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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毛虫】毛毛虫点读笔官网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4 04:24:26 点击:

      到现在,我依然觉得,这种毛毛虫,只有最急功近利的大人或者洪小军这样的白痴小孩,才会下手弄它们。在我复述这种毛毛虫的时候,我的鸡皮疙瘩就微微�起。当年,每一次我看到它们,就无法克制地颤抖,而在单位大院里,我是弹弓打鸟的神枪手,是能用两条红领巾做出游泳裤的“孩子王”。
      其实怕那种毛毛虫的人很多,比如我妈妈隋满芬。隋满芬不怕蟑螂,不怕老鼠,不怕普通的毛毛虫,不怕天不怕地不畏鬼神,但是,她怕我说的这种毛毛虫。在我们大院里生活过的人,说到60年代,估计很多人脑子里都挤满了那种毛毛虫。
      我们大院大门进去,就是灯光球场,球场后面是纵向排列的五六栋平房套房,直到城墙边。在每栋宿舍房中间,分别是一溜比房子高两倍的喜树,比房子高一倍的合欢树,还有比房子宽展很多的梧桐树和木头梨子树。但是,灯光球场周边和连接五六栋宿舍楼房的大道,有好多棵像樟树一样的大树。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季节,应该是夏末秋初,那个树下就会垂吊、爬行着绿色的巨大的毛毛虫。它实在是比普通毛毛虫大了太多,匍匐在地上,就像一条条人的食指,每一条都有男人指头粗长,肥硕,鲜粉绿色,体侧有蒺藜一样的毛刺。那个季节,我们院子里经常听到女人和小孩的惊叫声,有的是一打眼正面相遇了,就在你鞋子前面,也许不止一条;有的是“哔啾”一声踩到了,毛毛虫被挤出一大堆令人恶心的内腔,与此同时,踩它的人,就惊恐地补叫。甚至是晚上,踩到它的人,根本看不到它,光听了“哔啾”一声,她们就没命地尖叫。我妈妈隋满芬就打黑布伞,她以为很安全地走了一趟,但是,回家一收伞,天啊,一根绿色的“食指”就趴在她的伞上,她就一声连一声“啊咦――啊咦――啊咦――”地歇斯底里补叫。那时候,太穷了,要不她肯定要把伞丢了。她就命令我去刮掉,我用眼神命令我大妹妹去,大妹妹就命令我小妹妹去,小妹妹就厉声尖叫。我妈妈就过来狠狠拧我耳朵。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我只好去了。
      从拿起黑伞开始,我就开始打抖。我非常想控制自己,想稳住――不是想到要撑“孩子王”的面子,而是怕那根绿“食指”被我自己抖下来,掉在我脚上。有一次,我拿奶奶的吹火棍,敲山震虎地打击雨伞,要它跌到台阶下面的水沟,它却扒得很紧,我只好用吹火棍的一头推它,那个肥大的绿色身子,一戳就软陷下去,身子上两颗蒺藜刺互相碰了一下,而头上倏地伸出两枝鲜红如血的触须。我“哇”地跳到一边,吐出了刚吃不久的地瓜稀饭。后来我大妹妹英勇接手,把那绿肥“食指”狠狠打进明沟里,可是,我小妹妹忽然大叫说,呀,你握的是刚才哥哥捅虫子的那一头!我大妹妹触电一样,哇地甩手惨叫,也吐出了刚吃下去的地瓜稀饭。
      我们在城墙上打野战、玩情景剧的时候,都不需要严刑拷打坚贞不屈的那些家伙,不管哪一派被俘,只要说,给他一条大毛毛虫!对方立刻就把地下党、至爱亲朋、昨天在食堂偷的馒头统统都交代齐整了。这种毛毛虫厉害到你根本不需要真的执行,光是一听,所有的坚贞不贰的心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小孩不怕,那就是洪小军。他也不算小孩了,比我们大七八岁,个子比他爸爸老洪还高,可是,他是白痴,动不动就歪嘴呜呜大哭,口水掉得很长;喜欢重复别人说话,喜欢打自己和别人的头。有时候打着别人的头,还自己感伤地呜呜长哭,好像吃了多大的亏。我奶奶说他傻进不傻出。
