”人类学家指着一个箭靶子说。梅罗记得,那人还没等临摹完,就像轰赶蚊子似的挥动铅笔比画着。“这是投石器,那是蜻蜓。哦,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指着一个裂开的椭圆形问,并用沾满灰尘的手指摸了摸岩缝,然后手脚并用地指着一个新的椭圆让他看,类似的图案还有很多很多。
      “马蹄铁?”
      “马蹄铁!”人类学家畅笑起来,“不是,我的孩子,这些是阴户。你不知道阴户是什么,对吧?等到星期一你去学校查一下词典就明白了。”
      “这是一个符号,”后来,那人又问,“你知道什么是符号吗?”
      “知道。”梅罗回答,他看过学校里的军乐队怎么拍手。人类学家又笑了,夸他以后肯定前途无量,并给了他一个美元作为带路的酬劳。“听我说,小家伙,印地安人干这事时也跟所有人一样。”他补充道。
      梅罗在学校词典里查到了那个词,他惶惑不安地合上字典,可眼前依然浮现着那天看到的画面(耳边响着军队进行曲的背景音乐)。岩壁上粗糙的橘红色图案,即使肉体经验也无法动摇他的信念:在女性生殖器的深处,隐藏着石头的构架,女人的耻骨便是最好的例证。惟有老人的女友除外。在梅罗的想象中,女人四肢伏地,被从后面侵入,并像母马一样地嘶鸣。女人中,只有她的器官有血有肉。
      
      星期四晚上,由于中途绕道和修路堵车,梅罗只开到了戴斯莫尼斯地区。他在一家水泥板盖成的公路旅馆里上好了闹钟,但在铃响之前,他就被自己的鼾声吵醒了。五点一刻,他已经起床,惊讶地透过塑料窗帘朝外张望:在写着“睡吧睡吧”的旅馆广告灯箱下,凯迪拉克被大雪覆盖,闪着冷冷的蓝光。浴室里,他沏了一杯小旅馆的速溶咖啡,没加奶,也没有加糖。他需要咖啡因,他感到思维的根茎开始萎蔫。
      寒冷的清晨,轻飘的白雪:梅罗打开凯迪拉克的车门,挂档给油,汇入公路上拥挤的车流,被夹在两斗、三斗的大货车之间。由于车灯红光的干扰,他没有注意到高速公路向西的出口。汽车开到一段颠簸的土路,向右拐,然后继续右拐。梅罗凭着远处“睡吧睡吧”的广告灯箱辨别方向,结果开上了高速公路的反向车道。原来,他认定的“路标”属于另一家旅馆。
      汽车重又经过一段土路回到高速公路,夹在常年往来的大货车之间。司机们捧着保温杯喝着咖啡,蛋糕在仪表盘上来回滑动。在弯道上,他忽然瞥见指向州际公路的出口路标,于是左转横穿,结果与一辆车身上写着“戒烟吧!催眠术可以帮助你!”的小型封闭式货车相撞,车尾顶上来的是辆超长型豪华轿车,一个正打哈欠的司机驾驶一辆公司的蒸汽清洁车躲闪不及,连锁追尾。
      梅罗什么也没看清。救生气囊将他紧紧地顶靠在椅背,嘴里一股土气呛呛的胶皮味儿,眼镜架嵌进了鼻梁里。他先是诅咒爱荷华州以及这里所有的生灵,而后意识到在自己的袖口上,有几滴血迹。
      鼻梁上贴着带星条图案的创可贴,梅罗看着已被撞成一堆废铁、并流着黑色液体的凯迪拉克被拖车拉走。一辆出租车将他连同皮箱和那顶阔边儿的牛仔帽一起送到方向相反的普塞莫托尔斯。在那里,商贩们蜂拥而上,仿佛迎接刚返回地面的人造卫星。梅罗买了一辆二手的凯迪拉克,颜色跟刚报废的那辆一样是黑的,只是车龄比原来那辆老三年,另外座椅也不是米黄色皮面,而是晒得褪色了的绒皮椅套。他把车开走,换了一套优质轮胎。只要他想做,就没有做不了的事,对他来说买一辆车,就像买一盒烟抽一样轻松。梅罗没有留意高速公路的入口。拐弯时,方向盘突然在他的手掌里震了一下,估计支架是歪的。真可恶,回程的路上再换一辆。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
      半小时后,汽车驶出内布拉斯加州境内的凯尔奈市。这时圆月升空,他在颠荡的后视镜里看到一幅超现实的图景:上面是卷曲的假发套,边缘使他联想到金黄的丝样发绺。梅罗摸了摸肿胀的鼻子,按了按由于气囊的撞击变得敏感了的下巴。当晚入睡前,他喝了一杯掺了少量威士忌的白开水,然后疲惫不堪地倒在潮湿的床铺上。虽然一天没有进食,但一想到沿途所能买的食物,他的肠胃就开始痉挛。
      梅罗梦见自己又回到乡下的老屋里,但是所有的家具都被搬空,一群灰头土脸、穿着白色制服的军队在庭院里撕杀。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炸碎了窗户玻璃,地板被炸裂,他只得在房梁上行走,透过炸碎的地板,他看到一个充满黑色黏稠浆液的电镀浴盆。
