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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叶知秋下一句 想看看城市的灯火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6 04:45:50 点击:

      陈飞梦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心里的一个闪念差点让她杀死陈列。   陈列是她的弟弟。   我要进城。我要找妈妈。陈飞梦当时被自己心里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陈飞梦吓一跳时,她右手握着的镰刀也跟着一跳。这一跳的结果是她左手被镰刀狠狠地割了一刀。
      被割了一刀的陈飞梦妈呀的叫了一声,那把镰刀就飞了出去。
      飞出的镰刀在午后的阳光下闪了几闪,晃了几晃便扑向陈列那细长的脖子。
      据当时在附近田里干活的目击者马老二说,当他被那一声喊叫惊得抬起头时,他看到的分明是一只谷鸡在陈列的脖子上亲了一下――是的,是亲了一下。马老二如是说。要是换了别人也很可能会这样说的,因为陈列那样细白滑嫩的脖子,只要是喜欢孩子的,不说女人,就是大男人见了也想亲它一亲。都说那不是农民的脖子,那是读书人的脖子。
      那白脖子被镰刀亲过以后很快就变成了红脖子,最终陈列鲜血淋漓地一头栽倒在刚割了稻的水田里。
      那个时刻陈飞梦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左手也在滴血,当她的小脸被陈大狠狠的一巴掌扇生五根手指印时,她感到双眼一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很多年后陈飞梦还在想,亲陈列的为什么不就是一只谷鸡而是一把镰刀呢?
      初秋的午后。陈飞梦背着一篓玉米走向村口。她感到烈日的强光就像是无数燃烧的火鞭,噼噼啪啪地抽打在她身上,又仿佛有无数的鞭炮在她体表体内炸响,汗液不断地被炸将出来,周身的皮肤都热辣辣地痛。
      一群人在大栗树下歇凉。
      陈飞梦把竹篓停放在一块大石板上。她用手拿起衣角揩脸上的汗。
      她的目光好像受了什么牵扯,不由然地往村口对面的山麓望去。小学校就在那边,红砖蓝瓦的房子就掩映在绿树丛中。
      风把隐隐约约的读书声传送过来。那声音就像是一只虫子,只往她的心里钻。那声音又像是一根长长的线,轻易地就把她的心给牢牢地系住了。
      她感到自己的双脚似乎也被这根线捆绑了起来,再也难以迈出步子。
      这合声里本该是含有她的声音的,可却让她自己飞起的一刀给砍掉了。那把曾经像谷鸡一样飞起的镰刀把她读书的声音给从学校里砍除了。
      为什么它就不像马老二说的那样是一只谷鸡呢?
      陈飞梦感到有些头痛,是赤热的痛。
      那次镰刀事故让父亲陈大花光了家中仅有的一点积蓄,还借了债。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怎的,这三个月来家里一直未收到母亲的汇款。母亲从不给父亲留电话和地址,说是经常要换地方,何况打电话太花钱。所以家里人是根本无法和她联系的。
      以往,母亲每个月都会从城里寄一笔钱回来,通常都是二三百元。每当那绿绿的汇款单随着邮递员绿绿的单车飞进村来,飞到父亲那双粗糙的常常沾着泥巴的灰黑的手上时,陈飞梦就会看到,父亲那未老先衰的脸上就会有了那难得一见的笑意。陈飞梦记得有一次最多,是500元,这500元让父亲的笑容挂脸的时间由往时的每次一两天延长到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整整的七天呐!让他们一家人(当然母亲除外)都像是在过年一样。那七天里,父亲每晚都会从邻近大村的村街上切上一斤多猪肉回来,而且都是瘦肉。而以往,父亲每次收到钱时最多是割一斤五花肉。以致许多年过去之后陈飞梦还在回味那过年一样的七天。每夜,酒后微醺的父亲在灯下双眼迷蒙,万般慈爱与昏黄的灯光笼罩住渐显风姿绰约的她,还有陈列那瘦瘦小小的身子。与过年稍有不同的只是少了母亲。其实母亲只在出去后的第一年回来过了一次春节,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说是春运期间车费太贵,来回一次要花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而过年那几天加班工资会高些。陈飞梦却是天天都在盼望着母亲回来。她好想偎依在母亲的怀里,撒一两回娇,然后听母亲讲城里的见闻。那年母亲回来过年时她就是那样躺在母亲那弥散着淡淡洗发露香味的怀抱里,手里捏着一缕母亲的秀发,一边在脸上轻轻地搔痒痒,一边静静地倾听着母亲的讲述。母亲的声音就像是从村中央穿过的那条山溪在呓语。母亲说城里是没有黑夜的,灯火把城市照得比白天还亮。夜晚的城市就像一位新嫁娘,迷离闪烁的七彩灯光把她打扮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陈飞梦听得一脸向往地说那么美的灯火呀,妈妈你带我进城去看看好吗?不行哩,等哪天妈妈挣多了钱再说吧!母亲这时就会把脸板了起来。陈飞梦也不闹。她想等我有了钱那一天,我一定去看个够。她有时甚至愿意自己不读书,只要母亲能回来,能天天和自己守在家里:但后来她听王老师说,只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就能够进入城里工作,在城里过上美好的生活。她想那样的话我不是可以夜夜看那城市的灯火了吗?这又坚定了她读书的决心。只是家里有钱供得起自己读吗?当然母亲也是不可能回来的,她陈飞梦没书读算不了什么,但有着读书人的白脖子白脸蛋的陈列却是非读不可的。母亲说她就是累死在城里也要找够钱供陈列读到城里。
      莫非母亲真的累死在城里了?不知怎地,这三个月来陈飞梦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听村里的巫师马旦说这是有祸事要临头了。有一天晚上,她居然还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梦见母亲在城市里走着走着,突然跌进一个大坑里,一群白白胖胖的虫子蜂拥而出,转瞬间就把母亲的肉身咔咔嚓嚓地啃噬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梦第二天她才萌生了要进城去找母亲的念想,才会出了镰刀事故。看来巫师马旦说的真是灵验啊!可老师怎么又叫人不要相信呢?老师说这是迷信。十四岁的农村女孩陈飞梦实在是有些想不通。她也不再愿意去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可有些事情你不去想它它却来缠着你,想躲也躲不开。
      上个星期开学,听说父亲向马有财借了300元的高利贷,让陈列那多了一条淡淡刀痕的脖子继续做读书人的脖子。
      陈飞梦却失学了。
      父亲陈大说我不杀了你或卖掉你已算好啦!你那么狠毒连你亲弟弟都敢杀你休想我再给你读书!也没钱送你读书,读了也白读!等你大了债还未还清的话,我不卖掉你我就不姓陈!
      我不是有意的啊!陈飞梦在心里说,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却不敢吭声。
      为什么它是一把镰刀而不就是一只谷鸡呢?
