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涛是个老作家，在他的笔下，无论是《窑地》这样的长篇小说，还是《斗牛人》、《滚单鼓的老人》这样的短篇小说，都属于地域文化小说，这些充溢着辽东乡村风情的小说无不证明着张涛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这篇《小写的人》，写的也是这片土地上几个普通而渺小，被岁月和历史轻轻抹去不会留下一点痕迹的生命，张涛用自己诗性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这样的生命也有着怎样独特的风景，他们仿佛花圃外墙角下的几株花草，在姹紫嫣红之外，绽放着自己别样生动的美丽。
《小写的人》反其道而行之替换了我们常用的“大写的人”，是因为大写的人的那些远大的理想，闪亮的人格和高贵的精神，与他要写的这些人无关，他们只是平凡甚至平庸的小人物，是红尘中的红尘或者说飞尘，他们在时代和历史中都微不足道，他们生如草芥，但却也以草芥一样的生命成就了一副俗世烟火中的微风景。
“井沿老太太”写的是一个老太太的故事，老太太就是一普通老太太，甚至连名字都不配有，因为离井近这个地理方位，就被称为井沿老太太了，井沿老太太唯一区别其他老太太的地方是牙齿掉的早，三十二岁就没了满口牙齿。
故事仿佛是老套的，一个丧夫的年轻女人独自养大了儿子，然后开枝散叶子孙繁衍，但故事的细部却是新鲜而独特的，我们在这夫妻二人生死诀别的对话中，并没有发现这个不识字的农村女人与他的书虫子丈夫生前如何恩爱，但“丈夫走了，井沿老太太的一口牙就掉光了，嘴巴也就瘪了。”而这个女人当时年仅三十二岁，三十二岁的年轻女人因为丈夫的去世转眼变成了井沿老太太，这突然的转变里面隐藏着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啊。作者的叙述是不动声色的，简单的，井沿老太太的表现也是平静的，可我们分明看到了这份平静下面的残酷。
作者是一点点揭开井沿老太太的情感世界的，从刚开始对丈夫不同于别的女人的称呼，到丈夫去世后她坚持为丈夫烧书，理由是“你叔那个虫子，谁还不知道，除了给人看病，就是看书了，都给他带上，让他看吧，看个够。”接着，是她因为丈夫去世掉光了所有牙齿，从风华正茂的少妇变成了“井沿老太太”，然后是她坚持几十年在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在人们给离世亲人送灯的日子里，对儿子孙子重孙子不断重复着的给丈夫“点个大灯好看书”的嘱咐，当然，最后揭晓的是井沿老太太最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井沿老太太去世后，人们在她的枕头里发现的：“那一年，井沿老太太九十五岁，离丈夫去世六十三年。九十五岁的井沿老太太，把丈夫的一本书放在枕头里，枕了六十三年，一家人，谁也不知道。”
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她对去世的丈夫怀着怎样深刻的情感，以至于时间无法冲淡，岁月无法侵蚀，一份深情精心保存六十三年，这本身就体现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让我们所有人不得不对平凡普通的井沿老太太肃然起敬。
“鞋匠老邢”写的是生活和命运的诡谲。鞋匠老邢因为生病腿瘸逼着媳妇带孩子改嫁，自己一个人当起了鞋匠，他修鞋讲究，卖铁弹弓和弹弓皮子厚道，应该说这是一个内心有所坚守的人，他的坚守还体现在无论谁给他介绍媳妇他都断然拒绝，因为在他心里那个被他逼着改嫁的女人才是最好的，可偏偏就是这么个人，最后却被传因为男女问题出了事，老邢和一有夫之妇相好，逻辑上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可生活中却又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作者也说不清，因为生活和命运有时候就是那么暧昧不明言说不清，甚至偏离正常逻辑的。
如果说“井沿老太太”和“鞋匠老邢”触及的是小人物生活和命运的内核，还无所谓悲剧和喜剧的话，那么“唬鱼”则确确实实是一个年轻人的悲剧了。美丽的春雨里藏着一个人的命运，那些白鹭在四月天的河边浅水和沼泽中成群结队地觅食，瘦高的穷苦青年三喜子也在那里唬鱼，作者写道：“白鹭立在浅水中，为了吃饱，三喜子像白鹭一样立着，为了唬到鱼赚到钱，盖上新房，娶上媳妇。难说三喜子像了白鹭，还是白鹭像了三喜子。”