      星期六早晨,离目的地还有四百公里,梅罗吃了两只煎鸡蛋和几个被罐头辣酱染成绿色的煮土豆,喝了一杯黄色的咖啡,没给小费,就这样开车上路了。他根本不想吃这样的食品。他平时的早餐通常是两杯矿泉水,再加六瓣大蒜和一只鸭梨。西边的天空阴云密布,几道金光自云层后射出,太阳浓厚的光晕膨胀到地平线上。
      汽车在州际公路上疾驰,六十年里,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夏安。城里到处是霓虹灯和柏油路,交通也很拥挤,但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这座城市沿铁道修建,只朝上下两个方向延展。上次来这儿时,他饿得饥肠辘辘,跨进一家坐落在“州太平洋站”上的小饭馆,点了一块炸牛排,但当女服务员端来牛排,他动刀切时,鲜血溅红了白色的餐盘。他禁不住联想到那头可怜的、张着大嘴无声哀号的牲畜。与此同时,他知道自己的厌恶反应有多滑稽,是啊,就像一个迷途了的放牛倌。
      他将车停在一个公用电话亭旁,尽管只有三米距离,但他还是锁好车,按照狄克的妻子给他的号码拨了个电话。他自己的电话连同汽车一块儿报废了。话筒里响起女人断续的嗓音。
      “我们没得到您的任何消息,还以为您已经改变了主意。”
      “没有,我,”梅罗说,“傍晚我会赶到。现在我已到了夏安。”
      “风很大。我听说,可能会下雪。在山里。”在女人的音调里流露出担心。
      “我会小心的。”梅罗说。
      
      几分钟后,汽车已经驶离城市,朝北方疾驰。
      原野逐渐开阔,凯迪拉克变成一粒细小的尘埃。眼前什么都没变,在这被呼啸的狂风刮得迷蒙一片的风景里,居然没有丝毫改变,远处的羚羊群像老鼠一样跑动,蛮荒的地貌使他回想到过去。他感到自己坠入逆行的时间隧道,八十三年的内心平和如流水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年轻时对这个疯狂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所有傻瓜的满腔激愤。那时候,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是何等艰难。“你想象不出,当时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总对自己的妻子们喋喋不休,直到对方回答:她们当然知道,她们已经听他讲了不下两百遍。那时,可怜的男孩挂着牌子站在路边寻找工作,后来被一个锅炉工招了去。在离夏安三十公里的地方,他看到第一块广告牌:怀俄明小澳洲――西部感受,西部风情。广告语的背景是一幅令人心驰神往的图画,袋鼠跃过一片山艾灌丛,一个金发的孩子笑开了花。上面还斜写了一行广告语:5月31日开业。
      
      “后来,那个钢盔脑袋怎么了?”洛鲁催问老人的女友。他望着妇人,他的视线不仅落在她的脸上,而是像熨斗一样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老人歪戴着帽子穿着邮差制服,自斟自饮地喝永清酒,他或者没有注意,或者注意到了但并不理会,不时起身走到门廊,为屋外的花草浇浇水。老人刚一出屋,房间里的紧张气氛就立即缓解,大家又跟平时一样,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洛鲁将视线从妇人身上移开,弯腰挠挠狗的耳根,叽里咕噜地嘟囔几声。妇人将锅端到洗碗池,打着哈欠,拧开龙头。老人回屋坐到椅子上,杯里的酒闪着蜜浆似的光泽。大家的眼神又精神起来,妇人的语调里重又带着隐秘的讯息。
      “是啊,是啊,”妇人说着将长辫甩到身后,“钢盔脑袋每年都要宰一头公牛,或者煮炖熏炸,或者干脆生吃,可以供全家吃一年的。总之,有一次钢盔脑袋在屋外牛棚里用斧头砍死了一头公牛,公牛瘫倒在地。他捆上公牛的后腿,吊起来,割断喉管,下面放了一个盛血的铁盆。血流尽了,他将公牛放下,动手剥皮。他从脑袋开始,先是经过眼后到鼻子割下脑后的牛皮,然后再从脊背向下剥。他没有砍下牛头,而是继续剥皮,在后腿的内侧从悬蹄经肘部一直割到睾丸,在肚皮的中央从胸骨一直割到牛鞭,然后再剥两侧又老又厚的牛皮。这是力气活儿(老人点头称是),就这样,当牛皮剥了一半时,钢盔脑袋忽然想要吃午饭。于是将剥了一半的公牛晾在地上,径直走进厨房。进屋前,他先割下牛舌,因为这是他最爱吃的美食,煮烂后凉吃,蘸着老婆倒在‘勿忘我陶瓷杯’里的芥末酱。他把舌头扔在地上,进屋去吃午饭。午饭有鸡和面疙瘩,那是一只变色鸡,鸡的颜色从白变蓝,真的,蓝得就像你老爸的眼珠。”