      为什么自己的白脖子白脸蛋就没有人说是读书人的脖子和脸蛋呢?陈飞梦又想。
      父亲说女孩子长大了反正是要给别家烧锅底的,读多少书也是给人家读,所以至多送她在村里读完小学。可如今,就因为那把在马老二眼里是谷鸡却无法变成谷鸡的镰刀,她是连小学也没办法读完了。
      感到热热地有点头痛的陈飞梦这时感到双眸也热辣辣的痛,不知是汗水进了眼眶还是什么。
      你看这破学校有个屁用!陈飞梦在心里骂起自己来,她把目光收了回来。她终于迈开步子往家走。她不能回去太晚。她回去还要到菜园里浇菜、割红薯苗煮 猪潲。尽管她害怕回去,害怕看父亲那阴沉沉的脸。十四岁的她已开始明白,父亲的脸上的阴云其实是缺钱欠债的阴影。
      要是每天都能收到母亲的汇款单就好了,因为只有当父亲拿着那张张薄薄的绿字的钱单时,那些什么提留款、农业税、修路建校等名目繁多的各种筹款、谷种化肥农药钱、农村教育费附加款和书杂费等带来的阴云才会从他的脸上暂时隐退。
      走到家门口,陈飞梦看到有一辆摩托车停在那里。她怔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眼睛似的,她抬起右手来想揉揉,突然又下意识地放下了手。她睁大眼睛,看清那的确是一辆摩托车,它红色的外装与金属的光泽显示出它身份的高贵与地位的特殊。
      这就是父亲说要砸的那辆车?这就是马老二说的救过自己的那辆车?
      张四眼来这干什么?难道他也会来找自己去读书?
      这一次还真的让她给猜中了。当她在过道里放下那篓玉米,随着里屋飘出的那股浓烈的酒气走入厅堂时,父亲和张四眼在就着她家那张黑黑的饭桌喝酒,一边喝一边吃那个小碟里的炒花生。
      陈大喷着酒气说你怎么不叫张校长?
      陈飞梦低下头不吭声。陈飞梦对张四眼别说叫他,甚至连多看一眼她都不愿。
      陈大说你这良心给狗吃了的,你的救命恩人来了你都不叫。知道吗?上次如果不是张校长用车送你姐弟去医院你早就没命了。你还不赶快谢他。
      陈飞梦怯怯地对着张四眼说了声张校长。
      陈飞梦说完后就听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抗议自己说:陈飞梦你这是怎么啦?你不是要恨张四眼的吗?想想三年前……
      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刚当上校长不久的张四眼就拆了学校原来那几间破旧的泥砖危房,重新建了6问红砖蓝瓦房。可是刚拥有了新校舍,不少学生却反而失学了,原因是张四眼说建校欠下包工头5万多元人民币,必须得在一年之内还清,所以凡是历年来拖欠着的教育费附加款、书杂费和该学期的所有款项必须在开学时一次性缴清。
      农村教育费附加款是1993年开始征收的。按上面的规定是人头收一份,不管是青壮年也好,刚出生的婴儿和垂垂病危卧床的老人也好,不管有没有劳动能力,只要是活人就一个都不能少,一概不得减免。连同刚去世不久的爷爷奶奶欠的那两份,陈飞梦家共欠农村教育费附加款近千元,加上这一年的,还有姐弟俩的学杂费等就要将近1200元。
      张四眼说1200元不是大数目。
      可对村里不少家庭来说这是天大的数目。
      陈飞梦家就是连零碎毛票都搜齐了也不足200元。
      陈大只好放弃让孩子读书。
      这时张四眼就对他说了那句“你不送你儿子读书的话陈列那读书人的脖子和脸蛋就作废了”的话。张四眼说人家想长还长不了呢!老天那么慷慨地把它赐给了你儿子,你怎么就把它给作废啦?
      这话就像是一只钻心虫一样咬得陈大的心很是痛痒难当。那两夜妻子黄花那白生生的像糍粑一样又柔又软的身子和一对甜柚大奶都没能使他服帖。一连两夜睡不成觉的陈大最终痛下决心要让陈列那读书人的脖子和脸蛋名副其实。陈大决心去信用社贷款,可信用社的人看着他一身都是泥土的邋遢相就是不肯信他。当时他身上的衣服简直不是衣服,而更似秋收后被人们遗弃在田边地角的庄稼的枯秆烂叶。他们可能是担心把贷款发放到这样的枯秆烂叶身上非但收不回利息,可能连本也会被枯秆烂叶吞噬着一同腐烂完。后来陈大只好找在镇上做生意的同村人马有财去说话,还到马有财的酒楼里吃喝一通把信贷主任灌得两眼昏花直到看不清他身上的衣服像枯秆烂叶才贷到那笔款子。在大猪一样肥得直冒油的信贷主任面前,他只能把这笔用在孩子身上的钱说成是用在猪的身上,说是要购买仔猪。要发展山区养猪业:并且还口口声声承诺猪一出栏就还清本息。
      拿到钱后陈大就像是割自己身上肉一般心痛地抽出150多元才付了餐费,回去后把手中的钱全都交到学校让孩子入了学,陈大这时才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后来回到家看到空空的猪圈他才想起对信贷主任的承诺。没买仔猪将来怎么会有大猪出栏,没大猪出来拿什么去还贷?
      陈飞梦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母亲黄花临走那晚和父亲的对话。黄花说,要不,我去城里打工吧!下家的闺女马兰花去了才两年,听说已寄了6000多元回来了哩。陈大不做声,他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吸着他的纸烟。在灶边洗碗的陈飞梦看了父亲一眼,心里就好像给什么刺了一下,她发现父亲竟一下就老了那么多。父亲佝偻着背坐在那张黑黑的饭桌旁,头发竟像是被风吹乱的冬草一样干涩枯黄,那些久未刮除的胡子像是粘了许多灰尘,微微地颤抖,两边的颧骨高耸出来使得他的长脸显得更长了,而且微微地有些许的扭曲;这张有些扭曲的脸在烟雾缭绕中竟像是高山的梯田那样多了那么多的皱皱。黄花又说,舍不得我去是吗?陈大喷完最后一口烟,说这哪行呢?听说城里到处是火坑呢。陈飞梦听到这儿就像是给火狠狠地炙了一下似的一跳,说妈那你别去啦,你给烧死了我和弟弟到哪里去找妈呀?陈列说是哩,老师教我们唱歌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妈妈我不要你被烧死我不要做根草!妈妈我不给你去。黄花笑笑说傻孩子,别听你爸爸哄你,城里根本没什么火坑。陈飞梦说妈我不读书了,我不要你离开我们。陈列说是哩,我也不读书了,我也不要你离开我们。黄花就抱过陈列,在他白白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又在他白白的脖子上亲了一口,说不,妈一定让你们读书。她亲陈列那啧啧的声音至今仍让陈飞梦嫉妒得要命。陈大说你真的想去?黄花说我不去从哪来钱还贷款?明年孩子的学费又从哪儿来?陈大说你去不如我去。黄花说听说现在女的找工要比男的容易得多,还是我去吧。如果你去找不到工作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吗?还贷的时间那么紧,我们可浪费时间不起,你就在家种好那两亩田和管好孩子吧。陈大就又卷了一筒纸烟狠狠地抽了起来。两天后的那个清晨,黄花就出山去找马有财,让他带她找工去了。
      陈飞梦还记得,她母亲黄花走后不到两个星期,说1200元不是大数目的张四眼就买回了他们S村的第一辆摩托车,他那油光闪亮的皮腰带上还多了一个皮盒子,皮盒子里装着一个久不久就会嘀嗒唱歌的据说是叫“手鸡”的东西。张四眼还用一间教室开了一家杂货店。这是S村的第一家杂货店。
      张四眼怎么会有这么多钱?真的是像村里人说的那样是靠建学校贪的?出山外做生意的马铜板说建这样青砖蓝瓦的7间小平房根本不可能花11万元。要是张四眼不贪,要是学校不欠那么多工程款,要是开学不逼着家长们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来,自己的母亲会给逼出山去打工吗?
