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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木之光]林木光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2 04:41:56 点击:

      作者简介:阿库乌雾,彝族,汉名罗庆春,1964年生,1984年开始彝、汉双语诗歌创作。出版彝、汉语诗集,彝英对照版诗集和少数民族诗歌研究著述多部。      鬼板画
      
      鬼,无形么?我们赋之以形,而后再予以无尽的诅咒。
      我们深知,人的世界是有限的,于是,我们借助对鬼的想象,延伸人类意识的边沿。为了与鬼进行永恒的对抗,我们按照人的生存模式,以我们身体里残存的神性,营造了一个鬼的完整世界。达布络魔是鬼的故乡,措则莫枢阿伙是鬼的父亲,紫孜妮扎是鬼的母亲,大大小小的鬼的子女遍布我们的周遭,潜藏于我们的梦中。鬼板画则是行驶于人、神、鬼之间的一叶神秘的木舟。
      由阳光下万物自在而斑驳的投影,我们开始构建一套关于灵魂存在的学说;由黑夜里心灵对光明的无限期望,我们领悟了人类生命潜藏着对不可知事物探求的欲望。从此,我们获得了对抽象世界命名的天机与能力。当然,在降伏妖魔的每一次行动中,我们真诚地付出了必需的代价;在祈福禳灾的每一个仪式里,我们的确获得过神圣的佑护。
      我们原本就是天神播种在森林中的顽强种子,以林木为伴是我们终生的归宿;我们原本是天神放牧在草原上的绵羊,依水草而居是我们不变的天性。我们承受着林涛无尽的寂寞,我们领略着草原旷世的孤独。于是,我们掷地有声的灵肉之间,一棵鬼树开始神秘地生长;于是,我们卷帙浩繁的历史深处,一条鬼的河流贯穿始终。
      从惧鬼、闹鬼、驱鬼,到招鬼、戏鬼、恋鬼,再到崇鬼、敬鬼、不人不鬼,诺苏人的历史,真可谓人鬼情未了。鬼板画,今天已经作为诺苏人的自画像,被一些胆大的研究者和博物馆收藏。我总担心他们:未来某一天会养鬼为患!
      
      无言的草偶
      
      你们是语言的替身,你们必须无言。你们是被人化的草木,你们不必在乎人性的得失。而我们不能,我们必须言说,我们必须通过言语思考人的肉体与灵性给我们带来的成熟生命的信息。而后将这些信息按照应有的规则和方式重新进行编码,用以表达我们生命存在的真实与虚幻,有意或者无意。
      你们是无根的生命,你们只能无言。你们是游戏的工具,你们应该生活在游戏之中。而我们的根骨必须具备应有的硬度和光泽,我们的根骨必须以母语的形式延伸自己的龙脉。于是,我们才能成为合格的游戏设计者,我们才能将内心的善恶与美丑无休止地倾注在你们的身体里;我们还是游戏的观赏者,自古以来,我们似乎早已习惯,仿佛在观赏一场内心深处血腥的斗牛一样观赏发生在草偶之间的每一次轻盈而激烈的战争。
      你们成为人神互通的云梯,充当人鬼对抗的工具。你们虽为草木之身,可你们表里如一;你们身上附着再多罪恶的语箍,可你们在诅咒的火光中自在而超然;你们承载厚重的托付与希冀,可你们在荣誉的汪洋中显示出无比的沉静和睿智。
      自进入电子制偶时代以来,我一直惊恐于偶类成活,雄踞我们脚下肥沃的土地,霸占我们身边丰美的女人。更畏惧听到那笨拙的土地和愚蠢的女人不断发出幸福的呻吟……
      
      虚拟的诅咒
      
      真正的诅咒,必须是虚拟的。否则,杀伤对方时,同时杀伤自身,这是语言生命永恒的悖论。
      诅咒是用语言完成的战争,诅咒双方必须基于共同的母语,必须具有统一的宗教思维与价值观念,否则,诅咒毫无实效。
      诅咒是诅咒者把母语中最阴毒的部分抽出,与人性深渊极其锋利的元素结合成独具杀伤性的武器的过程,是诅咒者反复射向自身命运前定中必然遭遇的敌人的语言之箭镞。
      没有诅咒能力的母语,一定是苍白的。赞许、歌颂、祈祷固然重要,可只有诅咒才是对母语深度的开掘。尖锐地面对,才能真正领悟母语的威严与母语的恐惧。由此,延续母语生命力要从捍卫母语的威慑力开始。 几千年人类语言文明史就是一部诅咒的历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诅咒,就如一次次成功的猎捕活动一样,充斥着每一个民族语言的生存历程。而那些擅长诅咒的人们已经和正在成为各个族群母语的忠诚卫士。
      其实,一切诅咒都是虚拟的诅咒。因为人世间不同族群母语的法度和力度千差万别。当人们患上语言癫狂症在走向无法无度的时代,诅咒就如雨后春笋,在大地上狂乱地滋长。据说,诺苏人历史上最成功的诅咒,源自两位大毕摩两败俱伤的对咒。
      