      她说的一切都是谎言。老人的眼珠是深棕色的。
      
      绒毛似的雪花在高原上飘舞,空气里弥漫着细小的冰晶。太美了,梅罗赞叹,仿佛一块丝绸的面纱。不过风还是很大,摇着沉重的车身,气流强劲,像是舒缩有力的大动脉从天而降,落到地面。飞雪惊旋,直升几百米高天,宛如蔚然壮观的喷泉,或雪花绽放的烟火,形似撩开面纱的阿拉伯女郎或恣意行空的天马,之后白雾般地弥散。一条条盘卧的雪蛇从柏油路面跃然腾空。汽车始终在狂放、素白的雪暴中穿行。梅罗看不清前方,脚踏闸板,大风推搡着汽车,狂野粗砺的冰晶雪粒疾喘着撞到车身和窗玻璃上。汽车瑟瑟发抖。后来,突然风停雪止,玉宇澄清,一眼可以望到千米之外的空寂路面。
      人怎么能够知道应该在何时、对何物感到知足?是什么按亮了“停止”的灯标?又是什么样的电流突然刺激了大脑,使人做出远逃的决定?听完了妇人扯淡的故事,骰子继续向前滚动。许多年来,梅罗一直以为自己离家并没有什么郑重的理由,为此内心倍受折磨。但是他从自然电视片里懂得,他该寻找自己的领地和自己的女人。地球上有多少女人!他从中娶了三四个,并且试了一大堆。
      
      牧场在他的想象中缓缓呈现,并且带着潮水般涌流的戏剧性细节:他恍然看到自己亲手修起的熟悉的围栏、绷紧的铁丝网和无可挑剔的拐角,他又看到浅沟、岩丘、溪流的水道、形如白骨的陡峭岩石和突然涌出并在黑如盲鱼的地下王国中隐遁的泉水。泉水绕过他家的牧场从十公里外的半山腰从邻家的牧场里汩汩涌出,偏给他家留下一片寸草不生、干如焦土的赤色戈壁,到处是险峻的峡谷、高悬的岩洞和凶猛的野豹。那年冬天,他和洛鲁在刻有女阴符号的山洞附近打死过两只。对美洲豹来说,那些山洞确是不错的巢穴。
      
      梅罗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继续疾驰。在离目的地还有六十公里时,又下雪了。汽车艰难地爬出水牛岭,素白的雪片如星河飘落,轻盈稀疏,之后越下越密,不出十分钟,汽车被迫减速到二十迈,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咯吱作响,仿佛下楼时拖着一根木棍。
      夜幕降临,汽车抵达山口,开进大雪覆盖的丘陵,行驶在道窄路滑、逶迤邃密的盘山路上。梅罗保持匀速从容前进,他并没有忘记该如何在冬季行驶山路。但是狂风又起,摇晃、袭击着汽车,雪雾笼罩了万物,驾车的紧张使他冒出一身冷汗。他担心迷路,由于海拔过高他感到晕眩。汽车又挪出了十公里,一路颠簸地开进十觉市,路边的街灯酷似凡高画布上的太阳,闪着焦虑不安的光晕。当初他离家出走时,这里还没有公共照明。那时,在城市和牧场之间是漆黑一片、不见灯火的十七公里荒野。车灯照在一块路牌上:怀俄明小澳洲20公里。鸸鹋和野牛藏在字母间窥视。
      汽车拐上一条积雪覆盖的公路,雪地上只有几道虽然模糊、却隐约可辨的轮印寂静伸延。车内的暖风嘎嘎作响,收音机哑了,外面车灯照不到的地方混沌一片,即使这样,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样子,道路在熟悉的位置拐弯,标石仍立在他年轻时就在的地方。眼前的景物恍如怪梦:早已荒芜的法里尔农庄,跟六十年前一样向东延伸;他一直跟随的亲切的轮印,拐进了班奈尔牧场的大门;大门在雪中孤鬼样孑立,上面仍插着那只已被天气损坏、标记全无的锻铁旗;旁边是结实的五层圈栏和模糊不清的牛群黑影。下一条路通向他家的牧场,要在上坡的地方左转。他沿着没有路标的道路行驶,四周漆黑阴森。
      
      “是的,确实如此。”老人的女友冲着洛鲁眨了眨眼说,“钢盔脑袋的晚饭只吃了一半,忍不住要去打了一个盹。他不久醒来,走出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说‘我得接着把牛皮剥完’。但是公牛不见了,失踪了。只有牛舌头还在地上,蒙着土,盖着干草。狗正在舔食盆里的牛血。”
      她的声音扣人心弦,低沉的鼻音,不管她到底说没说词语,都能从中听出沙沙的干草声。她的声音能够使人从并未点着的木头里嗅出烧焦的烟味儿。
      