      现有的答案是那么现实。
      张四眼嘬了一口酒,微微笑着说飞梦,你去读书吧!
      陈大说她那么不懂事,送她读了也是白读,你给我说说她,她居然敢砍她弟 弟。
      张四眼说,你这样说可不对,她又不的故意的,你想镰刀先割了她的手,她肯定是一时急了才丢出去。
      陈大说,张校长你不必为她辩解。
      张四眼说可你必须送她去读书。
      陈大说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信呢?我没有钱。
      张四眼说你不送子女入学是犯法的,是违反《义务教育法》。
      陈大愤愤地说我没有钱也算犯法?
      张四眼说你不送适龄儿童入学就是犯法。
      陈大一口酒全喷了出来说,操他妈的!没有钱也算犯法我犯的是他妈的法,我怕个屁!
      张四眼说怕不怕你都得送她去读。
      陈大说除非学校赊给她读。
      张四眼说你和很多人都一个鸟样,都是没当过娘不知道生孩子痛,学校有学校的难处,十几年前欠的账到现在还没还清的都有,有些以前是学生现在已做了父母,儿女又都要入学了,可自己读书时欠的费到现在还没缴清哩。
      陈大说,我家的去年都清了,你再赊一次就不行吗?
      张四眼说你自己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陈大说,在这山里我能想什么办法呢,就是有狗胆去抢也没个地方抢哩。
      张四眼喝完碗里最后一口酒,想了想说,谁让我的个软心肠呢,我就再发一回善心赊一次给你,下学期开学一定要补齐了。
      又过了半个多月,家里依然没有收到母亲寄钱回来。陈飞梦又一次在夜里梦见母亲被虫子吃掉。醒来后她害怕得�在被里瑟瑟发抖。她真想找个人说说但又不知说给谁听。说给陈列听又怕吓坏了他,说给父亲听么她又不敢。陈大在这段时间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他动不却就骂她,骂她是个一生下来就害人的狐狸精,害得他这么苦。每当这时陈飞梦就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害人呢?别说刚生下来时那么小,连小虫虫小鸡小鸭她都害不了,就是长大了有了多大的本事她也不会害那些小生命的,更别说害人啦。而自己现在才十四岁呢。她发誓她永远都不会这样。可父亲却说自己是害人精。她有好长一段时间实在是想不明白。后来她听多了,渐渐琢磨出父亲的意思来,原来是怪自己读书害他借了钱,害得他老婆离开家去了打工。那陈列不也读书吗?为什么就不骂陈列是害人精?就因为他长着一副读书人的脖子和脸蛋么?就因为这,陈列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干?先前村里还未有人买铁牛回来做这耕田的买卖时,家里养的牛都是她放的。她每天早早起来赶在上课前放上一段时间,放午学时和放晚学后又放一段时间。她一边放牛一边还要准备一天的猪菜。幸好那时母亲还未去打工,经常帮女儿揽了很多父亲分配的活儿。母亲去打工后,虽然陈大就把牛给卖了――耙田犁地都是用母亲寄回的钱请铁牛,但是陈飞梦的活并没有少反而更多了,除了帮父亲种田,她还要种菜,砍竹篱围菜畲,种喂猪用的红薯,烧火煮饭……陈列依然什么都不用干,都十岁了衣服还是陈飞梦给洗的。
      这一天晚上,陈飞梦吃饱了晚饭和陈列在灯下做作业。陈大还在喝酒。陈飞梦闻到了那缕从酒里飘逸出来的淡淡的木薯的特有香味。这香味又像是随月光从木窗外投洒进来的。是的,是从木窗外那山上的木薯地飘过来的。山上的木薯地有母亲劳作的身影。母亲劳作的身影很美。她每一锄落地时,细细的腰身就会弯了下去,跟在后面的陈飞梦就会看到她那拱起的宽大圆润的屁股,像两片掰开的硕大的桔瓣。这么宽这么圆的屁股是村里极为少有的。陈飞梦在图画课上听教师说在这个世界上美的东西很多,可人的身子才是最美的,特别是女人的身子。陈飞梦是无法理解母亲是怎么会嫁给父亲的。父亲陈大又矮又小,又黑又瘦。可母亲呢,母亲真是美得无与伦比。陈飞梦对母亲的身子是最熟悉莫过的了。母亲光身的时候从不避开她,从小时到母亲去城里打工,母亲经常都是和女儿一同洗澡的。生过两个孩子的母亲的两个乳房根本不像村里其他婆娘的那样松松垮垮地垂了或吊了下来,它还是那么挺拔,就像是两个硕大滚圆的白糯米糍粑一样稳稳地粘在她胸前,她的腹部也不像其他婆娘那样有那种皱巴巴的妊娠线,而是像那位叫维纳斯的女神的肚子那般圆润光洁滑溜。除手臂和小腿肚以下因长年劳动风吹日晒雨淋而显得略黑以外,她身子的其它地方全都洁白如玉,整个人就像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蜂蛹。这么美的人儿,她怎么会嫁给父亲呢?
      无穷的企盼与思念像月亮一样圆了缺,缺了圆。一家人在望眼欲穿中迎来了中秋节。
      陈大早上起来,一双儿女都已上学去了,他匆匆地扒了几口女儿做的饭就溜到了村口,不时地向那条通往山外的村级公路望去。他希望能看到那骑绿单车的绿衣人,希望绿衣人给他捎来那个绿色的希望――一张绿色的汇款单。这几乎已经成为他这一段时间每天的必修课。虽然他明知邮递员每个月到他们这个小山村只有那么一两次,而且每次到来都不一定能圆他的希望。但他仍然希望着,和村里的许多男人一样,他希望着乡邮递员给他捎来那一刻的幸福。在他们的眼里,那个又老又黑又丑的邮递员好像比十八的姑娘还漂亮几百倍,他那绿色的身影让他们都患上了不可救药的相思病。陈大在路口转转,又在大栗树下坐坐,又走走,又站站,就像是一条饥饿到极点的狗,却到处找不到吃食。
      等待汇款单的男人的希望随着夕阳的渐渐沉落而沉落。
      没等夕阳沉落下去陈大的脑子里月饼的形象便纷沓而至。他听到陈列说爸爸我要月饼。他往四周都瞧了个遍却没有找到陈列的影子。但陈列的声音却分明的越来越大:爸爸我要月饼我要月饼……村口上的闲散的人们都已回去了,只剩下他一人还在这里等待。明知这个时候邮递员是不会再来的了,但他还不愿意走。他不知自己该走往哪里。回家吗?他不能空手回去。他对陈列是做了承诺的。去学校那张四眼的杂货店吗?可他已身无分文。
      最终陈大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向学校走去。夕阳下的陈大那微佝的身影有些趔趄。陈飞梦不知道,那个傍晚他的父亲陈大感到自己已然成了一条乞食的狗。
      杂货店里挤着许多人。平时喜欢凑热闹的陈大这时忽然害怕起人多来。凭着自己丰富的经验陈大知道:赊帐最好在人少时甚至是只有自己一个顾客时成功率才是最大的。因为老板当众赊给你的话他就得赊给其他人。所以他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等那些陆续来的人陆续走光,他才像一只做贼的老鼠一般心虚地试探着轻手轻脚地蹩进了张四眼的店里。
