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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兔斑,跑吧] 飞斑走兔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4 04:25:02 点击:

      宝力道从毡包里走出去。   清晨的阳光真好,温暖地抚摸着他的全身,让他想起额吉的双手。最近,他经常梦见母亲,梦见小时候的事情,还有苍茫的巴尔虎草原。而且,在绵延不断的梦境里,他居然能嗅到母亲做饭时的炊烟味儿、月亮清朗明亮的气息。当晨光刚从天际边像羊肠子般泄露出来,羊群便发出咩咩的叫声,等待主人把它们放出圈栏,去草地吃沾着甘甜露水的青草。于是,他便从梦里醒来,眼睛从毡包顶端开的圆形天窗望上去。天色已经亮了,到了他该离开温暖被窝的时候了。
      妻子其其格也醒了。她搞不清楚,男人最近为什么总是起得那么早。浓浓的困意让她睁不开眼睛,她抬起白皙圆润的胳膊似乎寻找什么,然后放下来,又睡着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娘们,多么贪睡。宝力道怜爱地把她裸露的胳膊放进被子里,仔细掖好被角。即使在盛夏,清晨的温度也很低,女人的肩膀容易着凉。而他的儿子呼日查大概光着屁股睡一夜了。小家伙火力旺,毫不在乎地摊开手脚,把姐姐乌丽雅挤得快掉下铺位了。宝力道没给儿子盖被子。就让他那么睡吧,自己小时候也这么抗过来的。草原的男孩子没那么娇气,冻一冻长得结实。
      昨天晚上,其其格就跟他唠叨苏古尔借钱的事情。他正在毡包外修理马鞍子,其其格看他一直不吭声,便把木勺子砰地放在锅盖上,不依不饶地大声嚷嚷:宝力道,三年啦,苏古尔即使还一分钱也对得起良心,可他一直装聋作哑,好像压根就没有这件事呐。你不去要钱,我就去一趟吧。乌丽雅开学了要用钱,我也再不好意思跟娘家人借钱。
      三年前,宝力道的表弟苏古尔找到他,借了三千元钱。苏古尔是草原上有名的骑手,经常在全旗的那达慕大会上取得赛马冠军的名次。可是带给他骑手荣耀的赛马得病死了,他再也找不到像样的马继续参赛。难道我自己跟马赛跑吗,他揣着酒瓶子,跑到宝力道家诉苦,好马是骑手的翅膀,是自由的空气,没有好马,我什么都不是。
      宝力道已经从别人的嘴里听说苏古尔的一大堆烂事了。苏古尔喝酒、苏古尔找女人,他像失去理智一样,随随便便跟女人胡混。他当然欠揍。人家的丈夫可不客气,利利索索教训过他,便把老婆揪到他面前说:拿去,归你啦!
      可是苏古尔坚决不结婚。他对哭哭啼啼的女人说:找你丈夫去吧,记住,以后不要相信流浪汉,他们都是该死的家伙。
      他就这么打发走了身边的娘们。
      我做梦都和死去的兔斑红马在一块儿,苏古尔坐在宝力道对面,推心置腹地说,骑马和骑女人是两回事,女人不是马,马也不是女人。他用双手狠命擦几下脸,最后下结论:女人是地面的绊脚石,而马是地面的雄鹰。
      那天两个人喝了多少酒,谁也记不清楚了。临走时,苏古尔拿着宝力道借给自己的三千元流下泪水,他发誓一定尽快地还钱,否则,还宝力道一匹良马。马比金子还贵重,他说。
      当然,宝力道遭到其其格的责备。她怪丈夫不该感情用事,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借出去。没有钱买草,咱们的牛羊冬天怎么过冬,难道让他们啃天上的白云,地上的大雪吗?其其格越说越生气,捂着胸口倒在铺上,头一次拒绝做饭,让宝力道尝尝挨饿的滋味吧。
      整整三年了,若不是其其格厚着脸皮一趟趟回娘家借钱,自己家的牛羊恐怕真难捱过寒冷的冬季。不冻死饿死一群才怪呐。
      宝力道终于决定找苏古尔了,他不想惊动妻子,把灌进暖水瓶里的奶茶喝得干干净净,怀里揣着羊肉干上路了。
      沿着莫尔格勒河走下云,宝力道就能找到苏古尔了。巴尔虎草原的早晨格外宁静,清新的空气灌得宝力道肺气漾溢,像喝醉酒那样有了陶醉感。连马都兴奋起来,不待他吩咐,一路小跑。可是到了汽车辗压成的道路上,马就无精打采,四蹄重重地踩在露出沙子的路面。
      宝力道摇晃几下脑袋,心情开始难过了。他再度想起儿时的巴尔虎草原。那时候的草原就是草原。盛夏的草原是墨绿色的,仿佛腾格里苍天慷慨地把颜色都撒在这个季节里。那时的草势格外繁茂,犹如铺天盖地的青纱帐,牛和羊群在草原里仿佛游泳般起起伏伏,让人无端地担忧它们掉进里面浮不上来呐。那时草原没有开发该死的矿产,没有那么多该死的麦地,更没有那么多的人一股脑地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开荒种地,发展畜牧业。