      他怎么会没有认出拐向牧场的岔口呢?他的记忆与意识是如此清晰:拐角处有一个土堆,一块积雪的地方,下坡的时候,两边的柳枝刮着卡车的车身嘶啦作响。梅罗开出一公里,沿途张望,并没看到要找的岔口;又往前开了两公里,到了鲍伯・克臣农庄。早已开过了应走的距离,可还是什么也没看到。他调头回开。洛鲁肯定没有再用原来的入口,因为他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克臣农庄已经毁于火灾或风灾。即便找不到连接牧场的小路,也没有关系,他可以返回十觉市找一个公路旅馆。但他不愿在家门口放弃,估计到牧场顶多用不了二十分钟,他实在不想披星戴月地再开几公里回头路。
      他顺着自己来时的车辙慢慢往回开,他忽然在右侧发现了牧场入口,尽管大门已经不复存在,路边也没有指示牌。刚才他之所以没有认出,是因为路口被一丛山艾挡住。
      掉转车头时,他感到一股自豪。被大雪覆盖的土路凹凸不平,而且越往前开,越坑坑洼洼,当汽车在石头和岩坡之间打滑时,他意识到:不管现在在哪儿,都是条错路。
      野径狭窄,无法掉头,于是梅罗小心倒车,并摇下车窗,梗着脖子伸到车外,盯着尾灯闪烁的红光。右侧的后轮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滚了一下,陷进一个泥泞的土洼。车轮在积雪里空转,但使不上劲。
      “我只好坐在这儿,”他大声自语,“我只好在这儿一直坐到天亮,然后溜达到班纳尔家讨一杯咖啡。我会很冷,但不会被冻死。”他对自己的想象感觉到滑稽,鲍伯・班纳尔拉开门招呼他:“梅罗?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快进来,喝杯咖啡,吃块饼干。”马上他又意识到,鲍伯・班纳尔要是真还活着的话,应该已有一百二十岁。从这儿到班纳尔牧场的大门大概距离三公里,而班纳尔家的房子离大门至少还有两公里。在这么高的地方,在暴风雪中,等于要走十公里路。另外,油箱里还有半桶油,如果启动一会儿,关闭一会儿,然后再重新启动,这样估计能熬到天亮。虽然倒霉,但也只能如此。忍耐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他稍微打了半小时盹儿,狂风摇撼车身将他惊醒,他感到身体发抖,四肢麻痹。他真想躺下。他心里琢磨,如果能在轱辘下面垫一块薄薄的石片,或许可以解决问题。“永远别说,你会死掉。”梅罗一边自语,一边伸手想从副驾驶椅座下的急救箱里掏手电筒,这才猛然想起那辆已撞成废铁被拖走的凯迪拉克,估计车里的照明弹、汽车电话、汽车俱乐部会员卡、手电筒、火柴、蜡烛、巧克力和一瓶矿泉水,此时统统都被转移到了拖车人老婆的汽车里。不过,也许用不着电筒,他借着雪地的反光也能看清。他戴上手套,穿上棉服,爬出汽车,锁好车门,绕道汽车尾部,弯腰查看。汽车尾灯的红光照在车后的积雪上,仿佛两滩殷红的鲜血。旋转的后轮离地面距离不大,估计垫两三块石片或一些卵石就能管用,不用非找特合适的石块。暴风狂吹,雪越下越大。他脚步蹒跚,鞋底打滑,他用脚尖踩踏试探,寻找能够松动的石块。发抖的汽车,承诺着前进与逃离。风声呼啸,耳朵疼痛。他的棉帽也忘在了被拖走的车里。
      
      “天啊,”妇人接着讲下去,“发现公牛不见了,钢盔脑袋目瞪口呆地僵立在那里。心里琢磨,肯定是哪个不喜欢自己的家伙趁其不备偷走了牛,不喜欢他的邻居确实很多。他环顾四周,寻找脚印,但除了公牛以前留下的痕迹,一无所获。他手搭凉棚,环望四野。北边什么也没有,南边和东边也没看到什么,但在西边远处的山坡上,一个正缓慢、僵硬移动的东西引起他的注意。那东西看上去光秃,屁股上鼓囊囊、湿乎乎地耷拉着什么。没错,是那头公牛,一路上没有发出一声哞叫。这时,公牛突然站住,回头张望,虽然离得这么远,钢盔脑袋也能清楚地看见牛头上的鲜肉、抽搐的肌肉、张开的没有舌头的空洞的嘴、瞪着他的冒火的眼睛。憎恨的目光像箭一样朝他射来,他意识到自己完蛋了,他的孩子们连同孩子们的孩子都完蛋了,他的老婆也将完蛋,女人所有的蓝瓷盘子都会摔成碎片,舔血的狗也难逃厄运,他们住的这幢房子就要倒塌,或者一把大火,连同苍蝇老鼠一起化为灰烬。”
      一阵沉默,妇人补充道:“就这样,他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报应。”
      “就这些?”洛鲁问,“这就完啦?”