      陈大回到家的时候女儿已经煮好了饭菜,在饭桌上边写作业边等他回来。陈列伏在桌上睡着了。陈大又听到了从儿子樱桃般鲜红的唇间发出的那句熟悉的叫声:爸爸我要吃月饼,吃,吃月饼……陈大把手中的东西放在饭桌上,轻轻地说月饼回来了。
      陈飞梦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说是爸爸回来了。
      陈飞梦到灶台上把菜端了上来,说吃饭了吧。
      菜是一碗这段时间常吃的炒萝卜苗,还多了一小碟炒花生。
      看着日渐懂事的女儿特地为自己炒 的这碟花生,陈大心里热热的,顿觉在张四眼那儿所受的一切屈辱都是值得的。
      为了让孩子吃上月饼,今晚,他居然给张四眼下跪了,就那么不争气地给自己仇恨着的人下跪了。那该死的张四眼操他妈的张四眼居然还当场羞辱了他。那样的耻辱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当张四眼问他赊帐何时还和用什么还时,他说等老婆寄钱回来就还。这时他听到了张四眼的那一声冷笑,看到了张四眼那一脸的讥讽与不屑。张四眼鄙夷地说等你老婆寄钱回来,恐怕你要等到进坟墓了还等不来哩。她那么久没给你寄钱回来过了吗?我看她不是跟人跑了就是被拐卖给别人做老婆了。张四眼的话就像是一道霹雳和闪电划过他的内心深处,他一个激灵,然后看到自己果真被关进黑黑的墓室里,永远地与妻子黄花隔离在两个世界,他的身体在无边的黑海中沉浮着……后来他居然听到了妻子的声音,他听到妻子正跟一名陌生男子热火朝天地亲热的声音……我操!我不要听!我不信!这时他又听到张四眼的声音,张四眼的声音就像是一盆冰水,把他从狂迷的状态中浇醒过来。张四眼说疯子,你疯吼什么呀!我看你老婆有九成是在城里做鸡。他说什么?张四眼说你老婆做鸡,你懂吗?你一个大男人现在是天天在家里等着你老婆卖屁股寄钱回来?你吼什么呀吼?在那一刻,他听到自己的上下齿居然磨出了巨大的声响,让他自己都有点胆战心惊。他还感到自己的两个拳头也越攥越紧,后来居然变成了坚硬无比的大理石。然而这大理石最终居然那么不争气在眼镜的蔑视下擂到了同样坚硬的水泥地板上。造成这样结果的原因是因为他必须要拿到月饼。因为在那一刻他又听到了儿子陈列向他索要月饼的声音,那声音就像驱不散的冤魂一样死死缠住他不放。
      现在,他终于把月饼带回来了。他摇醒陈列,说乖儿子,月饼回来了。陈列说爸爸你没骗我吧。陈大说我几时骗过你啦。陈列说爸爸真好。陈飞梦说尽说傻话,爸爸妈妈不好还有谁好。陈列说妈妈不好,妈妈没有给我带月饼回来。陈大脸一沉,说不许说妈妈不好。陈列说不说就不说,我也有月饼呢。陈大一脸惊疑地说你从哪儿来的月饼?陈列一脸自豪地说那是我自己做的,不信你看,在那呢!顺着儿子指的方向,陈大真的看到在灶台上有六个圆圆的月饼样的东西,正让灶中的炭火烘烤着发出袅袅的水汽。陈飞梦说傻弟弟,你那是用泥巴糊的,能吃吗?
      走近灶前看着那些泥巴月饼,陈大想如果自己不在张四眼面前屈辱地跪下,看来儿子今夜可能真的要啃这些泥巴饼子了。陈大的眼泪在这时就又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陈列说爸爸你怎么哭了,老师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呢!
      陈大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陈列说姐姐快看呐,爸爸他怎么成了女人一样啦?
      陈飞梦的眼睛有亮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她感到有什么梗住了她的喉咙,说不出话。
      陈大强行止住了泪,然后用衣袖拭干,说那不是我在哭,那是你妈在哭。
      陈列说不是的不是的,是爸爸在哭。
      陈大说是你妈妈哭,你们想想,妈妈不在家,爸除了给你们当爸,还给你们当妈呢,这次是算给你们当妈的哭。
      陈列说不,你不是妈妈,我想妈妈。
      陈大说乖儿子,咱们吃月饼吧。
      陈大打开塑料袋,把酒和那筒月饼拿出来。打开包装纸,他先把两个月饼递给陈列,然后又把剩下的两个放到陈飞梦的面前。
      陈飞梦看了父亲一眼,发现他垂下额前的枯干的头发居然有几根是白的,她眼里那晶莹的液体几乎就要溢了出来。她拿起一个月饼放到父亲的面前,说爸爸你也吃一个吧!
      陈大说爸不吃,爸喝酒,还是你们吃吧!说着又把那只月饼放回到女儿面前。
      陈飞梦说不,爸爸不吃我也不吃。
      陈列说,你们不吃都给我吃哩。
      陈大说那是你姐的,你什么时候才有你姐那么懂事呀?
      陈飞梦说爸,你就吃一个吧!说完又把那只月饼递了过来。
      陈大说好好好,爸爸就吃半个吧!
      窗外,那一轮圆月升起来了。望着这一个贴在树梢上的硕大的饼子,喝着酒,吃着手中的那半个月饼,陈大不禁又想起他的另一半黄花来。
      陈大泪雾依稀。
      泪雾依稀的陈大看到了女儿常常叨念着的城市的灯火。城市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还要密,还要亮,还要美丽。天上的星辰一律闪烁着冷冷的清光,远离人间烟火。而城市的灯火五彩缤纷,璀璨无比。城市的人多得像倾巢而出的蚂蚁。在闪烁着无穷欲望的霓虹灯下,这些蚂蚁都被染成或赤或橙或黄或绿或青或蓝或紫的怪物……陈大还看到,在一间很大很大的房子里,他的老婆黄花也被室内暧昧的灯光染成了暧昧的粉红,很快地她就变成了一只粉红的女蚂蚁,正被一只浑身发紫的急于交配的男蚂蚁搂着亲热地倒在华丽的床上……
      陈大气得浑身发抖,他大吼一声:黄花你――
      喝酒的瓷碗啪地一声落在地上,陈大才回过神来。
      陈列说妈妈,妈妈在哪儿?
      陈飞梦先是朝门口的地方看了看,然后又用目光飞快地搜索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说爸,你看到妈妈啦?
      陈大先是摇摇头,然后又说是的。
      陈列问妈妈在哪里?
      陈大说我看到她在城里。
      陈列说爸爸你坏,你骗人,你在这里怎么能看得到城里,我都看不到哩。
      陈飞梦说爸不骗人,爸和我们一样.他是想妈妈了。只要想妈妈,有时我一闭上眼睛我也能看到她,我还能看到她住的那座城里的灯火,好美啊,比在赵山羊家的电视里看到的还要美上百倍。 陈大说是啊,是啊。 陈飞梦打扫完碗的碎片,给父亲另拿了碗重新倒上酒,说老师说上学期统考和这次段考都拿全班第一的同学,学校都出钱带他们到G城去参观旅游。上次期考我已得了全班第一了,爸,你说我这次能拿第一吗?
      陈大说爸相信你能拿哩。
      陈飞梦说等到了城里,你说我能见到妈妈吗?
      陈大说,城里人比蚂蚁还多,你怎么找得到她呢?