“白鹭还是立在浅水里，一如既往地一条腿立着。三喜子呢，也上了河岸，仍旧披着蓑衣戴着苇笠，缩着脖子，立在潆潆细雨中，目光，随便地望着一处什么地方。他光着脚板，裤角挽到膝盖以上，露出两条肉腿。如果，他披的蓑衣不是草黄色而是白色，真就是一副穷等的样子了。”白鹭被当地人称作穷等，而三喜子也便如穷等一样，等待着命运的转机，等待着用唬鱼的收获换来幸福的生活。
“冬去春来，冬去春来。冬去春来了几回，蹲在门楼下闲聊的老人也记不清了。他们只记得，从那一年的头一场春雨开始，三喜子又走出了草屋，三喜子走在水淋淋的村路上，仍旧是高高的，瘦瘦的，仍旧披着蓑衣，戴着苇笠，缩着脖子，不急不慢地迈动着两只脚。他的肩上，仍旧扛着一个鱼唬。”
就这样，年过三十，住着草窝棚的三喜子用自己辛苦唬来，却一条也舍不得吃的鱼，一点点改善着生活，窝棚用新草苫过了，有人给保媒了，相过亲了……生活向着目标一点点挪动着。
只差彩礼钱了，幸福已经向三喜子招手了，只要他再辛苦地唬几回鱼，那幸福就变成现实了，然而，三喜子是苦命的，“这一年好多次唬鱼以后，夏日就来了。那次，一夜狂雨，像瓢泼一样浇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三喜子又立到了河边，甸子上的那条河，打着漩儿把两个岸都吞了，把三喜子也吞了。一村的男人都去找，在离三喜子唬鱼四里地的两棵老柳树旁，六嘎子见到了三喜子，三喜子抱着鱼唬，卡在了丙棵柳树间，六嘎子去掰三喜子抱着鱼唬的两只胳膊，怎么也掰不开。”
可怜的三喜子就这样和自己孜孜以求的幸福擦肩而过了。
三喜子的命运还不如白鹭这种被称为穷等的鸟，他终于没有等来自己的好日子，正如村里老人所感叹的，三喜子唬了多年的鱼，结果他自己成了鱼被河唬走了。穷苦的三喜子无声无息地走了，只有当又一次春雨淅沥时，在村人那些略带惋惜的追忆和感慨中还能找到他存在过的一丝痕迹。
“老钱”写的是生活和历史的吊诡。王队长的货郎父亲解放前辛苦一辈子攒下一罐老钱，这钱是他为实现买地的理想攒下的，而他并没有来得及在活着时把钱变成实实在在的土地，也正因为王队长父亲的这种人生遗憾成全了王队长，使他没有成为地主或富农，而成为了贫下中农的领头人王“队长”，王队长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运动中正为找不到四旧发愁，却无意找到这罐老钱，他为找到这么多的四旧而兴奋，媳妇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那就是这样的四旧若交上去，他就极有可能成为漏划的地主或富农，于是为永绝后患，夫妻两个将这罐老钱匆忙烧掉。
人，尤其是普通人，往往看得都不够远，谁想到，时过境迁，多少年后，偏偏这老钱转一圈又值钱了，王队长夫妇想起烧掉的那罐老钱不免遗憾，正如他们感慨的“真是怪了，明明是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挣的钱，说不好使，就不好使了，不好使了就不好使了吧，谁能想得到，日子转了个大圈儿，不好使的老钱，倒又能变出新钱了，这世道，叫人眼花。唉，要是早知道这样，那一泥罐子的老钱……”这是他们对生活和历史无法看清更无法把握的感叹。
还是王队长媳妇比较豁达，看得也比较透彻：“要说能早知道，咱草木人，不行，谁行？只有老天爷了。可是，那老天爷，知道了，也把嘴巴闭得死死的，半句口风儿也不透，知道了，和不知道，不一个样？要我说，那一泥罐子老钱，烧得好，别看人家老天爷闭着嘴巴不说话，那咱也得感谢他，老钱烧了，咱才没成漏划地主，也没成漏划富农，还不知足？知足吧。”
知足便是福，这也是小人物面对无常的命运不得不采取的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
张涛这篇《小写的人》，多用素描笔法，几笔勾勒出场景和人物的命运，叙述是平静的，淡淡的，语言是诗性的，却也充满辽东乡村的地方特色，小说类似散文，有的地方也颇像诗歌，风俗民情渗透其中。
小说讲的是那些乡下普通农人的日子，那些平淡却也意味深长的日子，这里除“老钱”凸显了时代背景外，其他基本上都故意淡化了故事的时代属性，故事中人的命运仿佛与那个时代无关，作者剪纸样，就是要将隐藏在人性深处或者生活和历史深处难以言说更难以把握的那部分内容传达出来。
应该说，《小写的人》除了小说自身具备了充分的文学性外，几个小人物的命运也都包含着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这也是文学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张涛在这篇《小写的人》中玩了一次微雕，他将这片辽东乡村俗世烟火中的微风景传神地展现出来了。
（责任编辑：刘泉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