      
      不管怎样,他知道自己是在牧场,他感到自己熟悉脚下的路。这不是牧场的主路,而是另外一条他记不太清了的、直达河边的小路。他现在回想起来,他家牧场的大门开在班纳尔牧场之前拐弯的辅路上。他找到一块合适的石头,接着又找到一块,与此同时在脑子里琢磨,自己究竟开上了哪条道?牧场地图在他的脑海里模糊褪色,不再清晰,好像被人揉烂了一样。记忆中的大门都已倒塌,牧场的围栏断续绵延,蛮荒的画卷在眼前磅礴展开。岩石高耸入云,美洲豹凶猛咆哮,奔腾的河水灌入巨大的岩孔,石头像瀑布一样从高山上流下。铁丝网栏的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移动。
      梅罗攥住门把,车门锁了。借着仪表盘发出的微光,他看到插在发动器上的钥匙闪闪发亮。为了不让车子熄火,他没有拔下汽车钥匙。实在滑稽。他举起两块石头将驾驶座侧的车窗玻璃砸碎。他将胳膊伸进车窗,伸进温暖舒服的车厢内,他拧着身子摸向方向盘的下方,他从未做过柔韧练习,若不是平时常吃油果和大叶子的绿色蔬菜,恐怕他永远够不着钥匙。他的手指触到并捏住了钥匙,现在已经攥在掌心。这就是男人和男孩的区别,他大声自语。就当他把钥匙抓在手心的刹那,梅罗的视线无意之中落到了副驾驶座侧的车窗上。那侧的门锁插销并没有按下。既然那边的车门没有锁,我干吗非要从这边够钥匙?其实只需拔一下驾驶座侧门锁的插销就行。他嘴里咒骂着拽出车内的橡胶脚垫,并将其铺在石头上,然后又跌跌撞撞地绕回到汽车另一侧。他感到晕眩,饥渴难忍。梅罗张大嘴,朝天接了几片雪花。除了早上那对煎蛋,他两天没吃任何东西。现在,他的肚子里肯定能装一大堆鸡蛋。
      雪花从砸碎的车窗飘进。他挂好倒车档,小心给油。汽车震了一下,开始沿着车辙向后滚动,他重又将头探出窗外,盯着车后红色的尾灯。退了五米,十米,车轮再次打滑,颓丧地空转。雪太厚了。他要倒上去的这个高坡在他开下时乍看是水平的,现在才发现,原来上面覆盖了很厚的积雪,积雪下的山坡是松动的碎石。刚才进来时留下的辙印,像蛇一样地爬在雪坡上。汽车又强行后退了六米,飞旋的轮胎冒出青烟,直到两只后轮全都滑出路面,掉进一条半米深的土沟里,发动机熄火,再也动弹不得。梅罗感到一阵突然的解脱,这一刻终于到了,老天爷的手指有意要割断他生命之线。他不在乎离班纳尔牧场有十公里路:或许并没有那么远,或许他们挪到离主路近些的地方。也许,路上能遇到一辆货车。他一步一滑、衣襟大敞地上了路,仿佛要在山艾丛中找到传说中的格兰德旅馆。
      
      主路上,凯迪拉克的辙印如同装饰性图案,升空的寒月从翻卷的雪雾后投下贝壳般晶莹的杏黄色微光。汽车留在主路上的轮印在月光下呈现出隐秘的痕迹。风力渐弱,模糊的轮影逐渐清晰。而后,荒蛮的野景再次展现,巨岩指向明月,冬雪飘飘,如从草原上蒸发的徐徐烟雾。牧场的围栏现出白色的剪影,山艾灌木成丛,溪水两侧的垂柳好似脱落地上的黑色发绺。路边的原野有畜群出没,它们粗糙的呼吸,在月光下好似卡通人物说话时嘴吐的气泡。
      他顶风逆行,鞋里塞满积雪,感觉自己活像一个能被人轻易撕碎的剪纸人。他沿着路边继续行走,忽然注意到牧场围栏的另一端,有一头牲畜正迈出圈栏朝他走来。他放慢脚步,那家伙的脚步也随着他放慢。梅罗停步回望,那家伙也站在原地,鼻孔冒气地呼呼喘息,它的背后是茫茫雪野,仿佛一块巨大的帷幕。那家伙忽然抬起头,在严冬呼啸的夜光下,梅罗发现自己又看错了:那只被剥掉了半张皮的公牛,始终瞪着猩红的眼珠窥伺他,并跟着他。
      