      虽然他个子像成年人,但只有五六岁的智力。所以,老洪老婆有时被他莫名其妙、没完没了的呜呜呜呜弄得心烦,就央求我领她儿子去玩。每次都被我推掉。我是“孩子王”,手下有一个大院二三十个同龄男孩,呼隆来去的,谁也看不上洪小军。
      
      二
      
      其实,我妈妈隋满芬在任何时代,都是漂亮的,只是我小的时候,对那个烂熟的老对手的认识一直混沌迟钝,她老年痴呆后,我依然没有今昔对比的恍然大悟。这个状况一直延续到她死去之后的有一天,我翻家里的老照片,才惊觉隋满芬有着对时代而言不像话的美貌。现在,倒回去想,难怪隋满芬当年可以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任性和霸道,那么嚣张,那么跋扈。说起来,有这个生命底子做支撑呢。其实不单是我,大院里的很多孩子,都吃过我妈妈的巴掌。比如那谁谁,上学的路上还在玩弹珠,我妈过去一屁股一脚,一声暴喝:还不上学去!两个小孩,就没命地抽着鼻涕往学校狂奔。比如,那个住水池边宿舍的艾卫星,那天趁各家午睡的安静时光,和妹妹艾小宝爬上土墙,忙着偷墙那边的老百姓家橘子林里的青橘子。我妈妈从厕所出来,也不叫,过去就把艾卫星猛地一把拖下,吓得艾卫星尿了裤子,艾小宝鼠窜而去。我妈妈把下巴磨破的艾卫星押到他家,对老艾斥责性地宣讲“从小偷针、长大偷钟”的做人道理,害得老艾叔叔中止午睡,狠狠抽了艾卫星一顿。艾卫星换下的尿湿裤子,被老艾老婆发现裤子又被磨破,她也参加了殴打,结果水池边那栋宿舍好多人的爸爸妈妈的午间休息,都被艾卫星的鬼哭狼嚎搞中断了。据我所知,在我妈妈变傻之前,单位大院里的孩子,一看到我妈妈,不管有没有干坏事,基本都是溜墙根走开的。
      和他们相比,我挨我妈打的理由,根本谈不上需要像他们这些开会也能使用的大道理。我挨打经常显得琐碎而莫名其妙。比如,穿球鞋的时候,后跟踩在鞋帮上,我妈妈手上的擀面棍就一棍扫在我大腿上;比如吃饭,不慎打了个喷嚏,有一颗饭粒奔出,隋满芬一筷子就抽到脸颊上,我脸上立刻暴起两条早晚会相交的红铁轨;打破碗碟,那我就死定了,我的福气造化就全看我妈妈当时手上是毛衣针还是拨火钳了。有时端端正正地走在她身边,忽然脖子就挨了一掌,我摸着脖子东看西瞅,搞不清什么理由和原因。隋满芬已经走到前面好几步了,匆匆的屁股写满愤怒。我只好猜是不是刚才踢了小石块,可是,鞋子也不是新的啊。
      我父亲欣赏我的聪明,我奶奶疼爱我的机灵,我两个妹妹仰慕我一呼百应的“孩子王”气派。但是,我妈妈不这么看。隋满芬是我家、是整个单位大院我唯一的天敌,我似乎生下来的全部意义,就是为她整治和克复所专用的。我妈妈练我的时候,我爸爸不能救,我奶奶也不能救,否则战火会扩大,而且熊熊不息。
      但奇怪的是,我妈妈似乎是个颇有人缘的人。除了我老了才看出她有力量的美貌之外,还有一个我从小就知道的,我妈妈的手巧。我家的蝴蝶牌缝纫机帮助过很多邻居缝补衣裤,单身汉、有家的,我妈妈基本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她能够通宵不睡,为结婚的新人,赶织一件毛衣;单位很多叔叔阿姨的鞋子里,垫的是我妈妈做的鞋垫;来自北方的隋满芬,还会做包子馒头和水饺。在南方,在当时,这简直是奇迹。我妈妈发面功夫高深,豇豆粉丝或者酸菜馅的包子,又大又松、香飘万里。隋满芬的馒头,结合当地人的习惯,放了很多碱。那个黄色的大馒头,我的天,一扒开,会香熏得左右人微微眩晕口水满腔,肚子像公鸡一样叫。水饺我们不轻易做,票肉供应得太少啦。洪小军妈妈在冷冻厂,有几次给我们家弄来一些冰冻猪头肉,我们就包了大白菜猪肉饺子,还送给洪小军家吃了一碗,洪小军妹妹吃得笑眯眯,洪小军吃得呜呜哭,之后,擅自拿着空碗擅自到我家说,还要。
      那个时候,住在我们家附近的邻居,都是有福的。只要不是惹我妈妈隋满芬生过气,她会计划好的,轮流来,一次送一两家,一家送一两个,关系密切的,可能有四个,通常是菜包子或者黄色的碱香馒头。要知道,那时面粉有点金贵,都是我们家大米口粮省下来买的。
      
      三
      