      那时候,马蹄踩踏的是草和河水,而不是沙地和鸡窝一样的蒿草。呸,该死的沙子!宝力道生气地往地上唾口吐沫,就此结束了他的回忆。
      一辆汽车从身后飞驰而过,马兴奋起来,不由自主地嘶鸣几声,颠颠地又跑起来。它一定是感觉自己走路很寂寞,现在追一辆飞驰的车提提精神头。宝力道的目光落在车厢后面,没错,是拉羊的车,那些肥硕的羊拥挤成一团,老老实实地默立着。当然喽,它们是被运到不远的小城镇,或是更远的地方,送进那些辽阔的嘴巴里去,他拉了拉马缰绳,有些埋怨地说:行啦,别大呼小叫的,像个轻浮的娘们。那家伙吃油不吃草,跟你可是两回事。你长着肉心,它长着铁心,靠不到一块儿。
      在马背上摇晃一上午,宝力道真希望太阳马上掉到地平线下,而不是这么明晃晃地跟着他走。老实讲,他害怕见到苏古尔,害怕看见苏古尔把手放在胸前悲苦的架式。他宁愿自己迷路了,在迅速降临的夜幕里守着篝火,也不想马上见到苏古尔,如果苏古尔推辞自己有一大堆难处,暂时还不上钱,宝力道一定转身就走。一个大男人,若是为了几个钱撕破脸皮,连祖宗都会在地上暴跳如雷地责骂。
      过去的蒙古人可不这样。尤其是蒙古男人,说出的话就是烈火中的钢铁,天空的闪电,风暴里的岩石。佛祖说过,诚实的人才能接近神灵。
      一个没有信仰的男人大概活得更自在吧。
      苏古尔就是想做自由的男人吧。瞧他大大咧咧的架式,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提起他,宝力道的姑姑就会抓过身边的佛珠,一个一个数过去,又一个一个数回来,半天才哆嗦着嘴唇祈祷:万能的长生天,快把我收回去吧,苏古尔我的儿子,当他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才知道,没有孩子该有多么孤单。
      前几天,其其格从娜仁家回来,似乎有什么话要告诉他,又忍着不讲。宝力道知道老婆连肠子都是透明的,她肯定憋不住满腹心事。其其格当然要让丈夫知道苏古尔干的好事啦;娜仁怀上苏古尔的孩子,想结婚呐,苏古尔不答应,准备拍拍屁股走人。他可真是到处造孽,还跟娜仁说,他不想把孩子生在沙漠里。
      娜仁是个要强的娘们,自从丈夫年轻轻地死掉,说出来不太光彩,是喝酒死的,鬼才晓得他干掉了多少海拉尔白酒。总之,他就这么不负责地把连孩子都没有的妻子变成了守寡的娘们。自从成了寡妇,娜仁把自己的母亲接来,硬楞楞地顶门过日子。老天爷,娜仁真够倒楣的,怀上了苏古尔的孩子。生活不是把两腿一叉开,舒服一会儿就完事的。生活就是生活,到时候有让你哭泣的时候。
      其其格居然支持娜仁把孩子生下来,她可挺有胆量。若是事情摊在她身上,恐怕她也敢这么干。宝力道搞不清楚女人,满脑袋灌风的女人,为了孩子,她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像母兽那么凶猛。
      苏古尔真该好好想想啦。
      终于看见苏古尔家的毡包了。宝力道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马大步走过去。按照蒙古人的习俗,骑马的客人要在毡包外远一些的地方下马步行,以示对主人的尊重。
      苏古尔的母亲听见马蹄声,从毡包里走出来。宝力道到了老人面前,摘下头顶的凉帽,恭恭敬敬地给老人行礼:姑姑,身体好吧,羊群好吧,牛马也好吧。
      苏古尔的母亲脸上露出微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欣喜地说:英俊的孩子,你像雄鹰一样从远处飞来,我就感觉到啦。因为今天早晨做饭时,我看见一块牛粪在灶膛里站立着,奶茶熬开得也比往日慢,大概要等你一块来喝吧。
      尽管现在草原热闹起来,来往的汽车多了,也不缺乏过路人,但是寂寞的老人看见客人仍然格外高兴,仿佛她住在世界的角落,只有来自人的声音才给她带来慰藉。
      宝力道跟在老人身后进了毡包。里面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连供佛的银烛台也擦得锃亮,在木柜上散发着灰白的幽光。这个家真该有个年轻的女主人,和两个翻天覆地的男孩子啦,他沉默地站在地当中想,老人需要热闹。苍天给予人的时间都是有数的,苏古尔真不该随便挥霍。
      老人把奶茶端上来,坐在宝力道面前看着他喝奶茶。沉默良久,终于小声问:苏古尔还没还钱?真是对不起了!
      宝力道把头埋下去,仿佛是他借了别人的钱赖着不还。老人看出他的为难,生气地说:苏古尔的阿爸活的时候,可是人人称赞的男人,他的儿子这么浪荡,该把他气得在地下翻跟头吧!
