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路变得弯弯曲曲,快到天城岭了。这时,骤雨白亮亮地笼罩着茂密的杉林,从山麓迅猛地横扫过来。我独自到伊豆旅行,已第四天了。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制帽,身穿藏青碎白花纹上衣和裙裤,肩挎学生书包。跑步登上曲折而陡峭的山坡,好不容易爬到了天城岭北口的一家茶馆,我吁了一口气。
巡回艺人一行正在那里小憩。
舞女看见我呆立不动,马上让出自己的坐垫。她约莫十七岁光景,梳着一个古雅而又奇特的大发髻,把她那严肃的鹅蛋脸衬托得更加玲珑小巧。舞女的同伴中,有个四十出头的妇女、两个年轻姑娘,还有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这一行人我已见过两次,我急匆匆地赶路,也是为了追上他们。
不到一小时,巡回艺人整装出发。茶馆老太婆把她们送走后,我问:“今天晚上那些艺人住在什么地方呢?”
“那种人谁知道会住在哪儿呢,少爷。哪儿有客人,就住在哪儿呗。”老太婆的话,含有轻蔑的意思。
雨变小了,山岭明亮起来了。老太婆一再挽留,可我说什么也坐不住了。穿过一条黑黢黢的隧道,山路沿着崖边像一道闪电似的伸延过去。走了不到七百米,我追上了他们。汉子一见我就停住了步子,“您走得真快……正好,天放晴了。”
他说,他们是大岛波浮港人,春天出岛,一直在外。天气冷了,还没做过冬准备,想在下田待十天左右,就从伊东温泉返回岛上。
我和汉子倾心畅谈,说要同他们一起旅行,汉子喜出望外。
今晚的宿地是汤野温泉。来到一家小客店,我和大家一起登上二楼,卸下行李。铺席、隔扇又旧又脏,舞女从楼下端茶上来。她在我面前跪坐下来,脸就红了,手不停地颤抖,茶碗险些从茶碟上掉下来,茶洒了一地。
“哟,讨厌。这孩子有恋情哩,瞧……”四十岁的女人吃惊地紧蹙双眉,把手巾扔了过来。舞女捡起手巾,拘谨地揩了揩铺席。
这时候,四十岁的女人仔细端详了我一番,说:“这位书生真是潇洒英俊啊。我在老家还有一个上学的孩子,穿的也是一模一样的衣服……最近藏青碎白花纹布好贵。”
黄昏时分下了场暴雨,巍巍群山染上了一层白花花的颜色。暴雨声中,远处隐约传来了咚咚的鼓声。我几乎要把挡雨板抓破似的打开了它,探出身子。鼓声近了,风雨敲打着我的头。我闭目聆听,良久又传来了三弦琴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嬉闹声。我明白,艺人们被召到小客店对面的饭馆演出了。
我一直敞开门扉,惘然静坐,沉醉在雨声中。
二
第一天上午,汉子又来了我的住处。我刚起床,邀他一同去洗澡。南伊豆是小阳春天气,一尘不染。浴池下方上涨的小河,承受着暖融融的阳光。我对汉子说:“昨夜闹腾得很晚吧?”
“嗯,都是本地人,实在没意思。”
我们相约翌日早晨八点启程去下田,我戴上刚买的便帽,向小客店走去。二楼的门窗全敞开着,我走上去,只见艺人们还睡在铺席上。
舞女就躺在我脚跟前的那个卧铺上,她满脸绯红,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艳抹浓妆。
“今晚有个宴会,我们决定推迟一天离开。”四十岁的女人从睡铺上支起了半截身子说,“您特意同我们做伴,我们却自行决定延期,实在对不起……不过,明天无论如何也得启程,因为我们的宝宝夭折了,后天是七七,老早就打算在下田做七七了。也请您参加拜祭吧。”
我也决定推迟出发。汉子邀请我散步,他谈起自己的身世:“我叫荣吉,那大姑娘是我老婆,叫千代子。我们的孩子在旅途上早产,活了一周就断气了。那位是我老婆的阿妈,另一个姑娘叫百合子,是雇来的。舞女是我妹妹,才十四岁,叫薰子。我总想不让她干这行,可还是有许多具体问题。”荣吉非常伤感,哭丧着脸,凝望着河滩。
我们一回来,看见舞女已洗去脂粉,蹲在路旁抚摸着小狗的头。我想回到自己房间去,便说:“来玩吧。”舞女来同我下五子棋,出乎意料,她是个强手。起初,她离棋盘很远,要伸长手才能下子。渐渐地她忘却了自己,一心扑在棋盘上。那秀美的黑发,几乎触到我的胸脯。她的脸倏地绯红。
“对不起,我要挨骂啦。”她说着扔下棋子,飞跑出去。
入夜,我去小客店。舞女正在向阿妈学习三弦琴。她一眼瞧见我,就停下了。阿妈说她几句,她才又抱起三弦琴。