      出事的那一天,是周末。前一天晚上,洪小军妈妈给我家带了一些冻猪脖子肉还有猪皮。她用报纸包着,夹在胳肢窝下,特务一样闪进门来。一进屋就示意我妈妈小声,一边还支楞着耳朵表示隔墙有耳。我妈妈感激得死命压抑自己的声音,表情就变得很夸张。她扭着脸说,哎呀!你们干嘛不留给小军小华吃呢!洪小军妈妈像特务接头那样低声道,有,我们有。
      那个时候,大概因为物质匮乏,好像邻居们送东西都是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万一被第三方看见,就很不好意思。送东西的人家会使眼色,要求别声张,受礼的人家,会蹑手蹑脚地表示惶恐不安,万一那家人不谙世事张扬着推辞,对方就会急赤白脸地低喝,忒!难看不难看!赶紧收起来!
      为了避免难看,这样,普通的礼尚往来的活动,家家户户都喜欢派小孩子来完成。一般情况,都是女孩子来承担的。我们家主要是靠我玲珑剔透的大妹妹。她能把我妈妈交待的外交辞令复制得惟妙惟肖,包括语气轻重的拿捏。小妹妹也派过工,但是,她的平衡感似乎有点问题,一次摔破了空碗,一次连烙饼带碗都摔明沟里去了,当然碗也破了。我妈妈气得暴打她一顿,当时她手上拿着纳鞋底的锥子。残暴的出手,迫使我爸爸奶奶联手相救,结果,我爸爸也被锥了一下。小妹妹从此就失去参加礼尚往来的活动资格了。
      本来那一天,送包子是我大妹妹的活儿。但是,我大妹妹有自己的黑名单。凡是上了她黑名单的,她就拒绝前往。据说有些人家的人,惹她厌烦。比如,老洪叔叔家的洪小军――他老爱敲摸她的脑袋;比如老吴叔叔的老婆――她口臭极了,齿龈都鼓着红包,又喜欢呵气说话;比如阿心姑姑家――她的一只手有六个指头,接碗的时候,让我妹难受不安。
      我大妹妹是我妈妈最宠爱的干将,一贯劳苦功高,所以有资格挑肥拣瘦。她不干的活我干,天经地义。所以,那天,最后一笼大包子蒸好了的时候,我妈妈说,快吃!完了趁热给老洪叔叔家送去。我妈妈说完,拿着草帽就走了,她要去加班送杂志。我奶奶已经用一只大碗扣着另一只大碗给我,说,小心点,烫。奶奶还说,包子倒出来,就把碗赶紧拿回来,不要拿人家东西!我点头。我知道很多人家,讲究空着碗回来不好,要回点礼,最不济的放两块新生姜也好。
      我抱着一对扣碗,像抱着西瓜,一路贼贼飞跑。穿过合欢树宿舍楼,来到前座的喜树宿舍楼。靠西头的第二间就是老洪叔叔家。他家也是一个套房,最外面是个大厨房,里面有一张吃饭桌,一排好大的灶台。灶上有三口大锅,其中一口锅堆放杂物,一口锅管生锈,最外面的一口大锅管煮饭做菜。老洪叔叔在单位比我爸爸的官小一点,总是心事满腹的样子,基本不搭理小孩,但是,也不太管我们。我有一次在他家玩大锅,假想里面咕嘟着一锅红烧猪肉,和洪小华一人一把大锅铲奋力对炒。结果,我把他家的锅打破了,锅耳朵下面三寸地方,有了一个花生大的三角形小洞。洪小华当场挨抽了,她跺脚说是我干的,不赖她。洪小军咧着嘴,帮着她哭。但是,老洪叔叔没有骂我,事后也没有告诉我妈妈,不然我肯定逃不掉一顿暴打。凡是涉及别人家的过错的小孩挨打,很多家长喜欢在家门口、过道、操场等公共地带进行,而且下手都特别狠,故意让我们鬼哭狼嚎地让大家都听见,告慰受害方,以示自己家教严格,管教有方。
      对于我来说,他家的锅简直就是三口井,囫囵煮一个我们这样大小的小孩,肯定没有问题。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家养过猪,那么大的锅用来煮猪菜。在我家,我奶奶是不会让我们接触厨房用具的,而且,我们家的锅只有他家一小半大,平淡无奇,激不起任何想像力。不过,即使老洪叔叔家的锅像井,那次把锅玩破之后,我也没有兴趣了,主要还是我烦洪小军那个呆子白痴。
      我把大热包子抱进老洪叔叔家,老洪叔叔正要出门。洪小军和洪小华正在灶台抢锅里的稀饭锅巴。我把四个大包子倒他们家桌上,叠好碗就要走。小军和小华立刻丢下锅巴,扑向桌子,被老洪叔叔一手一个捉住。老洪叔叔说,谢谢你妈妈啊。我说,我妈说不用客气,就跑了。
      一到家,奶奶还在洗碗。她问,老吴叔叔家怎么说?