      宝力道笑起来,老人想一想也笑了。如果苏古尔能让地下的亡灵翻跟头,倒也是喜气洋洋的好事。为了安慰老人,他便夸耀苏古尔的种种长处。比如苏古尔的孝敬、勤快、善良,这些草原男人都有的品德统统拿出来说一遍,老人会高兴得忘掉许多烦恼。
      老人的眼睛明亮起来。宝力道真是善良的蒙古男人,没说苏古尔一句不是,让她恢复了自尊心。老人凑过身体,双手拉住他的胳膊赞叹道:你是佛祖也喜欢的好人,肯定会有造化的。这个世道里,你这样的人比金子还稀少。
      帮老人做好牛奶面片,两人吃过再简单不过的饭后,宝力道便走出毡包。他知道苏古尔该随着暮归的羊群往回返了。走到莫尔格勒河边,他站住了。尽管他天天看到这条河流千回百转地从浩瀚的大兴安岭流淌过来,仍然看不够。也许我的生命快要结束了吧?他边想边嘲笑自己突然多愁善感得像个娘们。
      莫尔格勒河在夏季的傍晚格外美丽。夕阳的光洒在河面,像吉祥的梦境轻轻荡漾。几十只水鸟欢快地鸣叫着,从水面掠起,飞翔。宝力道心疼地看着这些小家伙扎进水里抓鱼,又在半空中匆忙地吞咽下去,很担心它们噎住自己。他挥挥手说:行啦,上岸边吃吧,没人争没人抢的,犯不上那么胆小。他静静地倾听鸟儿的啼鸣、夕阳朝地平线滑落的渺茫声响,还有微风拂在河面上动人的温柔细语。生机勃勃的景色让他醺醺欲醉。有一股甜滋滋的困意突然袭上他的全身。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回忆起儿子呼日查刚降生时躺在其其格身边的样子。于是,他躺下了。有时候,男人也需要在草地母亲怀里好好躺一下,养养筋骨和心脏。
      远处的河水流进宝力道阖闭的眼睛里,在他的身体里蜿蜒曲折地延伸。低声细语、情深意切,像一个温柔可人的女人。还是这样流淌的好,他感动地想,如果河流一泻千里,连一点弯儿都不肯拐绕,那就伤天害理啦,跟暴君一样,要么毁掉一切,要么被更大的力量摧毁。还是这样流淌的好,在缎子一样柔滑细腻的蓝天下,还有像野火一样四处燃烧的绿草丛中,它应该有个好脾性呐,像男人身下的女人那样,缓缓地流淌,静静地歌唱。
      宝力道睡着了。是羊群游走在草地的声音惊醒了他。一朵朵白云缓慢地飘过来,扫在草尘上,草便喝水一样,发出婴儿吃奶的咕嘟咕嘟声。他坐起身,朝前面望去。苏古尔回来了,那群羊正拖着吃得饱饱的肚子慢慢悠悠地走着,活像神情悠然的孕妇。
      宝力道的目光落在苏古尔骑的那匹马上。那是一匹赤红色的马,似乎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然而它走动的姿态让宝力道心怦怦地跳动起来。他不知道从马身上看见了什么,一种奇异的感觉像一缕丝毛般从脑子里飘过。他来不及捕捉刚刚闪过的念头,一下蹦起来迎上去。
      苏古尔还是愿意大惊小怪地开玩笑。他骑马来到宝力道面前,用马鞭子敲打自己的皮靴子喊:老兄,小心狼群把你吃掉啦。
      苏古尔当然开玩笑。巴尔虎草原已经看不见狼群。十多年前,草原上狼患严重,嘎查领导组织牧民反复围剿狼群,终于把它们撵到苏联和蒙古国去了。从蒙古国回来的人讲过,那边草地肥沃,自然生态没有遭到破坏,即使有狼患也没人大规模围剿。狼不吃羊叫狼吗,他为那些狼辩解道,草原没有狼还叫草原吗?
      上年岁的老人开始怀念有狼的时期了。那时候,只要人阖闭上眼睛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都希望自己的灵魂升入天堂。那时候,人死了不会埋葬进土地里,而是让家里人用牛车拉着尸体在草地上走,尸体从车上掉到哪里,就天葬在哪里。狼群把尸体吃得越干净,灵魂升入天堂的速度越快。因为他们相信,只有舍弃自己的肉体喂养别的生灵,腾格里苍天才接纳你无私的灵魂。
      宝力道无声地笑了。他看见了自己被埋葬的场面,他像一棵树那样被深深地栽进土地里,重新淹没于茫茫的草原。这是蒙古人选择的土葬习俗。没有狼群和苍鹰为死者完成肉体消亡的最终仪式,他们只能这样处置躯体,在地下倾听万顷草原如潮的涌动。宝力道恍惚间感到,自己正经历着死亡的场面。奇怪得很,他一点也不觉得悲伤,反而挺欣慰,毫无由来地欣慰。
      我可不想土葬,苏古尔坐在地上,捋一把草用力地擦抹皮靴子的泥土,嘟哝道,狼啊,回来吧,不然我就去蒙古国,轰轰烈烈地死一把,说罢,他又站起身,有些忧郁地拍拍马,活着真没意思。他说。
      宝力道随着苏古尔走回毡包。那些羊群,看见站在毡包前的额吉,便争先恐后地涌过去,围着她咩咩地叫唤,苏古尔摘下头顶的凉帽边挥边喊:额吉,我回来啦。
      那天晚上,两人喝了不少酒。宝力道告诉苏吉尔,娜仁怀着他的孩子,这对一个年轻的寡妇来讲,可是天大的事情。他真该想想自己怎么办才好。苏古尔听出宝力道的责备,他跟女人是怎么回事,说睡就睡到一块儿了,说不要就拍屁股走人,够丢脸的了。
      喂,你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该结婚啦,总不能让孩子生下来没有阿爸,孤独的孩子连鸟儿都敢欺侮啦。宝力道开始生气地训斥苏古尔,蒙古男人像你这样的真是少见呐。
      苏古尔垂下脑袋。逃婚的事并不光彩,他当然昂不起头来。娜仁是寡妇,寡妇怀孕,连神灵都会摇着脑袋训斥他。他劝娜仁打掉孩子,娜仁当胸给了他一拳。打掉孩子,休想,她哭哭啼啼地喊起来,打掉孩子,这可是罪孽深重的事,我干不出来。那天娜仁哭得够呛,他不得不从她家里逃出来。他找她本来是寻找男人的快乐,却不是为了给自己招麻烦。
      娜仁告诉其其格,不管怎么样,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宝力道盯住苏古尔大声说,她可不是光会掉眼泪的蠢娘们,真够有胆量的!