      谋生的故事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七日,里兰德・李出生在怀俄明州科拉镇家中,他是六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父母于五十年代搬到尧尼克市,妇人继承了一个贫瘠落后的小农场。农场离城有几公里远。他们养了一群绵羊、几只鸡和几对猪,男人脾气暴躁,年长些的孩子们能跑多远就躲多远。里兰德能够从头到尾地唱《窗台上的小狗》。父亲挥起苍蝇拍吼叫:“你给我闭嘴!”收音机不报新闻。暴风雪扯断了电线。
      里兰德从母亲那族继承了一副强壮的骨架。脖子很粗,棕红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梳向脑后。从孩提时代,他就长了一副很像中年酒鬼的肿大眼袋,平直的眉毛下,是一双滴溜乱转、片刻不能聚焦的眼睛。鼻梁又宽又扁,他的嘴活像在柔软皮肉上割出的一道裂口。五年级时,他跟同学们斗殴,结果从学校高台阶上摔下,造成骨盆骨折。打着石膏躺了三个月。新闻里说,美国人均每年消费3.9公斤的植物黄油,只吃3.7公斤动物黄油。这些数字,他直到临死都记得很清楚。
      十七岁时,他娶洛丽・布维为妻,并且退学。洛丽怀孕,里兰德倍感自豪。他的骨盆没留下任何后遗症。妻子比他小一岁,相貌平常,椭圆脸庞,头发既不长也不短。女孩体型微胖,但套上蜡笔颜色的文化衫,简直性感动人。结婚后,里兰德从母亲家搬出,离开了农场。做为加油站学徒,他在埃格汽车维修站开始工作。“好好干!”艾德・埃格笑道。加油站和维修站座落在16号公路与一条辅道的交叉口上。16号公路是前往黄石公园游览的旅客必经的重要干道。里兰德花了五十美金从洛丽父亲手中买下那辆老掉牙的货车,埃格为他修好了马达。新闻主要话题是越战和阿拉巴马州的塞尔玛。
      根据中央高速公路的发展计划,在16号公路以南的40公里外,开通了一条新修的、有四条车道的国家高速公路。尧尼克的旅游一夜倒闭。昨天还有上百辆车在加油站歇脚,加油加水,买汉堡包和冷饮。第二天总共只来了两辆车,而且车内坐的全是当地居民,他们好奇地问:今天的生意怎么样?几个月后,在维修站窗户的内侧玻璃上,贴了一张写着“出租”字样的告示。埃格将自己灌醉,开足马力驶上一条辅路,结果被碾碎在两个傻瓜之间。
      里兰德去服兵役,在军队里迷上了驾驶工作。他被派到德国六年,一个德语词也没学会。当他重返怀俄明时,不仅体格更壮,而且脾气更坏。春天和夏天,他修理房顶上的挡雪栏,随后带着洛丽和孩子们――儿子和新出生的女儿――迁到了凯斯派尔,并在那里驾驶油罐车。在毒蜘蛛路边,他们住在一辆房车里,挤在整日吵嚷的邻居中间。新闻里讲,某个地方发现了一颗巨型钻石。他们生下第二个闺女。里兰德无法忍受与运油公司继续合作。一年后,重新搬回到尧尼克。里兰德与母亲和解。
      洛丽有节俭的天赋,成功攒下了一小笔钱,开始筹建自己的公司。里兰德认为,人们愿意把在漫长途中省下的钱花在城里的私营店里。他从埃格夫人手中租下了自男人死后始终没找到买主的维修站,洛丽亲自粉刷了内墙外墙。在商店的一侧,里兰德跟父亲一起养了几头猪。他的父亲不仅在爱荷华州出生,并在那里长大,对养猪技术十分内行。
      他们发现,人们经过长途颠簸进入城市,兴奋于各种新鲜事物,喜欢购买各种风味食品、服装和甜点,当然,还有能在农场派上用途的各种商品。在一个天寒地冻、残酷无比的严冬,里兰德和父亲养的猪被冻死了一百十二头,幸存下来的也都被卖掉。一年半后,私营小店也倒闭了,刚买回家的彩电也搬回到商城。
      重挫之后,里兰德在一家筑路公司找到份工作。虽然从来不在城里工作,但他经常回家看看,用他的话说“回来爽快一下”,就这样,洛丽再次怀上了身孕。婴儿出生前,里兰德辞掉了筑路工作,因为他实在无法与工头相处。这种情况并非他一个,因此筑路队的工人经常更换。他从货车内的收音机里得知,几百个虔诚的信徒喝了氰化物可乐。