      我登时傻了。我盯着我奶奶,眼睛不由自主地眨巴。
      奶奶说,不好吃?人家说?
      我吞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说,你说谁?
      奶奶说,老吴家呀!奶奶有点紧张,她看出问题了。她停下手,轮到她盯着我。我一个转身跑进套间,我的两个妹妹正在一起开“表扬会”。我问,妈妈刚才说包子送谁家?我大妹妹和小妹妹齐声说,老吴叔叔家!
      天旋地转!那次之后,我的作文立刻无师自通地学会使用诸如眼冒金星、五雷轰顶、气绝身亡等几个成语。奶奶进来,揽过发呆的我。我直愣愣地看着我大妹妹指着自己的脚趾说,你表现很好,我很舒服,她又指着自己小腿说,你们两个也要表扬。最后,她拍拍自己的两个膝盖,说,我要重点表扬你们。去年你们不是这个跌倒,就是那个擦破,害我天天痛,还烂,洗澡都不能好好洗。今年你们好多了,和肚子、脖子一样,爱学习,开会认真,政治水平提高了,我一次也没有跌倒。“忍�扔�扔�忍�――”我大妹妹站起来载歌载舞,她对自己的全部很满意。“表扬会”开得很圆满,我小妹妹也起来伴舞,她们一边对我做鬼脸。
      奶奶搂住我悄声说,你送到哪里去了?
      老洪叔叔家……
      我大妹妹立刻尖叫,是老吴叔叔家!
      这猴子精其实根本无心跳舞,她全神贯注在我这里呢。她知道我出大差错了。小妹妹不明就里地跟着大妹妹停了下来。
      看妈妈不打断你的腿!大妹妹逼视着我,义正辞严气冲云霄,明明说送老吴叔叔,怎么会瞎送到老洪叔叔家?!大妹妹两手叉腰,一副小隋满芬的样子。你知道一斤面粉多少钱吗?!妈妈的话,你也敢当耳边风!看你今天还要不要活!你就等着吧,妈妈很快就要回来了!她不扒你的皮才怪!
      大妹妹狗腿子的嘴脸固然可恨之极,不过,她说的话有现实依据,基本可以当成我妈妈风暴的预习。奶奶更是明了隋满芬的厉害,她安慰我说,既然送了就算了,回头我跟你爸爸说了就是。
      想得美!我大妹妹断然说,看吧,你们等着瞧吧!她一指我,哼,我看你还是自己找洗衣板先跪下,也许妈妈会下手轻一点――真是笨得出奇!小妹妹说,哥哥你穿厚一点,打不痛。
      这个时候,大家,包括后来要拯救我的爸爸,都有个思维惯性,我铁定要挨打了,一顿空前绝后的暴打才能让我赎罪让妈妈解恨。万万没有想到,我妈妈竟然只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子。
      她说――她说,去!马上给我讨回来!
      ――讨回来?
      ――讨?回?来?把送出去的包子?