      一个娘们若是较劲起来,男人心里会发怵的。宝力道满意地看着苏古尔胆怯地咳嗽两声,又一巴掌拍死脸上的蚊子。该死的娘们,苏古尔半怨半推卸责任地骂道,只顾图快乐,怀不怀孩子都不管啦,她可真能折腾我。
      那天夜里,宝力道在睡梦中醒过来。他听见马的嘶鸣声,似乎回应着什么。他推了推身边的苏古尔。苏古尔费力地睁开眼睛,嘟哝了一句,让它跑吧,又睡过去。马蹄声敲在草地上,接着,马飞快地跑起来。它跑得真快呀,宝力道又开始感到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动着,从声音里他听到,那些丰盛的草在疾风般的马蹄下纷纷弯下了腰,天际中的星星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而河流却像幸福的女人那样尖叫着。迅速远去的马蹄声让这个平淡的夜晚灿烂起来。宝力道静静地等待着,那个神奇的声音从遥远的草地传回来。
      马终于跑回来。它打着一串喷嚏,显得心旷神怡。宝力道不明白,在黑黝黝的夜幕中,它为什么飞跑,为什么如此快乐,它看见了什么。
      宝力道又慢慢地睡过去。在梦境里,一匹红色的马穿越浓郁的黑雾,犹如一团灼亮的烈火朝远处飞腾。那清晰的马蹄声化成滴滴甘露从天而降,落在他干渴的嘴唇上。
      第二天早晨,苏古尔从铺位上爬起来,对宝力道说:这匹马大概中了邪,每天晚间非要跑一趟不可,好像远处有它的相好似的。宝力道奇怪地问:你不拴上它,它早晚会跑掉的。苏古尔用双手擦擦脸,看样子就算洗脸了。我拴着马,额吉半夜总是出去解开绳子,任它跑去,他说。
      马是草原上的精灵,它来世就是为了奔跑,不该像牛一样,吃饱肚子躺下拉倒。额吉慢悠悠地说,很为马打抱不平。
      苏古尔走进羊圈里,拉出一只两岁的羊,将它按在地面,用锋利的匕首从羊胸口划开一道口子,把手伸进去勾断连心的动脉,羊便猝然间死掉。宝力道帮助他剥皮解羊,只用上十几分钟,羊肉便煮进锅里。
      苏古尔把别人送的两瓶海拉尔白酒找出来,和宝力道喝起来,他挑选煮熟的羊心放进宝力道面前的盘子里,意思便是他要说心里话了。他已经决定用兔斑马还宝力道的钱。是的,他所有的赛马都叫兔斑,成吉思汗坐骑的大名让他颁发给自己的马啦,他想了一个夜晚,当然是在梦境里想的。白天和晚上不一样,他习惯在夜里想事,因为神灵会在那个时刻点化他。现在他想通了,娜仁怀上了孩子,让他没理由一路顺风地按照老路走下去。怎么办,他只能选择跟兔斑马分手。有它,苏古尔总想赛马时拿第一,总想让骑手的美名传遍巴尔虎草原。现在他总算想通了,长生天让娜仁怀了孩子,打下去是罪孽。打下去,一个生命就消失了。但是,生下的孩子没有父亲,就像鸟儿看不见森林,大地看不见天空,好像真不是那么一回事。
      苏古尔说了很多,看起来他非常难过。他拉住宝力道的手一起走出毡包,来到兔斑马前说:你换主人啦,兔斑,跟他走吧,我该结婚啦。
      兔斑听懂了苏古尔的话,垂下了头。宝力道在一瞬间感觉到它的忧伤。它真是一匹奇怪的马,通灵性,与众不同。宝力道迟疑地把手轻轻放在马脖子上,无法决定是否真的把它带走。可是它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宝力道。宝力道感到身体里的热血在奔腾,一种惺惺相惜的酸楚感一下下地撞击着心脏。他们凝视着,仿佛无言地对话。兔斑马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让他痛心的寂寞与悲哀从马的眼神里消失,它打了一个喷嚏,安静地站着,像一棵阳光下的树。
      宝力道决定带兔斑马走,他转过身问苏古尔:你买这匹马花了多少钱,我买了。
      苏古尔已经醉了,大着舌头说:老实告诉你,我白捡来的。我看见它时,它正躺在草地上倒气呐,可怜的小家伙害病了,主人就把它抛弃了,就这么回事。你牵走它,咱们就两清了。
      其其格等了三天,终于看见宝力道骑马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一匹枣红马。她拍着巴掌脱口而出:腾格热老天,宝力道太能干啦,他把一匹没精打采的马带回来啦,那些钱倒像是夏天的雪花,再也回不来啦。
      其其格当然有权力指责宝力道。兔斑马的外表和弃儿似的,它的毛发缺乏光泽,显得脏兮兮的,而且它的神情怎么说呢,一看见它的眼睛,其其格就乐不起来,围着兔斑马转了两圈,其其格认了账:还是挺漂亮的小伙子,喂一喂就好了。
      宝力道走进毡包里,拍拍儿子的肩膀:呼日查,我的儿子,阿爸给你带回来一个朋友。
      呼日查跑出去,一看见兔斑马便泄了气,它连羊羔都不如,像个木桩站在那儿,死气沉沉的。我不喜欢它,呼日查大声喊,这家伙是个老头子!我不喜欢和老头子玩。
      宝力道很有把握地安慰儿子:不出十天,它会变成一匹神马。
      其其格越来越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对兔斑马那么上心。她找个闲暇的机会,骑着马去了娜仁家。宝力道请来神仙啦,她叫苦连天地说,他差一点搂着兔斑马睡觉啦,瞧他瞅马的眼神,他可从来没那么瞅过我。
      
      娜仁放下手中搅酸牛奶的木槌,盖上木桶的盖子,一心一意地听其其格诉苦,女人当然懂得女人的心思。是呀,在水草丰美的盛夏,男人不亲近自己的老婆,肯定有毛病。至于那匹马,宝力道可是干了一桩傻事。而今的巴尔虎草原被分割成一块块地承包给牧民。各家各户忙于扩大牛羊的养殖头数,没人愿意养马。宝力道这个实心眼的男人,又让苏古尔蒙骗啦。苏古尔不用牛和羊还钱,而是把那匹根本没地方跑的赛马推给宝力道,其其格这个善良的娘们,内心不窝火才怪呐。
      娜仁低声抽泣起来,对其其格说:你别计较啦,谁也没有你幸福。一个女人,有丈夫有孩子,你还想要什么?