      里兰德在唐戈河边的一家肉食加工冷冻厂找到工作。伯斯老爹是公司老板,里兰德是唯一的雇员。他对屠宰、切割四条腿的牲畜很有感觉,喜欢将漂亮的猪腿捆到一起,喜欢新鲜的骨头和冷冻的味道。屠宰的板斧他总能指哪儿砍哪儿,如果有只耗子沿墙根溜过,只要他在,耗子肯定跑不了多远。经过与伯斯老爹长达几个月的谈判,里兰德和洛丽将冷冻车间租了十年。他们的大儿子――家里最年长的孩子――中学毕业,到军队服役,总共签了六年合同。新闻里提到某学校的午餐,并将番茄酱排进蔬菜之列。伯斯老爹搬到了阿布奎克。
      美国经济跌入低谷,新闻里开口闭口都是“萧条”与“失业”。小农场的主人们为了节省,又开始自己屠宰、切割、冷冻。由于租金与电费过高,里兰德和洛丽被迫放弃经营。伯斯老爹又从阿布奎克迁回来。情况尴尬。“失败了,”里兰德说,“我们又陷入天大的困境。”
      他们认为“应该寻找新的位置”,于是举家迁到了塞尔莫波利斯。在那里,里兰德受雇于一位猎手,在一家冷冻厂找了一份临时工。 这位猎手来自戴斯莫奈斯,里兰德的父亲也出生在那里。猎手吩咐他将几包冷冻的驯鹿肉和一只驯鹿头装到一架只有一个马达的飞机上。男人喝得烂醉,飞机在南面的药弓山一带坠毁。
      在这个长长的冬季,里兰德始终失业,待在家里带孩子。洛丽在一所学校快餐店打工。婴儿总哭,里兰德给孩子一勺一勺地喂啤酒,让他闭嘴。
      春天,他们又搬回尧尼克市,里兰德重拾大货车司机的旧业,而且要跑更远的路。他经常往返于两海岸之间,一走就是两三个月。他跑遍了整个大陆,到过德克萨斯、阿拉斯加、蒙特利尔、科普司克里斯蒂。他说,其实所有地方都差不多。那时,洛丽在一家“上下咖啡馆”的厨房里工作。咖啡馆主人在一年之内换了三个。维斯特・克林科尔是位年长的农民,一日三餐都在咖啡馆吃,对洛丽态度不错,给她念报上的文章:在臭氧层出现了许多空洞。他把“臭氧”和“氧气”两词闹混了。
      一天夜里,里兰德正在东海岸跑长途,小孩在发烧、咳嗽了一周之后开始惊厥抽搐。经过一路惊恐的冰路颠簸,终于将孩子送到很远的医院。孩子的性命保住了,但恢复得很慢。洛丽在尧尼克筹组了一支“救生抢险队”,共有三女两男报名参加了急救培训。他们开车到一百公里外听急救讲座。第一次考试只有两个人通过,洛丽是其中之一,另一位是结巴汤姆,一个大龄单身汉。有个考试没有通过的学员说,结巴汤姆除了学习急救手册别无他事,因为他是退休人员,有的是时间。
      里兰德放弃了大货车司机的工作,又跟父亲一起在旧农场里养起了猪。他自愿参加了消防队,并且投入了恐怖的“二月大火”的救灾抢险,在这场大火中,有两个孩子不幸丧生。由于雪地行车,他们花了三个小时才赶到失火现场。发生火灾的家庭是洛丽的亲戚。“我从里面听到轰地一声爆炸,”里兰德告诉洛丽,“随后有什么东西从房子里飞出,砸到消防车的车顶上。一个任天堂游戏卡,居然没有烧焦。”
      结巴汤姆有几位表兄住在印地安那州的曼茨市。其中一个表兄在曼茨市健康中心工作,说服健康中心将一辆旧型消防车赠送给尧尼克市急救队。这辆消防车原定送给密西西比消防队,但曾经到过尧尼克的表兄鲍勃,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们。鲍勃不敢开车穿越交通拥挤的大城市,因此里兰德和洛丽经过多次中途歇脚,最终赶到曼茨接收消防车。这是他俩生命中第一次度假,并把小儿子带在身边。在返回途中,洛丽将钱包忘在一家餐馆的椅子上,里边有回程的加油费。他俩心焦如焚地赶回餐馆,有人将钱包交给了大堂,钱包里面分文未少。洛丽和里兰德说,人们多好,就连陌生人都这么好。离家还很远呢,他俩就推选了结巴汤姆担任急救队队长。