      陈飞梦的泪就流了下来。
      陈大说傻哩,张四眼的话你们也信,他若真的舍得出钱请你们学生进城旅游,我像牛一样穿鼻子。
      中秋节才过了两天,为了挣钱还债,陈大就和十来个村里的男人跟张四眼的父亲到南山伐木去了。南山离村远,伐木工都住在山里,他们搭了帐篷。父亲不在家,陈飞梦就更辛苦了。唯一值得她欣慰的是,从中秋节那夜来看,父亲变了,变得对她好了。所以她也变了,变得更勤劳也更勤学了。陈飞梦一辈子都会记得,那是她有生以来做的第一个最美的梦,也是那段时间唯一的一个美梦。从那个梦以后不久她就常常恶梦缠身。那是段考完的那一天晚上,陈飞梦梦见自己果真考取了全班第一名,然后她果真来到了城市。不过那不是老师而是山风姐姐带她。山风姐姐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一起在月夜下飞过丛林山岗,飞过河溪箐子,飞到了那座比阿婆讲古中的天堂还要美丽 的城市的上空。城市的彩灯五彩斑斓,像无数的花朵在怒放,彩光合成的花瓣闪烁夺目。她们被底下的城市的灯火照得通体透明。最后她们也变成了一盏璀灿的灯――一朵硕大的桃花,闪几下又变成一朵巨型黄菊,再闪几下又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陈飞梦相信美梦一定会给她带来好运,第二天公布成绩的时候她各科果真又得了全班第一,然而最终她却哭了。那是无声的哭。她这种无声的哭让班主任束手无策。当班主任从第五名念到第二名,最后念到第一名读出她的名字时,她听到自己怦然有声的激动的心跳居然比全班同学的掌声还要响亮,她相信山风姐姐也一定听到了。她在这样的声响中期待着班主任的下文,好让自己的梦想与期待果然能够成真。然而直至这样的声响平静下来她都没有听到班主任的下文。她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集队,但张四眼也没有给她下文。她足足煎熬了一个星期之后,在一节语文课上,等班主任授完课布置了课堂作业后,她终于忍不住壮起了胆子问,老师,我们考第一名的什么时候去城里参观呢?班主任一怔,然后说张校长说学校办公经费都不够用,这次去参观的事就取消了。班主任还安慰说去不去参观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的成绩上去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以后你考上大学还可以去城里读书哩。这时她的眼泪就来了,像三月的春水一般泛滥成灾。她想我有没有钱读中学还是个问题呢,就别说大学那么遥远了。我这进城梦不是白白做了吗?我这第一名不是白白考了吗?
      陈飞梦给自己的眼泪浸泡了几天之后,父亲陈大的一次夜归给她带回了一个好消息――是的,这对进城梦刚刚破灭的陈飞梦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城市夜晚那斑斓的灯火再次向她发出了巨大无比的召唤。
      父亲在南山的北坡给张四眼的父亲砍伐松树。南山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它的北坡生长的树木主要是松树,而南坡则以杂木为主。父亲说他在南坡发现了三棵挂满了成熟果实的大山楂树,是那一天收工后一只松鼠把他带到那儿的,所以连夜赶回告诉女儿,也顺便看看孩子们在家怎样。
      翌日正好是星期六,天还没亮,陈飞梦就已做好了早饭,叫醒父亲,然后又把弟弟陈列从被窝里拽了起来。吃完早饭天才蒙蒙亮。陈飞梦背上背篓,背篓里装了五六个蛇皮袋,姐弟俩跟在父亲瘪瘦的屁股后面向南山进发。
      两个星期后,陈飞梦的山楂片已晒成了这南方初冬那种枫叶漆叶的颜色,金灿灿的,摊在几个大簸箕里,捎带着南方初冬阳光温暖的味道,散发着丝丝缕缕香甜的气息。这气息让一向馋嘴的陈列直流口水。直流口水的陈列有贼心却没有贼胆――他害怕姐姐的巴掌,那瘦瘦的巴掌曾在他第一次伸手想要偷吃的时候就把他抓了个正着,而且那么快疾有力并且准确无误地掴在他的左脸上,让他足足疼痛了一夜一日。那是姐姐第一次打他。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一向文文静静的姐姐发怒。他觉得发怒的姐姐比小崽受到伤害时的母猫还可怕。姐姐说这每一片山楂都是要卖了换钱的,换了钱她要到城里找妈妈。如果陈列不听话,那他们姐弟俩可能就会没了妈妈。她说傻弟弟啊,你也不想想,妈妈那么久没寄钱回来了,她是不是病倒在城里啦?她是不是没有钱看病?或者她是不是给人欺负啦?她是不是让骗子给骗啦?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不去找她的话,那我们就没有妈妈了。如果你想要妈妈,那么就不要吃这些山楂片。陈列想要妈妈,所以他宁可让口水不停地从嘴角流下来,他也绝不再偷吃半片山楂。
      然而想吃的人还是来了。张四眼像是一只闻到骚腥味的野猫,在一个放学后的傍晚来到了陈飞梦家的晒楼。那时姐弟俩正准备收这些山楂片回屋。当那一阵越来越近的摩托车声戛然而止时,张四眼很快就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张四眼说飞梦,你的山楂是要卖的吗?陈飞梦心一紧,低低的说是的。张四眼说那我来尝尝怎样。陈列一听急了,说张校长你不能尝。张四眼说为什么不能尝?陈列说这是拿来卖的,姐姐连我都不给尝呢?张四眼说可是我可以尝呀。陈列说不可以的,我姐说要靠卖了它来钱找妈妈呢。张四眼说哦,是吗?可是我想要它,我不尝它我怎么知道它好不好呢?陈列说你说什么?你说你要它?张四眼说是的我要买它。他边说边俯身抓了一把,把一片放到嘴里吃了起来。陈列望着他,两只眼球鼓得几乎就要破眶而出,俨然两只愤怒的黑葡萄。陈列在心里愤愤地想:姐姐你怎么不打他的脸呢!陈飞梦这时冷冷地说张校长我不卖给你。张四眼说我不买你我是买你的山楂。陈飞梦说我的山楂不卖给你。张四眼说哦……这是为什么?陈飞梦说不为什么,我就是不卖给你。张四眼说你还欠着学校书杂费,你怎么能不卖给我?陈飞梦说我的书杂费是欠学校的不是欠你的。张四眼说可我是校长,学校的事由我说了算。陈飞梦说不管怎样,这些山楂我是不会卖给你的,你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张四眼说我几时说话不算数了?陈飞梦说这你自己知道。张四眼不自然地笑了笑,忽然放缓了语气说飞梦啊,我是为你好啊,山外是没有人收这些山楂的。陈飞梦说你又想骗我啦,我听从外面回来的人说山外有人收哩。张四眼说可我出的价比他们高。陈飞梦不相信地说是吗?张四眼说飞梦啊,我看你家确实是困难,这样吧,山外人收七角钱一斤,我给你一元钱一斤。陈飞梦说可我还是不想卖。张四眼说飞梦啊你不要不识好人心,我有城里的同学想要,要我帮他买,要不你以为我会要您这又酸又涩又粗又硬的东西?你不要信听人瞎说,山外收购山楂的人早已撤回城里了,你拿到镇上去也是白费力气。再说你不是急着要钱到城里找你妈妈吗?你还是越快去越好哩,迟了就……嘿嘿!陈飞梦感到这时似乎有什么一下子堵塞住她的喉管,她只觉得一晕,然后她居然看到自己那颗怦怦直响的心竟破腔而出……然后她听到陈列说姐姐你怎么啦?她强迫给自己定了定神说没什么。张四眼又说,你是怕我扣你的钱是吧!你的书杂费还是等下学期再还,我们现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样?张四眼说着从兜里掏出钱包打开,露出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给陈飞梦看。陈飞梦心动了。她想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怎么办?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我这山楂不是又白白摘自白切白白晒了吗?现在拿了钱,过不久元旦放假你就可以进城找妈妈了,你就可以看到那城市的灯火了。