      神铃山谷
      
      谷底有泉水清澈地流动,空中有神铃玄妙地飘过,这条山谷,我把它叫做神铃山谷。
      从一片木叶上经过,我的前身是一只放弃洞穴的黑蚂蚁?在神铃之声的脊刃上自由爬行,我的此生是一条触觉发达的蚂蝗虫?于山泉的浸润中轻松感悟大地的神脉,我的来世是一滴晶莹澄净的露珠?
      野火一度吞噬了山谷,野火熄灭之后,诺苏人在一部经书中发现了铜,诺苏人就用这柔韧的纸铜制造了第一尊神铃,并执掌于神巫之手进行无休止的敲击,直至将谷底所有的鸟语与花香全部淹没。
      于是,诺苏人认定音乐起源于恐惧。恐惧于宇宙的浩瀚,神铃之声是超越浩瀚的龙鹰;恐惧于林莽的寂寥,神铃之声是排除孤寂的惊涛与骇浪;恐惧于禽兽的凶残,神铃之声是沐浴和感化禽兽的袅袅梵音;恐惧于山河的险峻,神铃之声是所向披靡的飓风;恐惧于人性之恶的陷阱,神铃之声是长在人性洞口的一棵绿竹。诺苏人深信:竹,终会带走他们的真身,留下一把残弓印证历史的沧桑。
      山谷中的卵石是神铃的心脏,山坡上的繁花是神铃的毛孔,林木上的绿叶是神铃的肌肤。而我是这神铃山谷身上长出的一颗黑痣?还是与神铃一同降生的一个音符?
      
      竹木夏牌
      
      是否存在真实可信的灵,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选择了竹木,做成了灵牌,创造了关于灵牌的长长经文,形成了古老的诵经传统。我们还要将这个传统犹如保护我们的母亲一样,用我们的热情和智慧加以保护,直至永远。
      一节山竹的老根,经过一个仪式的沐浴;一道经文的祝颂;一群牺牲鲜血的洗礼;一族信徒心悦诚服的认可。虽然它还是一节竹根,可它被注入了信仰的内涵。从此,它便成为神圣之物,悬挂于高洁的屋宇,凌驾于高傲的族人之上。
      这粗朴而有节之竹,连接着两个古老的传说:一是始祖居牧热牛受神示爆竹启音,让自己的三个哑子开口说话,人类从此获得了语言的能力;二是一对父子为了寻找“天边”,父亲死在探险的旅途,儿子将其尸首火化于竹林,并挖竹根作为父亲灵魂的象征带回故地,以竹根为灵的习俗始于此。
      一个文明民族的标志在于:首先,要通过对历史生命的深切体验,拥有对死亡的解释权;其次,再向人性宝藏深度掘进,获得对未来无限探知的能力;再次,是要创建一套严密的符号体系,对自己所缔造的文明成果进行人格化表达。我想,诺苏人的竹木灵牌及其信仰文化,应该说合格地展示了这个古老族群生生不息的历史标志和继续生存的重要理 由。
      