这时,一个四十开外的汉子打开隔扇,叫姑娘们去用餐。他是个鸟商,也租了小客店的一个房间。舞女口口声声喊着大叔大叔,请求鸟商给她朗读《水户黄门漫游记》。但是,鸟商读不多久便走了。舞女不好意思直接对我说,便一个劲儿请求阿妈,好像要阿妈求我读。我一开始读,她就把脸凑过来,几乎碰到我的肩膀,表情认真,眼睛里闪出光彩。
不久,饭馆女佣接舞女来了。舞女穿上衣裳,对我说:“请等我回来接着读。”然后,走到走廊上,垂下双手施礼说:“我走了。”
舞女在饭馆二楼正襟危坐,敲打着鼓。我可以望见她的背影,恍如就在跟她紧邻的宴席上。鼓声牵动了我的心,舒畅极了。
三
海上的晨曦温暖了山腰,秋日的天空分外澄澈。从这里到下田,得走二十多公里,我们选了一条险峻的捷径。我用手掌支撑着膝头,加快步子。一行人落在我的身后,只听见林间传来说话的声音。舞女独自撩起衣服下摆,急匆匆地跟上了我。
爬到山巅,舞女把鼓放在枯草丛中的凳子上,用手巾擦了一把汗。她似乎要掸掉自己脚上的尘土,却冷不防地蹲在我跟前,替我抖了抖裙裤下摆。我连忙后退。舞女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索性弯着身子给我掸去身上的尘土,然后将撩起的衣服下摆放下,对站着直喘粗气的我说:“请坐!”
约莫过了十分钟,三个年轻人爬到了山顶。阿妈还晚十分钟才到。
下了山,走到下田的市街,我和荣吉一直走在前面,相距十多米远。她们低声谈论着什么,只听见舞女说:“是个好人。”
“是啊,是个好人的样子。”
“好人就是好嘛。”
我心情舒畅,抬眼望了望明亮的群山。我自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儿的气质扭曲了。我是忍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才到伊豆来旅行的。因此,有人说我是个好人,我真是感激不尽。
我和荣吉找了一家旅店。“明儿要做法事,拿这个去买束花上供吧。”我将一小包为数不多的钱让荣吉带回去。我自己则不得不乘明早的船回东京,因为我的旅费全花光了。大家劝我留下,我拿学校有事做借口,谢绝了她们。
我邀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说:“我身体不好,走那么些路,实在受不了。”百合子拘束地低下头来。舞女央求阿妈让她去看电影,脸上掠过一抹失望的阴影,茫然若失地回到了我这边。
“算了,让他带她一个人去不好吗?”荣吉插进来说。阿妈不允。我刚要迈出大门,舞女仿佛连抬头望我的勇气也没有了。
动身那天早晨七点钟,荣吉从马路上喊我。他穿了件带家徽的黑外褂,像是为我送行才穿的。
快到码头,舞女蹲在岸边的倩影赫然入目。她一动不动,只顾默默地把头耷拉下来。荣吉说:“其他人也来了吗?”舞女摇了摇头。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工夫,我找了许多话题同她说,她却一直低头望着运河入海处,一声不响。每次我还没把话讲完,她就一个劲点头。
这时,一个建筑工人模样的汉子走了过来:“同学,您是去东京的吧?拜托您把这位老婆子带到东京,她是个可怜的老婆子,儿子、儿媳都死掉了,留下三个小不点的孙子。”老婆子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背上一个吃奶的婴儿,左右手各拖着一个小女孩。我爽快地答应照顾她们。
舢板猛烈地摇晃着。舞女想说声再见,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再次深深点了点头。直到船儿远去,舞女才开始挥舞她手中白色的东西。
轮船出了下田海面,我的泪水簌簌地滴落在书包上。旁边一个少年与我交谈了几句后,他说:“你是不是遭到什么不幸啦?”
“不,我刚刚同她离别了。”我坦率地说。我不知道海面什么时候昏沉下来,肌肤感到一股凉意,肚子也有点饿了。少年给我打开竹叶包的食物。吃罢,钻进了少年的斗篷里。明早我将带着老婆子回家,这也是完全应该做的事。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了。
船舱里的煤油灯熄灭了,生鱼味和潮水味变得更加浓重。我任凭泪泉涌流……
(格桑摘自《伊豆的舞女》,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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