      全家人,包括猴子精似的我大妹妹,全部傻呆了。
      这个骇世惊俗的解决方案,简直让地球都不能自转,即使全世界的人一起做梦,也未必有一个能想出来!眼冒金星、五雷轰顶、气绝身亡、身败名裂,这类成语奔来眼底。当时我最大的愿望、最强烈的愿望,就是隋满芬暴打我一顿,怎么抽都行,死了算啦。但我妈妈毅然决然的脸色告诉大家,讨回包子是唯一的选择。
      
      四
      
      我磨磨蹭蹭地走向洪小军家。
      我奶奶、我大妹妹、小妹妹、我爸爸都倚在门边目送我。读过书的人就知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就是类似这个境界。
      一路我是这样盘算的,如果他家把包子吃了――这种可能性极大――我就提也不要提,撒腿就回家复命,暴抽一顿是少不了的,但好歹保全了名节。再不济,怎么说我也是大院同龄人中的“孩子王”,这种窝囊事传出去,我就不要在大院里混了。如果呢,老洪叔叔家还没有吃――这种可能性基本没有――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送错了,我妈妈要我拿回去。这么直言,唉,其实,即使十来岁的我,也很替我妈妈替我们家尴尬,很不好意思,另外,我觉得特别对不起老洪叔叔家。我不明白我妈妈隋满芬怎么可以这么想问题。人家老洪叔叔会怎么想呢?临近洪小军家,我才切骨感到,索回包子,比我在家里想像的还要恐怖一万倍。这真是一个非人折磨的疯狂方案。
      老洪叔叔家里只有洪小军一个人。他就坐在餐桌上,一瓢瓢喝着什么灰溜溜的菜汤,流出来的黄绿色鼻涕粘在瓢羹上,每一次舀汤,鼻涕就吊桥一样拉长。我扭过头,去看他家的菜橱,也没有包子。桌子上没有,菜橱里没有,锅里也没有!看来是吃掉了。
      我说,包子呢?
      洪小军一听就呜呜哭了。很讨厌他的哭相,为什么他非要把嘴巴上下唇错开来哭呢。我熟练地进屋,找来一张草纸,给他抹掉恶心我的鼻涕。
      别哭啦。我说,包子呢?我前面送来的包子。
      洪小军抬头看天花板,那里吊着两个篮子,还有几包东西,一捆细铁线扎的,看得出来是干茅草根笋干之类的干货。两个篮子中的一个,有点干净,像是食品篮。我估计包子在那里面。我奶奶怕东西坏,要不吊起来通风,要不浸井水里降温,那时,生活老练的人,都这样存放东西。
      包子在上面?
      洪小军点头。过去的房顶高,我个子小,站在凳子上,还差得很远,即使踮脚触到了篮子底,也无法让篮子脱钩。我搬了个木凳子,跟洪小军说,上去拿。洪小军猛烈摇头,不知道他是不敢爬,还是害怕大人骂。我执意要他上去,他扯着嘴,又想哭了,我只好不再推他。这样看来,包子还在,我妈妈再抽我的可能性倒是变小了。
      我坐在洪小军对面,手支着脑袋等他爸爸。我们之间隔着饭桌。他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喝汤,鼻涕也探头探脑地想喝汤。
      我说,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洪小军这下没有再哭,而是笑了一下,笑得黄绿色鼻涕在鼻孔那里吹出一个泡。我掉开头,不看他,抬头盯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吊篮。老洪叔叔到底去哪里了呢,洪小华也疯到哪里去了呢?她在就好了。不过,她可能更不让我把包子拿回家。这个事情只有大人才能决定,搞不好以后两家就断交了。我在他家痛苦地转悠。最后趴在他们家饭桌上,唉,我真是愁肠百结,怎么说,隋满芬都是一个太奇怪的女人。
      ――我为什么偏偏就听错了呢?!
      洪小军家的灶间,有个劈柴墩,旁边是劈了一半的柴火。想了想,也是百无聊赖,我站起来劈柴玩。斧头很锋利,可是我瞄不准,总是劈歪。劈了十多块以后,我有了感觉。人小力气差一点,每一块大柴火,我都要劈它三四下。很快我就汗如雨下了。这时,有一个美好念头出现了,假如我劈一半的时候,老洪叔叔进来,看到我劈的小山一样的柴火,会不会一感动,就不太介意我把包子拿回去了?这么一想,我豁然开朗。学着大人,往手心里狠狠吐一口唾沫,手里的斧子大起大落地大干起来。那个时候毕竟小,我不知道我在拚命履行我小小补偿愿望。
      呆子爬下饭桌,忽然过来把手臂伸进斧头区。吓得我一收手,差点跌倒。呆子说,不劈。做钓鱼线。
      我不明白洪小军这白痴在说什么,但是,我很耐心地听,我今天决不得罪他,决不伤害他。我要让他高高兴兴。我让他再说,他说,毛毛虫。我要钓鱼。
      我还是不明白。呆子用手臂横擦了一下探出鼻孔的鼻涕,我恼恨地扭开脸,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呢?