      其其格看着娜仁微微鼓起的肚子,心想她的男人的确干了一件佛祖也称道的善事,若是苏古尔真和娜仁结婚,生下来的孩子就该有父亲了。她用胖胖的手替娜仁抹去泪水,反过来宽慰道:男人总归会想清楚事儿的,冬天的河流应该结冰,到了夏天,河水就该奔腾起来。男人嘛,随他们去吧。
      每到傍晚,宝力道便牵着兔斑马去莫尔格勒河边。晒了一天的河水温暖极了,兔斑马看见河水便高兴地嘶鸣起来。宝力道松开手中的缰绳,任它撒欢地冲进河水里。
      兔斑,跑吧!宝力道站在岸边挥舞着双手大声喊。马在泛着霞光的河水里奋力游动着,朝对岸游去。那里有一片平坦的草地,还没来得及用铁丝网分割开。
      兔斑马很快游上岸。宝力道感动地看到,它抖落掉身上的水珠,对着殷红的夕阳长长地嘶鸣一声,前腿腾空而立,仿佛要拥抱太阳。了不起的兔斑,瞧起来真带劲儿。宝力道在心里赞叹着,这才显现出它的英雄本色。
      兔斑马猛然间奔跑起来,犹如一枚红色的子弹射向大地深处。那些被阳光晒了一整天的草,被它奔跑的声音敲击着,一棵棵挺直了腰,纷纷望着它。它跑得那么快,那么优雅,仿佛驾驭着风飘向远方。
      它找到了方向。走到这儿它就知道该往哪儿跑,宝力道大声嚷嚷道,仿佛眼前有一群人听他讲话,兔斑,它真了不起,它想跑到的地方正是蒙古人兴起的古地,没准是它听懂了血液的召唤,高贵的马就是这样,世代都铭记着祖先的荣耀。它早晚要回到额尔古涅昆,回到祖先呆过的地方。
      随着他的话音消失,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它越来越大,变成一团红色的风从草尖上呼啸而来。宝力道感觉大地在颤抖,因为激动和惊讶。连大地也像娘儿们一样捂着怦怦乱跳的心看着了不起的兔斑飞奔,这个联想顿时让宝力道快乐起来。他一下子跪在草地上,喃喃自语:长生天,我开眼啦。草原上最好的马,不是那些显赫一时的赛马,是这样不露真相的马。平时看它那么不起眼,连苏古尔都舍得把它送人,可是有谁能看见它真正的奔跑是什么样子。
      兔斑马跑回宝力道身边,显得意犹未尽。它的眼睛里装满了河流、草原和天空中的太阳,它不再是苏古尔胯下的兔斑,而是见过长生天的精灵。宝力道小心翼翼地拎起缰绳握在发烫的手里。他握着一个秘密,谁也无法知晓的秘密。人间就是这样,该深藏的东西犯不着拿出来嚷嚷。
      宝力道不让兔斑马干活,放羊时,他骑别的马,任兔斑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活动。其其格把双手捂在胸口,朝天空望去,嘟哝着诉苦:长生天,你该让宝力道清醒一下啦,兔斑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可是宝力道和儿子着迷啦,只差扛着它走路呐。
      呼日查缠着宝力道,想骑兔斑马参加比赛。它喜欢我,呼日查得意洋洋地说,它想驮着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呼日查的话把宝力道吓一跳。呼日查是孩子,开着天眼的孩子,大概他看见了什么吧。可是其其格发了火,用饭勺子砸在呼日查的额头上:天上的白云借着风飘,地上的河水顺着地势流,呼日查你听着,现在的草原不需要马啦,你给我好好上学,长大进城里去。
      我不去城里,呼日查大声嚷嚷道,城里没有马,只有臭烘烘的汽车。
      过了不久,邻近草场的主妇朝格玛一大早就跑过来了。她连马都没下来,径直骑到其其格面前,怒气冲冲地责问:盛夏的太阳被草皮子绊了一个大跟头,今天它躲在云彩里面,不打算瞧见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该管管呼日查啦,他的胆子越来越大。
      其其格正蹲在奶牛的腹部下挤奶,听了朝格玛没头没脑的话,提着半桶牛奶起身,愕然地望着她。即使再生气也不该骑在马上跟对方说话,她肯定是气糊涂了才忘记这个规矩吧。然而,听完她用挖苦的口气讲呼日查骑马跑进人家的草场,踩倒一大片草丛,其其格也怒气冲冲了,满脑子里奔跑着那匹王爷般任性的马,还有一大片倒伏在地、打草机派不上用场的衰草。那些长到腰身一样高的草,可是人家冬季用来喂牲畜的东西,难怪朝格玛骑在马上盛气凌人地跟她讲话,这比骂人还让她难受。
      其其格低眉垂眼地道了歉,送走了朝格玛,再也没有好心情干活了。她真想狠狠收拾呼日查一顿,却下不了手。便罚儿子把晒干的牛粪统统堆放成一堆。她边给宝力道盛奶茶边挖苦道:我的丈夫多么出色,想建马场呐。我的主人,孩子们的撑天柱,别忘了咱们没有大片大片的草地让马撒欢。现在看谁家富裕,没有看你有多少匹马,要看你有多少只羊,多少头牛。喂,亲亲的宝力道,把你的宝贝拉到集市卖了吧。
      呼日查哭了。额吉,神马是不能卖的。他满脸通红地乞求道,我再也不骑它到处乱跑了。只要你卖了它,人家就会杀掉它。
      宝力道说:听听孩子的话吧。我们的眼睛被钱蒙住了,可孩子没有。天灯还在孩子们的眼睛里燃烧。他们才看得明白事情。
      其其格听不明白宝力道的话,不过她不想再提卖掉兔斑的打算。对她来讲,丈夫和儿子的笑容比甘露还甜,比奶酒还醇香,她可犯不着为一丁点小事跟爷俩较劲儿。蒙古女人的心该比天空还要开阔。