      然而不久之后,在元旦放假的第二天,陈飞梦怀揣那80多元钱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赶到镇上,在小镇一家收购山货的小店门前,当她面对着那一张关于收购山楂片的“好消息”时,她才悲愤地知道她这一回上了张四眼的大当了,张四眼赚了她的大便宜――镇上的收购价红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干山楂片一元五角钱一斤。按这个价,该死的张四眼足足少了她40多元钱。
      为了这些山楂,流汗不说,陈飞梦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事实上,事隔很多年后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清晨,当父亲把她姐弟俩带到那三棵山楂树下时就 去给人伐木了。当她面对那三棵姐弟俩四只手都合抱不过的参天大树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来时的兴奋竟一下子给清晨的山风吹得烟消云散。她在附近的林子砍了一根打果用的青皮竹竿,然后分工,让陈列在下边拾,她负责上树去把果子用竹竿打落下来。那样大的树,她无法抱住树身,所以攀爬起来异常艰难,每一棵她都要努力七八回才能爬上去。站在上面,双脚踩在树丫间给夹着硌着又痛又酸又麻.她一手抱着树干,一手费劲地拿着长约十米重约七八斤的竹竿去打那些藏在枝叶间的果实。当最后那棵树被她打得只剩下最后一枝支杈的果实时,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一只手拿起那根竹竿了。陈列建议说姐你把它砍下来算了。她说傻弟弟你怎么总是只看眼前呢?你砍了一杈明年就少一杈的果实了,少一杈的果实就少一份钱了。她在树上休息了好一歇,用一只手试了试还是无法拿起那根竹竿,于是她死――是山风姐姐救了她――那夜在梦中带她飞到城市上空去看灯火的山风姐姐。在下坠的过程中,陈飞梦听到山风姐姐那轻柔得像梦幻一般的话语:别怕哩!然后陈飞梦分明感到有一双手托了她一下,这时她看到身下有一根锄柄般大小的分枝,她迅敏地抓住了它,而那根竹竿的一端也刚好停落在这分枝上并紧挨着她右手,另一端则插到地上,形成一根那把身子靠在树干上,用双手抓起了竹竿去打。后来只剩下最后几颗果了,在这一支杈的末梢挂着,在傍晚投洒到林中来的斜晖的映照下,那种成熟的黄色向她发出了巨大的诱惑。因距离远,她怕竹竿够不着,所以她尝试着让自己的身子微微离开一直靠着的树身,气喘吁吁地用双手拿起竹竿重重地打下去,没想到竹竿的末端在打到果子后却没有停落在枝头上,而是重重地往下坠落,把握着它的这一端的她狠劲一抽,然后她也跟着从高处往下坠落。然而陈飞梦却大难不种中小学校常见的供学生体育活动用的爬杆,她叫陈列在地上扶住这爬杆才从上面滑下来。
      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而她不但没有后福,反而还让张四眼给蒙骗了。是不是爷爷在世时时常跟她说的山神在惩罚自己?在她跟陈列拾果的过程中她听到附近有松鼠的叫声时她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山神是公正的。自己不应该那么贪心,应该给松鼠留下过冬的食粮。最后她是在那棵有树洞的山楂树根下,留下了小半背篓的山楂果的――尽管陈列一肚子气――他尝一颗姐姐都不给。她很后悔自己没有留够整半篓。山神是公正的吗?他为什么会偏袒张四眼这样的人?张四眼出过哪一分力?这几百斤的湿果是她一人背了六趟才背回来的,每趟都背七八十斤,每趟单是回时的路就得走上三个多小时。背完回来后她已是全身散了架似的,手臂手腕酸痛得连切青菜的力都没有,但她必须还要把这些果子及时地放到大铁锅里煮熟,然后把每一个果子都切成四五片,赶在冬雨来临之前放到晒楼去晒干。成千上万颗果子,要切起来容易吗?
      直到现在,陈飞梦的手臂还在酸痛。这该遭天打雷劈的张四眼!陈飞梦真想按爷爷生前教她的那一套,买一束香点燃插到地上,然后跪下祈求天地惩罚这该死的张四眼,然而她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她的每一分钱都只能用来进城,进城去寻找母亲:就是找不到母亲,她觉得只要能亲眼看一看城市的灯火.那她就是马上死了也值了。
      很多年后陈飞梦都不愿意再回忆起那个日子。
      那是元旦后第二天,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才乘上了驶往G城的班车。
      她已问清母亲的所在了。离开那个收购山楂的小店那张“好消息”,心里仍在嘀嗒淌血的她开始寻找马有财的酒店。马有财的酒店就矗立在街头的国道二级路边,这是一栋全镇最高大气势最恢宏的建筑。站在它的门前,陈飞梦感到自己甚至比一只山里的小蚂蚁还渺小。进到里面,陈飞梦立刻被它的豪华惊得目瞪口呆,这从未见过的世界让这位山里的女孩在几年之后向人们说起时仍然找不到形容描写的词语。她只记得那光滑洁净得能当镜子使用的地板就让她像一只在山中误入绝境的麋鹿般胆战心惊,她怯着步子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自己摔倒了,更怕弄脏弄坏了它而遭到打骂。一位漂亮的服务员小姐把她领到三楼一间豪华的包厢里,在那里她见到了喝得醉熏熏的、肥得满脸流油的老板马有财――她母亲黄花就是由他介绍到城里打工的。从他那酒气熏得她几乎要晕过去的口中,陈飞梦终于知道了母亲在G城的所在:G城X饭店。从他的口中陈飞梦还第一次知道了出到山外无论办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而她得到母亲打工的地点所付出的代价让她一生都羞于启齿:这畜牲弄痛了她胸前那两团日渐长大长圆的肉蛋蛋。如果不是他喝得太醉了她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推倒了他跑了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在这之前她曾问他能否借给她50元钱,在那双红得像要一下子变成一团火吞吃了她似的眼睛前,她得到的答案是借钱一分都不可以,如果她愿意陪他睡一觉的话,不说借,他给她5000元。在那一刻她懵住了:她陈飞梦居然还这么值钱1 5000元呐!母亲出去辛辛苦苦打一年工还挣不到这么多!而她只须跟人睡一觉就能够得到这么多钱了。可这是出卖自己啊!她想起爷爷的话。她不能出卖自己!爷爷生前曾多次对她说过,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卖,就是不能出卖自己。那时她还小,这话她还不懂。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怀揣着那卖山楂得的剩下的60多元钱(买车票用了20多元),在班车上驶向G城途中的陈飞梦又一次对自己说。是明白让她很快就逃离马有财的虎狼之窝。然而直到这一夜深夜的时候她才真正地明白,她付出了一生都羞于启齿的代价从马有财那里得到有关母亲的信息竟是纯粹的谎言。
      这个晚上没有月亮。车子在黑暗中飞翔。是的,那样的速度让第一次坐班车的陈飞梦感到自己确确实实是飞了起来了。飞向200里外那座她做梦都想去的城市。那座城市有那么多她无法想象的东西,像美丽的梦幻一样吸引着她。那座城市有她的母亲。母亲唯一的一次返乡过年把那座城市描绘得比天堂还要美好。车窗外不时有稀稀落落或孤孤单单的星星一闪而过。那不是城市的灯火。那是路边那些村落或小店的灯光。但即便是这样的灯光,陈飞梦也觉得它们要比山里的明亮得多。她想象它的尽头一定会连着G城那一片灯火的海洋。这暗夜里的灯光,还让第一次远离家乡的她感到了一丝丝的温暖。这温暖让她很快就睡着了。