      牺牲之犄角
      
      毕摩只需要你强健的肉体去完成替身的任务;魔鬼只想用你鲜红的血液暂时解渴。剩下你的犄角,那充满雄性阳刚之美的犄角,进入了空前的寂寞。
      你年少之时没有遭到阉割,让你长出雄性完整的轮廓,正是为了要你完成后续的职责之后,还要担负起作为牺牲的使命。既要延续你动物生命的种谱,又要为罹难的人类一次又一次地赎罪。
      你梦想以你强劲的犄角战胜山谷中所有凶残的虎狼,成为大山的主宰;你渴望用你宽厚的胸襟,去博得同类母性真诚的青睐,造就你雄性生命播种的辉煌。可正是因为你头上这长势旺盛,形状超群的犄角,你被巫选为光荣的牺牲,早早奉献你年轻的生命,惟留下一对利角,表达一位英雄对自我生命的最后诉求。
      我是你和你同样作为牺牲的祖先拯救过的生命的后嗣。是你的家族用无数的头颅换来了我的家谱的完整。我似乎只是这个族谱之河中一朵小小的浪花。我的头上原本没有犄角,我的生命原本没有资格去掂量动物在人类文明进程中所付出的代价。可我久久注视眼前这静穆中熠熠生辉的牺牲之角,我初次平静地面对这无言的伟大,我想象历史上无数次同样的场面,仿佛这些牺牲的犄角排列成我生命的栅栏,抑或嵌合为支撑我生命尊严的骨质,重新启迪我的良知,陶冶我的情操,锻制我的灵性。
      在人神交往,人鬼争斗的生命游戏中,牺牲们以灵肉同死的行为,成就灵肉世界的和平使者;以灵肉两忘的境界,飞升为生命原野上永恒的牧者;以沉默而慑魄的犄角,成为生命叙事历程中至尊的歌者。
      
      青枝来自那片森林
      
      在学会种植之前,我们早已懂得了砍伐。我们诞生于山水之间,林木之深。我们本是山间的虎,水中的石,林里的焰。
      无论肉身还是灵魂的疾病,我们必须回到山间,回到水中,回到林里,才能获得医治的良方。我们必须找到与我们的生命之脉结缘的山峦、河流或林木。我们砍回青枝,我们捡拾白石,让圣洁而健康的青枝擦拭我们身体的积垢,让洁白而透彻的炽石濯净我们魂魄中不时泛起的病魔尘埃。
      我们相信救赎生命的仪式是用青枝制造的船舶,我们的青枝始终来自那片梦幻般神秘的森林;我们相信森林会借助阳光和雨露不断修复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创伤。对于森林和土地,我们也许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我们从不真正忏悔,我们的忏悔只是仪式必需的环节,我们的忏悔只是为了给后人提供关于忏悔的经文。在仪式的间隙,我们随手摘下一片木叶放进嘴里,模仿林中不眠的鸟虫,释放本能也确认自我。我们让仪式按照我们的古老意愿,成为人性温暖的毡衣。我们不必在意青枝流出多少血泪,我们是天神的使者,我们是大地的护卫,我们头上长角,我们身上长刺,我们骨质生光。我们一再借助牺牲的血光,反复通过青枝的桥梁,在森林与卷帙之间搭建彩虹斑斓的屋宇。
      长久的砍伐,长久地目睹林木生死,我们逐渐颖悟了种植的智慧,以及与林木同生共死的命运。从此,我们自觉受沐于森林悠远的涛声,我们永远沉醉于青枝不老的暗潮。
      
      鸡毛里的山风
      
      鸡毛是灵魂的船桨么?山风是无边无际的碧浪么?只要有神明的言辞引路,我们就可以顺利超越任何急流与险滩,抵达宁静而旷远的彼岸。
      在大西南几千种飞禽家族中,我们确定与鸡结缘;在云贵高原几万种禽类的美丽翎羽中,我们首先选择了鸡毛。我们看重雄鸡对时间的天才灵敏,总是用自己清澈的声音为我们丈量日月的旅程;我们钟情于母鸡对生命的特殊悟性,不断用自己恒定的体温孵化雏鸡的黎明;我们更向往与那轻灵而飘逸的鸡毛一道,于悬崖绝壁之间,于刀耕火种之地,于古战场上空,于罂粟和箭镞林中,成为自由的精灵,绽放我们地域的花朵,谱写我们族性的诗篇。
      我们意外地发现鸡的神性与功能,我们开始用鸡卵和鸡身占卜我们与鸡通灵的身体祸福;我们毫不犹豫地把鸡冠看作带利齿的山峰;我们从鸡舌长势上预见我们家族的吉凶;我们把鸡的头颅当作族人生命的图谱。我们深谙鸡毛遇到鲜血、遇到火焰、遇到神巫咒词时表现出的非凡形态及其象征的意义。我们用白色母鸡招魂,那些丢失的魂魄一呼百应;我们用大红公鸡驱鬼,那些作祟人间的魑魅魍魉会一扫而光;我们长期目睹鸡毛在山风中自在飘摇、腾飞、跌落的姿影。
      毫无疑问,我们与鸡结缘是与生俱来的福分,鸡很早就成为我们具有特殊神力的工具和手段。我们用杀鸡的方式来预演杀死我们的敌人;我们以打鸡给对方的行为来伤害我们的仇人。当然,我们曾从那恶鹰嘴里抢回翅羽未丰的雏鸡;我们也反复体验用鸡毛搔挠耳朵时的无比惬意;我们还一代代传承着雄鸡为什么没有性具的离奇而古老的传说。
      我们也曾干过把白色卵石和鸡卵一同让母鸡孵化的蠢事。
      