      洪小军指着我的短裤,不然,游泳。
      这个我懂。我们城墙下就是护城河,大院的孩子夏天都会下水。我们偷过学校很多新红领巾,我偷偷用我妈妈的蝴蝶牌缝纫机,给大家做了好多条红色的游泳裤。一时之间,护城河里兜着红屁股游泳的,都是我们的人。虽然十多岁,我的手艺相当好。很多孩子的父母,都不相信那是我的作品。洪小军向我要过红领巾游泳裤,我根本不理睬这个呆子。他妈妈也向我要过,我推说他屁股太大,一溜烟跑了。没想到这个呆子,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我又比又划地跟他耐心说,一是,他是大人的屁股,兜不住;二呢,我现在没有多余的红领巾。以后,等他积了四条,我再想想怎么帮他做。呆子听了严肃点头,可是转身他又说,游泳。
      我发现我劈柴的手心火辣辣的,拿起细看,红色手心里起了好几个水泡。抬头,我眼巴巴地久久地看着吊篮。我又搬过一把大椅子,哄洪小军站上去,我说,看他能不能够着吊篮。呆子一下就识破了我的用心。他说,毛毛虫,钓鱼呀。他竟然拉我出门,要走。
      我不走。洪小军兴奋地比划着,忽然我明白了。太恶心了!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看过有大人这样干过,把食指肥的毛毛虫剖开,从里面抽出棉线一样的肠子,可能有一两米,白白的,晒干后,大人说是用那个做的钓鱼线,特别好,在水里没有影子,鱼就很会上钩。
      大人蹲在地上搞这个名堂的时候,我都远远走开。其实,我一想到他们用电工刀,划破毛毛虫肥软肚皮的时候,我就胃部痉挛欲呕。洪小军把他的大手,坚定地搭在我肩上,说,毛毛虫。钓鱼。
      我不想离开我的包子。我不能够去找毛毛虫,更不能够给毛毛虫开膛取肠。我像傻瓜一样,扒着门框和洪小军角力。那呆子力大无穷,差不多要把我抱起来。我说,你帮我把包子取下来,我给你一条红领巾游泳裤。
      洪小军说,钓鱼。毛毛虫!
      你不要红领巾游泳裤了吗?
      呆子说,毛毛虫!钓鱼!
      他兴奋得呼呼笑。我说,好吧,我们走。你敢不敢拿?
      洪小军凝重点头。我说,我们拿一条到你家门口,再破肚子取线,好不好?
      呆子点头,我们就出门了。昨夜大雨,大树底下要找几条肥腻的“绿指头”,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对自己毫无信心。我不想叫我的手下来干,我甚至不希望路上遇见他们,否则我都无法向老洪叔叔开口要回包子。因为我觉得我妈妈的吓人想法绝对是丑闻,是一件极其丢脸的糗事,事关江湖名声。
      
      在灯光球场上,有一些绿毛毛虫的肥硕尸体,不知是车压还是人踩的,内脏绿绿白白的一大堆,身子却干瘪像层绿皮。我和呆子走到球场边的草地上,“哔啾”,呆子的大脚下,就响了一声,我跳起来,呆子也笨重地跳起来,妈的,原来他也怕得要命。我跳起来的时候,就发现雷公草丛里,卧着好多条绿色的大毛毛虫。我浑身的毛孔立正一样,刷地全部�起来。克制不住地颤抖。后来我一直不能吃海参,觉得满地那些比指头还要肥长的、毛刺刺的毛毛虫,晒干泡水就是海参的样子。
      就像在雷区一样,我不敢再迈步。我对洪小军喊,你快拿一条啊!
      呆子扭着嘴巴,直瞪瞪地看我,又绝望地看看毛毛虫。
      我说,你快拿呀,我们去你家取肠子!