      兔斑马变得焦躁起来,主人开始限制它奔跑。茫茫的草原一望无际,散发着浓郁的草味,而主人不再让它自由地奔跑,却让它像乖乖的羊那样����地吃饱了草,回圈里好好睡觉完事。它生气地嘶鸣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怨恨和不满。宝力道看见它发火。常常是走过来难过地摸它:可怜的兔斑,你生不逢时,草原上连骏马奔跑的地方都没啦。不是我抱怨,那些该死的家伙到处挖煤,除了钱,他们什么都不管。喂,这个年头不对劲儿,人们活着却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谁要是想这个问题,他就是大傻瓜,连蚱蜢都瞧不起的傻瓜。所以在别人眼里,咱俩怪可怜的,最好找个地方老老实实呆着吧。
      苏古尔来了。他一路上不停地喝酒,醉倒在三个蒙古包里,并且向人家宣布他要结婚的消息。待到他站在宝力道家的毡包外时,仍然醉意朦胧。兔斑离很远时冲他嘶鸣。他走过去嚷嚷起来:老朋友,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嘛,宝力道这家伙给你吃什么了,你好像变样了。
      苏古尔从怀里掏出一堆东西,递给呼日查。黑乎乎的巧克力糖和装水的塑料水枪顿时让呼日查快乐起来,他从未见过这些玩艺。至于奶干和肉干,他当然不稀罕。看见儿子快乐得窜来窜去,其其格也很高兴,马上忘记了苏古尔借钱不还的事情,没心没肺地说:住一段日子吧,我们家很久没来客人啦。空荡荡的草地上看不见外人很憋闷。
      苏古尔向娜仁求婚了。娜仁这一次平静地告诉他,如果他不结婚,她马上答应哈森的求婚,让孩子管哈森叫阿爸。
      能让孩子有父亲,我什么人都嫁。娜仁下定决心地说。
      哈森的老婆病逝了几个月,他一个人忙碌不过来所有的家务,两个孩子需要照顾,就找到娜仁想马上娶她。知道娜仁有了小孩,哈森还是坚持要娶她,他拍着胸膛宣布,娜仁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
      你把这个家伙忘了吧,哈森说,真正的男人可没有这么干的。
      苏古尔终于着急了。他当然不在乎哈森奚落自己,却在乎还没出世就被父亲这个名分扯来拽去的孩子。娜仁这个傻娘们一但犯倔嫁过去,他的儿子,当然是儿子,就该受欺侮啦。别听哈森现在一大堆鸟语,什么良心啦、责任啦,到时候他会给刚出生的婴儿手里塞一把放羊鞭,让孩子第二天早晨吆喝羊群去草甸子。
      听说苏古尔要结婚,他的母亲笑逐颜开了。佛祖终于让苏古尔开了窍,懂得娶妻生子,她可没少为儿子祈祷呐。
      可是又一桩事挡在了苏古尔面前。娜仁家的草场和齐嫩家的相邻。齐嫩一个月前连招呼也不打,擅自把自家的铁丝网朝娜仁家草场迁挪十米。娜仁找过嘎查的领导,他们也难处理这桩早年划分界限遗留下的麻烦。当时丈量草地的人大概是酒鬼吧,稀里糊涂地没立界碑,随便那么一指,就这样吧。时间长了,两家肯定谁也搞不清楚界限究竟在哪儿。齐嫩为此一直找嘎查领导,要求重新丈量草场。
      苏古尔愤怒地指责:齐嫩欺侮娜仁是寡妇,人家丈夫在的时候干嘛不搞明白那块烂地的事情,现在欺侮人啦。我非好好教训他一下!
      宝力道不明白世道怎么变成这样。听说附近另外一个嘎查也有因为划界不明引起械斗的事情,连苏木的警察都来了。两边各找了亲属打起来,还伤了人。直到现在,他们还在闹。
      行啦,苏古尔,你喝点冬天的冰雪冷静点吧,宝力道劝慰道,齐嫩很丢人,为了一块草地,连男人的尊严都不顾,你要是打架,也光彩不到哪儿去,想想别的办法吧。
      苏古尔可不听宝力道的那套大道理。宝力道还算男人吗,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挨欺侮,居然盘着腿坐在铺位上无动于衷,他是佛爷吧,要么就是胆被扎破啦。苏古尔把毡帽扣在脑袋上,阴沉着马刀脸对其其格说:嫂子,宝力道兄弟的灵魂像白云一样洁白,他当然看不上我啦。告辞了。
      其其格没拦住他,看着他骑上马,怒气冲冲地跑远了。回头小心翼翼地求宝力道:你帮帮忙吧,他那么鲁莽,容易吃亏。
      宝力道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地凝视毡包顶端的天窗。然后自言自语道:蒙古人过去为土地而战,部落和部落之间厮杀得血流成河,现在又为草场打架,为一些想不起来理由的事情争来争去的,心眼越来越窄啦。
      第二天中午,齐嫩的表弟骑着摩托来到宝力道家。看见对方的表情,宝力道便猜测事情闹大了。齐嫩打伤了苏古尔,让他滚蛋,带着娜仁滚蛋。苏古尔发誓杀掉齐嫩,他说他能站起来那天就是齐嫩碎尸万段的日子。齐嫩越想越怕,让表弟找宝力道说情。
      宝力道骑着兔斑去娜仁家。他拍着马的脖子说:也许我快死了,我可怜所有的人。他们打得你死我活,根本看不到除了活着是大事,别的东西不值得去争去抢。咱们去帮助苏古尔一下。这家伙说不准要出大乱子。
      娜仁正在毡包外面翻晒木架上的奶干。她转过身时,宝力道看到她鼓起的腹部。其其格说的对,为了孩子,女人什么样的苦难都能承受得起。这群了不起的娘们,心胸像大地一样宽广,没有她们,男人不过是一阵阵野风,哪儿也站不住。苏古尔该收心啦。
      毡包里传出一阵咳嗽声,气势汹汹的。没等宝力道往里面走,苏古尔便大声嚷嚷道:宝力道吧,我猜着你该来啦。