      超度是另一种攀登
      
      我们不会太多地在乎死亡是一种沉落还是一种升腾,但我们非常在乎死亡之后灵魂的属性和归宿。所以,我们投入最多的精力和才华,利用神性的语言和繁琐的仪式,与死者的灵魂进行无休止的生存地盘的争夺。
      在持久而无形的征战中,我们发现超度是一种绝妙的方式――用语言的利箭再度射穿死者灵魂的虚象,让死者的灵魂在升天的谎言中永恒攀登。
      我们又将这射杀虚象的语言,构筑成一部部深不可测的经典。随后,我们让我们的子孙久久地蜗居在经典里,任由经典之外的天地自由地生生灭灭。
      我们也偶尔感到内疚和自责,但我们精于掩盖和伪饰,我们用锋利的格言划清生死的界线,我们让祖先的灵魂永远在长长的经文石级上攀爬,我们以债务的方式诠释对死去祖先应尽的义务。
      于是,我们族人坚韧的生命链条,我们先辈用史诗延伸的精神航标,我们子孙拿毒誓铸就的人格和尊严,均被亘古注入了欺骗与罪恶的元素。
      于是,我们自己也在送行先祖之后,开始踏上了茫无目标,无终无极的旅程。
      除却慰藉逝去的先辈,培育子孙的教养,严格规范族人的价值观念与人生信仰以外,其实,很多时候,超度亡灵的仪式,总是变成子孙们在活着的族人面前炫耀财富和满足虚荣的一次次游戏。只是,这样的游戏交织在一起,并一代一代周而复始地进行,便成为了我们作为人的形式,生存于生物世界的极具个性的重要标志和内涵。
      诚然,人类最为深邃的生命哲学,莫过于人类对自身生命生死伦理最透彻的理解和最理性的把握。但是,这只是接近真理的过程,而不是抵达真理本身。所以,不论是对于肉身还是对于灵魂,超度永远在路上,超度永远是另一种攀登。
      
      神扇上有一滴殷红的血
      
      只要沾染过牺牲的殷红血滴,神扇,这竹木的器皿就可以在灵界的时空中自由地扇动。那持扇的神巫,仿佛天地的主宰,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神秘莫测,使得人间一切凡夫俗子,时而成为散落在荒坡上的荞粒,时而又变成春天夜空寒冷而遥远的星月。生命与生命之间从此出现了无法逾越的鸿沟。无疑,血成为我们祖先生命自觉与族性自觉的起点与归宿,历史深处一切光亮的根本皆源于深红的血光。而要获取这生命的内源与外力,我们的祖先必须首先找到屠杀这些牺牲或者通过屠杀牺牲来屠杀敌人的理由。
      我们在自由迁徙的路上遭遇第一匹独角兽;我们翱翔蓝天的梦想在神话深处被雄鹰剥夺;我们远嫁他方的女人在送往夫家的途中莫名受孕;我们初生的婴儿像黑虎一样凶残……这一切都该不是我们屠杀牺牲采撷血光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来自我们久居山林,独霸一方,与狼为伍,内心深处却又被永恒的孤独和不灭的希望所交织、所把持的本性使然。
      神扇是毕摩以祖先的名义和未来的要求,用深厚的哲思和牺牲的血光不断镀亮的灵界船舶;是毕摩以诠释生死定律的智慧与涌流不息的诵经之声磨砺而成,能够斩断灵肉联系的利刃;是云贵高原、横断山区天地弘阔、万物繁茂、生机勃勃,人与自然相濡以沫、同构同辉的生命海洋的浓缩与抽象;是神巫之灵与凡俗之躯永恒的矛盾与纠葛、永远的会通与和谐的意义及载体的象征化表达。
      在荒山野岭之中,在林莽古道之上,在悬崖绝壁之间,甚至在城镇的钢筋水泥之家,毕摩两眼微闭,手持神扇,神扇之上,有鹰、龙、虎坐镇,几千年如一日,毕摩深信天地万物尽在掌控之中。
      然而,世事难料,时过境迁,有不肖之子,乘毕摩在诵经声中小憩之时,悄悄爬上神扇,在这千年灵物之央刻上了两个醒目的字:乞丐!
      从此,神扇成为啼血的杜鹃……
      
      责任编辑 杨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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