      陈飞梦终于看到了G城夜晚的灯火。这一片灯火比天空还要宽还要广,她根本无法看到它的边际。它不停地闪烁,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把每一条街道都照得光怪陆离。陈飞梦看到自己的母亲黄花正走在大街上,她比周边那些像倾巢而出的蚂蚁还要多还要挤的人竟高出了那么多,比周边的任何人漂亮那么多。她与母亲被这人群隔着远远的。她大声地叫着妈妈。但周围人声鼎沸,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在她一眨眼的瞬间,她 完全吓傻了:她看到拥挤在母亲身边的人突然全都变成了巨大的白白胖胖的虫子,它们毫不客气地把母亲当成了美食争相啃噬起来,并发出了嘈杂的巨大的响声……陈飞梦尖叫一声,然后醒了过来。
      醒过来好一阵后陈飞梦才让自己从虚惊中镇定下来。这时她才发现车子已经停止了前进。车里人声鼎沸。周遭没有城市那种无边的璀璨的灯火。原来是车子坏了,要连夜赶修。路边有灯光。那是一栋五层楼的建筑。一家路边饭店。司机说肚子饿的话就进去吃饭吧。很多年后,陈飞梦只要一想起饭店门前那一块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霓虹广告,她仍然心有余悸,内心的疼痛让她颤抖不已。但在那一夜她走近它的时刻却觉得它是那么的美,美得甚至让她猜测G城的灯火是不是也全都是这样的。它的上下两边由许多蓝色的叶子组成,左右两边各是一朵硕大的紫色花,中间则是粉红色的五个大字“野玫瑰饭店”,一闪一闪的,显示出些许诱人的诡秘。许多旅客从它下面的大门走了进去,又有许多人走了出来,都说东西怎么那么贵。
      听说东西贵,陈飞梦原本是不打算进去的。陈飞梦真是恨死那一夜的那一阵冷风了。那一阵冷风让站在霓虹灯下不远处的她陡然打了一个寒噤,这时她才感到自己又冷又饿。冷和饿使她本能地迈开步子向那家饭店走去。几年之后她依稀地想起,当时自己好像是想进去撞撞运气看有没有那种只有几角钱一个的又香又脆的大饼,那年母亲唯一的一次返乡过年曾买过这种饼回来给她姐弟俩。
      当她等别人推开那扇她怎么也开不了的玻璃门,走进一楼的大厅时才似乎感到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她还是感到了一阵温暖的气息包围了她――后来当她被迫进入城市打工时,她才知道那样的温暖来自一种叫“空调”的东西。原来一楼并不吃饭,倒是有一群涂脂抹粉的女人坐在两侧的木沙发上,像风中的野玫瑰一样搔首弄姿给客人看。还有两对男女正在搓麻将,周围围着好些观战的男女。最让陈飞梦感到目瞪口呆的是这些女的穿着,这是她在山里完全没有见过的。她们的穿着不是出奇的短就是出奇的薄,或两者兼而有之。短的上部可以让人看到深深的乳沟,有些丰满的乳房半露着好像随时都会蹦达出来:中部露出肚脐;下部的大腿一览无遗,有的甚至连屁股蛋都露出来了。那些薄的更不用说,她们根本没有戴胸罩有些甚至连内裤都没有穿。这是怎么啦?难道这些人都是城里来的?城里女人都是这样穿着的吗?
      当陈飞梦的眼光趾到那两位站在麻将桌边的中年男人那吃人一般的目光后,她心中一抖就低下了头,再也不敢看了。这时厅里显然已涌进了一些旅客。一位穿着薄薄的黑纱衣说吃饭请上二楼,三楼有雅间,四楼五楼有靓房住宿,服务绝对一流。
      一些客人上去了。
      那位黑纱衣走到陈飞梦面前,说这位漂亮的美眉,你不到楼上吃点东西吗?
      陈飞梦说我不叫美眉,我叫飞梦。说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感到她的嘴唇红得像要淌血。从那欲淌血的地方扑过来一阵腥气,这让陈飞梦隐隐有些作呕。
      黑纱衣咧开那涂了猪血似的厚唇轻笑一声,说你跟我上楼去吧。
      于是,黑纱衣在前,陈飞梦在后,她们一起向楼上走去。由于陈飞梦低了一两层阶梯,因而她很快发现自己的面部居然那么不幸地正对着甚至可以说是贴着黑纱衣的肥臀,她这次是那般近距离地看到了她最不想看的东西――那没穿内裤的黑短裙里的白屁股蛋蛋。陈飞梦还闻到了一股像是从腐烂的蚯蚓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这让她更是恶心。
      在二楼接近楼道的一间餐厅门口,陈飞梦又一次看到了她不想看也不该看的一幕:厅里有几位男食客分别被几位短衣和纱衣一手搂了肩或脖子,另一手则端了酒杯在劝酒:有的女的甚至还坐到男人的大腿上。一位白纱衣居然还把自己的血唇在一张胖嘟嘟的男人脸上狠狠地嘬吸了一口,留下一个红红的唇印。陈飞梦觉得自己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再也没有勇气迈步其实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后来陈飞梦一直都在想:如果当时自己果断地跑下楼去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后面那足以让她内心一生都流血不止的遭遇了。
      然而在那一刻陈飞梦却突然感到尿急了。
      黑纱衣说一二楼的厕所都有人了,你自己上三四五楼的去看看吧,完了记住回二楼的大厅买饭吃哩,可美味的哦。
      三楼厕所有人。
      陈飞梦只好上到四楼。有一个瘦高的男人走在她的前面。她又一次闻到了那种像是蚯蚓腐烂的腥臭之味。好像是从这男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她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她感到被马有财抓过的胸脯似乎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她停了一会儿让男人离自己远一些才走,但是仍然止不住心跳。她在心里祈祷这男人千万不要也是个上厕所的。
      终于上到了四楼。四楼的中间是过道,过道两边是客房。像三楼一样,厕所在过道的那一端。陈飞梦惊恐地看到那个男人居然在过道中间停了下来。她的右手及时地捂住了嘴巴,不让那一声尖叫喊出来。然而男人好像并没有发觉她,他在敲右边的那扇房门。他原来是找人。陈飞梦想。她绷紧的神经微微松懈了下来。
      神经微微松懈的陈飞梦这时才感到自己实在是憋得不行了,只好壮起胆轻手轻脚地向过道的那端走去。终于走到男人的身边了,陈飞梦觉得他的敲门声像春天的惊雷,直炸得自己浑身酥麻不已,双眼发黑;她甚至听到自己的胸腔一声爆响,然后她看到那些绿色的胆汁、红色的鲜血破腔而出,四散飞溅……我不能倒下,我还要到城里找妈妈,城市那些美丽的灯火还在……我一定要坚持住!她终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了过去。
      在厕所里酣畅淋漓的陈飞梦听到那男人开始叫一个女人的名字,由于方音较重,她分不清他到底叫的是阿芳还是阿花。后来她听到那门好像是开了。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陈飞梦痛苦地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她想,如果她能像她死去的爷爷生前那样对许多事能够预知,那她宁愿一辈子都呆在厕所里。
      从厕所里出来走近那间房门时,陈飞梦突然被一个声音钉在那里,动弹不得。是的,那个声音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钉子,把她牢牢地钉在那里。
      那个声音说这不关我的事。
      那个声音竟是那么熟悉!熟悉得让陈飞梦的心先是感到一阵温暖,然后直发颤。那是陈飞梦从出生以来就听惯了的声音。那是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她说的是普通话,但明显地带着S村的方言口音。
      接着陈飞梦听到原先叫门那个男人的声音,说我只跟过你,不关你的事关谁的事!