      有一对加利福尼亚的夫妇搬到尧尼克市,开了一家动物标本商店。他们自称是艺术家,总让动物摆出怪异的姿势。洛丽为他们打扫工作室。当地人聚在橱窗前,指着一只草原狼嬉笑,那只狼正抬着一条腿朝盖在陷阱上的一堆灌木枝撒尿。动物标本专家在这里住了将近两年,之后搬到了欧莱冈。里兰德和洛丽的大儿子从大洋彼岸来电话说,他在军队里一切顺利。
      里兰德的父亲去世了,他还发现,养猪业的税收太高,农场担负了双倍的抵押。他们卖掉农场,还清了欠款。里兰德的母亲搬了过来。里兰德又开始了长途运输。母亲整天看电视,偶尔到洛丽的厨房里坐一会儿,但总是一声不吭地从青豆里面挑沙子。
      小女儿帮人家看小孩。一天晚上,孩子的父亲送她回家,在车里摸她尚不丰满的乳房,还要她去摸自己的阴茎。因为,他说女孩偷吃了他给自己留着的蛋糕。女孩照他说的做了,之后哭着跑回家,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洛丽。洛丽劝她不要声张,从今天开始就呆在家里。男人是里兰德的朋友,他们一起去打驯鹿和野羚羊。
      里兰德再次中断了驾驶生涯。洛丽攒了一点钱,他俩又决定做生意。他们租下了废弃已久的加油站,在那里,里兰德不仅找过生平第一份工作,还试着开过一家小店。他们重新整修了加油站,不过商店里只卖食品。他们想方设法招徕顾客,挂上迎风飘摆、惹人注目的塑料彩旗,客人每加一次油,免费送一只冰激凌或抽取幸运彩票。里兰德经常回想起那令人留恋的好日子,那时加油站每天能停上百辆车。如今的16号公路,成了全国最萧条的偏僻公路。经营一年后,里兰德不得不承认“这次又失败了”,事实也证明如此。郁闷了数日,在这期间,圣弗朗西斯科队在超级联赛中战胜了丹佛队。
      大儿子从军队退役,尽管没有说明原委,但里兰德知道,是由于吸毒。里兰德重又驾驶起大货车,但他经常感觉背痛。大儿子留在家中,在皮埃的一家农场打工。里兰德偷偷观察他,从他身上寻找毒瘾症状。男孩的眼睛总是通红流泪。
      这是他们最艰难的一年。里兰德的母亲去世了,里兰德的脊背扭伤,洛丽则在同一周内得知自己患了乳腺癌并再次怀孕。当时她已经四十六岁。医生劝她堕胎,但洛丽不肯。
      由于大儿子对马过敏,只得辞掉了农场工作。他对里兰德说,他想试着养猪。猪肉价格很高。里兰德着实为此兴奋了几日,眼前甚至看见了“里兰德・李父子牲畜饲养场”的牌子。但是,儿子改变了主意。有一天,他骑摩托时遇到一位他在军队里结识的老朋友。次日早晨,两人一起去了凤凰市。
      洛丽在怀孕的第五个月不幸流产,之后癌细胞全身扩散。里兰德整日在医院守护妻子。洛丽死了。两个均已出嫁的女儿一致谴责里兰德。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通知大儿子,因此男孩未能参加母亲的葬礼。小儿子难过得痛哭流涕。他决定和大姐一起搬到蒙大纳州的比灵斯住,大姐此时正怀着头胎。
      洛丽病逝两年后的春天,一位俄亥俄州的妇人买下了咖啡馆,并将它刷成橘黄色,命名为“尧尼克快餐”。里兰德应聘当了厨师。男人对肉有天赋的感觉,他知道如何挑选最好的部分,知道如何掌握烤肉或炸肉的最佳火候。男人在家从不做饭,因此所有人都为他深藏多年的绝技感到意外。大儿子回来了,计划明年租下老加油站,开一家摩托车修理部和一家餐馆。谁都没空儿去听新闻。
       责任编辑 韩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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