      宝力道走进去,苏古尔坐在铺位上正听收音机。他拍一下机壳,又拍一下,然后泄气地扔到一边。宝力道坐下,拿过收音机拨弄一会儿,里面传出一阵马头琴声。苏古尔脸色缓和下来,眯缝眼睛静静地听一会儿问:是蒙古国艺人拉的呐。
      宝力道点点头,他熟悉这一段琴曲。两匹马在草原深处不停地奔跑。两匹神奇的马,随着主人征战到了伊犁。它们想念巴尔虎草原,想念千回百转的莫尔格勒河,想念夜暮下直直地升入天空的炊烟。它们跑啊跑啊,不停地奔跑,整个大地和天空被马蹄搅动着随它们一起奔跑。凭借出色的记忆和心灵的指导,它们沿着出征的战士祭祀苍天的敖包找到了回归的道路,历时两年,它们终于返回了美丽富饶的巴尔虎草原。
      当两匹马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所有的人都跪下来,迎接腾格热苍天的儿子回归家园。
      宝力道听见苏古尔的鼻子堵住了,他用力吭吭几声,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激动。只有马才能让他如此动情,宝力道想,自己带来了兔斑真对劲儿了。宝力道说:你该看看兔斑马啦,它变成漂亮的小伙子啦。
      苏古尔用力站起来走出毡包。他伤得不轻,右腿沉重地拖动着。兔斑马见到他便摇晃着脑袋,鼻子里突噜噜地打着鼾。苏古尔围着马转了两圈,抚摸着马的脖子欣喜地说:这小子该找媳妇啦,多么漂亮的长腿和胯部,哪个母马不乖乖地跟过来。
      兔斑的心思不在那上面,宝力道叹口气说,它想飞奔,想去更遥远的地方。可惜草原已经没有它驰骋的疆场。这儿再也容不下奔腾的骏马,只能养育温顺的羊和牛,整个草原变得臭烘烘的。
      苏古尔皱起眉头朝远处看。宝力道说的没错,太阳下面的草原和以前不一样了。天空没有了觅食的雄鹰、地面没有了奔腾的马群。除了牛群和羊群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连花朵也瞧不见多少。至于空气,只要稍稍留点神,便能闻到黑乎乎的煤炭味儿。那是从不远的宝日希勒煤矿传过来的。闻惯了草原清香空气的人嗅觉格外敏感,所以他们便感觉到煤味儿就是臭烘烘的。
      免斑不开心,它早就不开心。苏古尔用手搔抓脑袋上乱蓬蓬的头发,一边飞快地想着,一边出主意道,把它卖掉吧,总归它就是一匹马,没什么好操心的。他有些烦躁,因为搞不清楚宝力道的意思。他把马给了宝力道,还清了钱,事情就算完事了。
      宝力道摇摇头,痛苦地说:兔斑快死了,它活不了多久。它惦念着回归额尔古涅昆,回到咱们祖先呆过的地方,它想躺在那儿安静地死去。
      苏古尔目瞪口呆地望着宝力道。兔斑马可是好好地站在阳光里。宝力道怎么了?尽管生活不太如意,尽管草地已经被分割得变成切开的西瓜,尽管腿被打伤了,然而他还是感觉生活是美好的。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像清澈的河水,没有一点毛病,当然看不出兔斑哪儿不对劲儿,更别提它要死啦。也许宝力道猜错了,马和人一样,没有爱情不行,没有爱情的马当然要死要活。他感到自己和宝力道看到的根本不是一匹马,而是两匹截然不同的马。他眼睛里的兔斑马,谁看了都会动心,红缎子般的毛皮、健壮优雅的体态,至于鬃毛,活像黑色的太阳光闪闪发光,他甚至都想要了回来。而宝力道眼睛里的兔斑不像马,倒像一种莫名其妙的意念,一种发疯的念头。
      喂,你疯了吧,苏古尔忘掉腿受伤的事实,快步走着嚷嚷,我真傻,它早该找妻子啦。以前我没看出来,怪不得它不开心。老哥,让它干点传宗接代的事儿,就快活啦。
      宝力道闭住嘴,忧郁地望着天空。又来这一套啦,苏古尔现在除了女人,大概想不了别的事情。昨天晚上,呼日查被其其格教训哭了。呼日查想当骑手,央求宝力道让他骑兔斑马练习赛马。在他圆溜溜的小脑袋里,藏着一个盛大的秘密,兔斑马会让他成为草原上的英雄。还没等宝力道开口,其其格就火了。儿子,兔斑跑不过汽车,其其格说,明年你也进镇子里的小学读书,别想着回来当牧民。呼日查问:兔斑怎么办,它也跟我进镇子里吗?其其格疾言厉色地告诉儿子,兔斑不是人,它只能呆在草地上,一直到死那天为止。
      呼日查哭泣起来,像大人那样流着泪。他的哭声让宝力道感到有种寒冷袭入全身,慢慢地弥散在眼前。
      宝力道不想提齐嫩表弟求情的事。提也没有用,苏古尔还会打下去的,他总会为眼前的事情争来夺去,甚至想不起为什么缘由去争斗,他只要热闹与喧嚣的炊烟每天为他升起。至于兔斑的命运,苏古尔已经懒得放在心里了。
      告辞后,宝力道牵着马往回走,他不想再骑它了。在自己的心中,兔斑是人,是唯一懂得他心境的朋友,他们是平等的。阳光下的草原很安静,阳光洒在草丛上沉甸甸的,比金子还沉,他从未见过如此凝固的阳光。兔斑跟在身后,低低地叫一声,仿佛跟他说些什么。
      宝力道转过身体,放掉手中的缰绳,任马停下脚步,探下头吃草。兔斑马吃草很讲究,总是靠近草根处便停住嘴,寻找另外的草吃,从不伤害草根。在它聪明智慧的脑袋里,一定浮现出那么美丽的景象:在第二年的春天,细嫩的小草从一棵棵完整的草根里萌发出来,一路铺天盖地蓬勃生长,让枯黄的世界重新泛出生命的绿意。对于这片草原,马比人懂得还多,马是善良而聪慧的动物,所以它懂得怎样保护草原,怎样和草原相依为命。
      宝力道感觉眼睛潮湿了,像娘儿们那样,他听到自己发出轻轻的抽泣声。接着大声咳嗽一下。该死的鼻子,他自嘲地唠叨,这会儿它倒是不通气啦,大概没闻到酒味儿撒火呐。