      呆子想哭了。难怪他要我干这事!我已经胃部痉挛要吐了,可是,我害怕洪小军哭,他哭起来,声音很大,而且像刮大风那样呜呜得令人发慌。我只好就地捡了根细树枝,折成筷子。颤抖中,我左看右看,选了一条我确定死掉的。夹起来的时候,它软软的,没有动,可是,我的手在抖,腮帮子一阵酸水涌涨,哇地吐了一口。
      我一路抖抖索索地把那条毛毛虫弄到了洪小军家门口。我们俩蹲在台阶下。洪小军不知为什么,一定要我进厨房开膛取肠。可能是怕别人觊觎他的宝贝。我的胃部在强烈痉挛,这么近距离,这么长时间和毛毛虫在一起,我几乎崩溃。我也一阵阵想哭,我恨我妈妈。恨到极点。我不知道如何开刀,弄出虫肠,更主要的是,我一直在颤抖。我估计我没有办法拿起刀子。呆子往我手里塞了一把很长的西瓜刀。
      这个时候,厨房门口进来的光线暗了一下,有人进门了,是洪小军妈妈。紧跟着,我的耳朵响起厉声刺耳的尖叫。是他妈妈对刀,对刀边的我和她的傻子儿子的猜疑,起了剧烈的反应。
      我迫不及待地说,包子!我家的包子我送错了。
      洪小军妈妈看着我。我抬头看他们家吊篮,我说,我妈妈要我拿回去。
      洪小军妈妈的眼珠子真的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我当时就那个感觉。洪小军妈妈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也知道我的话,大概超越了人类想像极限。她可能觉得我领着呆子干恶心邪恶的坏事,或者正欺负她儿子。看出这一点,我语无伦次,说,真的,妈妈要我把包子拿回去。我前面送来四个。
      洪小军妈妈盯着我,努力消化我的话。她艰难地说,没有了,吃掉了。
      我一下就抬头看头顶上的吊篮,不能理解和相信她的话,但是,我觉得够了,可以结束了,这个白日噩梦。我转身飞也似的逃出她家。
      我听到后面又是凄厉尖叫,应该还是呆子妈妈。也许她又看到我们扔在地上的绿肥食指毛毛虫,也许想到其他什么要命的东西。
      
      五
      
      那天晚上,我肯定是挨了打,但是我已经忘了打得有多壮烈。我只记得我大妹妹为了拯救我,自告奋勇前仆后继地说,她再去讨包子,因为她相信包子还在吊篮上面。我爸爸尖叫着制止了她。后来我听说,那天,老洪叔叔所以不在家,是他妈妈,也就是洪小军奶奶,在医院抢救,什么病不知道,反正他奶奶那天没有抢救过来,就死了。
      慢慢地,我和我的妹妹们都长大了。我大妹妹有一次误诊乳房癌又平反之后,在医院住院部惨淡的阳光中对我说,怎么会乳房癌呢?应该是皮肤癌才对,因为我在梦里老是觉得自己皮肤下面,爬满了毛毛虫,每次在梦里噼里啪啦地自己扑打,把自己打醒了。
      奇怪的是,我妈妈隋满芬根本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大院里的毛毛虫。她说,哪棵树下没有毛毛虫啊!我说,那种像食指一样粗大的绿色毛毛虫,你不记得了吗?她说,有啊,但不是在我们大院。我在外面送信有看到过,很恶心。
      我妈妈更矢口否认她让我去别人家讨回包子一事。她说荒唐!因为她遗忘,我就努力帮她回忆。她很厌烦。有一次,我们再次就此争辩,她气得笑起来,笑得很哀伤,她对客人说,小孩子的记忆,真是千奇百怪!客人说,是啊,要不怎么说小孩子可爱呢,他们是最有想像力的。客人笑着看我,现在让你想像也想像不出来了吧?
      我说,我不是想像,是真的。
      我奶奶和父亲都死了,我小妹妹从来都两眼茫然说不记得了,大妹妹呢,每次都表情复杂,你根本看不出她是同情我还是同情我妈妈。那次,她死里逃生在惨淡的阳光里说到毛毛虫,我说,小时候妈妈逼我去老洪叔叔家讨回包子的事,你真不记得了?
      好像……有这回事吧……大妹妹说,可是,妈妈说没有,我觉得也对,怎么可能呢?也许,你把小时候的一个梦当成真的,记忆下来了。大妹妹说,说真的,你小时候坏人坏事实在太多了……要我们每件事都记住,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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