      女的说谁知道你呢?你们这种男人,到哪里不采花摘草的?
      男的说可我只做过你。
      女的说你骗谁呢?你连老婆也没做过吗?
      男的说我老婆得的也是我从你这里带回的。
      女的说你敢保证你老婆在外面就没有野男人?
      啪!
      你敢打我!
      我就打你怎么样?
      呜呜……   女人的哭声让陈飞梦感到自己的心就像是那些被剁碎的猪菜一样,被抛到滚烫的水中,一下了就被煮得溶烂。
      够了!男人吼道,你以为你哭我就放过你!
      女人呜咽着说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没有病。
      你没有病?真是笑话!你看看你脸上那些红斑。
      你脸上的红斑比我的还多,是你惹给我的。
      我不跟你说那么多了,你拿钱给我治好我就放了你。
      不是我惹给你的,我也没有钱。
      快拿钱来!
      我真的没有钱!
      女人的尖叫……重拳打人的声音……各种东西稀哩哗啦落地的声响……女人悲惨恐怖的喊叫……
      陈飞梦不知自己在那一刻怎么就冲了进去。事隔很久之后当她痛苦地回想起来,她才明白那一刻她并非完全是为了救人,当她在门外看不到房里的地方听着房里的对话,她就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多么希望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不是从她最亲的那个人嘴里发出来的啊!她想她当时冲进去或许更多的是为了证实。
      陈飞梦刚冲进房门去就整个地呆住了。她看到她对面右边床上,一个女人瑟缩在墙角里,披头散发的,遮住了大半个脸。男人站在床边,右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直指着女人。整个房子里弥漫着一种腥臭的气息。
      陈飞梦不知哪来的勇气,颤颤地叫了一声住手。
      瘦高的男人转过脸来,那是一张瘦长干枯的脸,脸上果真布满了红色的斑点,那双被眼屎包围着的眼睛里的阴霾让陈飞梦不寒而栗,她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急急转了目光去看女人。女人已经抬起头来,整个脸都露出来了。这张脸又把陈飞梦定定地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一直烙在陈飞梦脑海中这张脸是这样的吗?不,它一直是它是S村最美的脸啊!可如今,这张脸上那些诱人的光泽居然不知哪里去啦,那份饱满那份滋润那份滑嫩与细腻也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晦暗、粗糙、菜黄,还有那些红色的斑点……但不管怎样变化,这张脸就是烧成灰陈飞梦也不会不认得……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下,陡然一悚,然后把头低低地埋了下去。
      男人吼了一声你是谁?
      这让陈飞梦清醒了些许。
      陈飞梦哆嗦着说我、我……
      男人说哦,是个不错的小美人。
      陈飞梦感到有一团火烧到脸上。
      男人说你不要多管闲事!
      陈飞梦依然哆嗦着说我没有多管闲事。
      男人说你不多管闲事你就给我滚!
      陈飞梦给自己壮了壮胆说我不滚。
      男人说你不滚等下会有你好看的。
      这时女人又说话了,用的依然是普通话,她说小姑娘你快走吧!我的事与外人无关。
      陈飞梦的眼泪终于簌簌地落了下来,她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哭着说妈妈,我不是外人……妈妈,你是我的妈妈
      我不是你的妈妈!你快走吧!女人的普通话明显的带着S村的口音,口气虽是冷冷的,却又显得那般虚弱。
      妈妈,是的,你就是我的妈妈,我是飞梦啊!
      男人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让陈飞梦浑身发抖。
      男人说阿芳(花),你是真的不给钱我?
      女人说我真的没有钱。
      男人说那好,那我就把你传给我的病也传给你女儿,咱就两平了。你女儿比你漂亮多了。
      等陈飞梦听到男人手中那把刀子当的落地的声音时,她感到呼的一声自己一下了被什么一托就飘离了地面,然后被重重的摔到那张床上。还没等她爬起,那男人已重重地压了上来,把她整个地覆盖在他的身下。陈飞梦想挣扎,却是浑身疲软无力,被马有财抓过的胸脯更是被压得疼痛难当。就在她感到自己几乎要窒息过去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女人的声音。
      女人大叫着说你放了她。
      男人说你休想。男人的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女人说你放了她,我给你钱。女人的声音满是哀求。
      男人说你不是没有钱吗?
      女人说你放了她,我就是借也借给你。
      男人说借,哈哈……
      女人说你放不放!
      男人说别废……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他微微抬起的头突然猛地砸了下来,正好砸在陈飞梦的脑门上。她一时晕了过去。
      当陈飞梦被女人摇醒过来时男人已不在她的身上了。他静静地躺她的身边。她慌忙滚下床去,站起时才发现他像是睡熟了,竟显得那么的安静本份。
      女人已站到了窗帘边。
      陈飞梦呜呜地哭了,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女人依然用普通话说,我真的不是你的妈妈。
      陈飞梦说不,妈妈,你别瞒飞梦了,你是我的妈妈……我们回去吧!你的病我回去找钱给你治。
      女人的脸上已是泪雨滂沱。
      女人喃喃地说我不是你的妈妈,不是你的妈妈……
      陈飞梦说是的,是的,您就是我的妈妈。
      女人说我回不去了,我杀人了。
      陈飞梦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惊得一跳。不相信地说你……你杀人?你杀了谁啦?
      女人用左手指了指床上,说我把他锤死了,用这只酒瓶。
      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陈梦飞看到了青青的滚落在床脚下的啤酒瓶子。
      你回去吧!以后别来了,千万别来了啊!女人说完拉开了窗帘。
      陈飞梦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说不,妈妈……陈飞梦说着就向那女人走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其实只有那么四五米,但陈飞梦还是迟了。几年之后陈飞梦还为这后悔不迭,失声痛哭。没等陈飞梦靠近,她母亲(后来警察下的死亡通知证明确是她母亲)就已迅疾地跃上了窗台。
      那是个空窗,没有任何栏护。当陈飞梦靠近窗时,她看到母亲两臂一张,就像是一只巨鸟展开了翅膀,飞了出去……
      陈飞梦还看到,在窗外那边,隔着一层不远的黑暗,竟是一片璀璨的灯火,竟跟她在车上梦见的G城的灯火一样,它是那么宽,那么广;它是那么明亮,那么美丽……
      责任编辑 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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