      兔斑马抬起头看他一眼。刚才娜仁把家里的黄豆找出来,让它美美地饱餐一顿,可是宝力道却执意要走,谢绝了娜仁实心实意的挽留,连饭也不肯吃,拉着它走了。兔斑看出来,宝力道生苏古尔的气,而且气得不轻,否则他不会那么一走了之。它不知道怎么安慰宝力道,只能冲他轻轻地打个鼻喷。
      看着兔斑温和的眼睛,宝力道难过极了。呼日查背着他骑了兔斑几次。呼日查这小子忘了兔斑挨揍的事,居然骑着马在别人家的草场狂奔乱跑。当然没人揍孩子,但兔斑又挨了打。人家教训他儿子的办法立竿见影,兔斑身上深深的鞭痕让宝力道在梦中惊恐地醒过来几次。其其格从来不打儿子,那天抓过呼日查,二话没说,举起扫帚把照着光溜溜的屁股猛拍几下。大概她指望着宝力道夺下那把虚张声势的武器,宝力道却走出毡包,任她发泄积蓄已久的怨气。当他听见身后娘俩一高一低的哭声,就决定马上把呼日查送出去读书。呼日查,他的儿子,该走另外一条路,与他的生活截然不同的路。没有马群的草原,已经不是草原了。
      兔斑马猛然嘶鸣一声,前蹄腾空而起,仰天长啸。宝力道吃了一惊,也朝天际望去。蔚蓝的天空被洗过一样,干净极了。一堆白云,一堆神奇的白云正朝他们飘过来。宝力道一下子明白了兔斑为什突然兴奋起来。在迅速变幻的白云里,千万匹骏马飞腾起四蹄,恣意地狂奔着,犹如一团团白色的闪电急遽地涌动,宝力道见过草地上成千匹马潮水般奔腾的场面,却从未见过如此波澜壮阔的景象,站在那儿发呆了。
      兔斑马完全变了样子。它焦躁地踏着四蹄,把周围的草地刨出深坑,浑身的肌肉像石块似的从毛皮下凸出来。它的眼睛不再清澈如水,里面似乎燃烧起红色的篝火,发出呼啸的风声。
      宝力道看着兔斑马的眼睛,心脏猛然怦怦地跳动起来。无数颗灿烂的火星从它的眼睛里涌出来,流淌成另外一条莫尔勒河。在河水的深处,他看见了蒙古人兴起的古地额尔古涅昆,看见了成千上万匹高贵的骏马自由地驰骋,看见了一望无际的草原悠悠飘飞。兔斑马流下泪水,它向他告别呐,它要追随那堆神奇的白云,飞向遥远的额尔古涅昆圣地。
      宝力道从腰间掏出匕首,割断了缰绳,解除马鞍子。他不能让它带着人类的枷锁奔跑,它不是奴隶,而是自由的精灵。
      兔斑,跑吧,宝力道双手合一放在胸前,虔诚地为它祈祷,跑吧,我的兔斑,去你要去的地方吧,快让你腾飞的马蹄点燃草原的梦想和希望吧。
      兔斑马听懂了宝力道的意思,长长地嘶鸣一声向他告别,鼻子里喷出的热浪让他向后趔趄几步。宝力道很想像过去的老人那样,为出征的战马唱一首送别的歌,但他唱不出来,那些歌比岩石还坚硬,梗在喉咙间无法唱出来。兔斑马又看了他一眼,掉过头便朝白云飘游的方向飞奔而去。它跑得真好看呐,像神马飞舞在半空,轻盈而飘逸,整个草原变成浓绿色绸缎,在它身下朝远方延伸下去。
      宝力道感觉到心脏快跳了出来,兔斑马的蹄子踩踏在他心脏上,像敲击一面古老的战鼓发出悠远的回音。想到兔斑一路上将要遭遇的艰难和漫长的孤独,以及无法预测的危险,他的泪水潸然而流,视线里朦胧一片。他舍不得兔斑,它走了,让他一下子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无边无际的空虚从四面八方撕扯着他慢慢坐在草地上。那副失魂落魄的马鞍让他想起了呼日查。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儿子解释这一切,解释他心里发生的一切。没有了兔斑,呼日查大概要几天不吃饭吧。
      远处传来马蹄疾飞的声音。没错,是兔斑回来了。宝力道激动地站起身,朝那个方向眺望。一团红色的火焰越滚越快,扯天拽地,后面追随着无数金色的火球。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兔斑才要返回他身边。他的心黯淡下去,马上又明亮了,因为他闻到了太阳的气味。佛祖说过,心灵纯净的人才能看见人间的真情。兔斑马变成一颗耀目的流星,在草地上跳跃着飞翔着,一下子降落到他眼前,然后高高地腾起。宝力道突然明白了,兔斑马和他一样,刚刚离开他就遏止不住痛苦的思念。所以它返回来,用这种方式再次向他隆重地告别,然后才可以了无牵挂地浪迹天涯。
      宝力道的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响动。兔斑,他拚命地喊着,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兔斑,他把这个犹如自己性命的名字重重地咽下去,一直咽到心底。
      兔斑飞快地围绕着宝力道转起来,它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长嘶一声,像子弹一样冲出去,朝着那轮金灿灿的太阳飞奔。它优雅而高贵的姿势就在那一刻凝固在宝力道的记忆里。他肃穆地站在草地上凝望着,兔斑马高昂着头,朝着太阳疾跑如飞。那轮仁慈的太阳缓缓张开明亮的袍衣包裹住这个草原的精灵,重新孕育着一条生命。
      宝力道不知道站了多久。在他的视线中,为辉煌的太阳化成了一滴晶莹的水珠,悠悠地坠落在寂静的草原里。他听见了那声滴落,犹如一声轻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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