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说不定谁和谁长得就十分相像，哪个与哪个性格就非常相近。这“像”与“近”或许是偶然，但从科学的角度去查验遗传因子或生长环境等内在的因素，就会发现偶然中所蕴含着的必然。《荒山之恋》与《失乐园》这两部在中日两国各自引起不小轰动的小说，便是很典型的文例。本文拟用平行比较法，对这两部小说从人物心理、社会背景、传统道德等几个方面进行剖析，以揭示现代社会中因情感、本能与传统道德的冲突而造成的无数家庭悲喜剧的社会根源，并重新审视家庭、爱情及性的问题，进而大胆地探讨解决这一类问题的笔者的观点。既然在中日两国几乎在同一历史时期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两部反映同一主题故事情节又十分相似的小说，就说明这一问题在当今世界是具有普遍意义的，至少在中日两个国家是可以下这样结论的。这也是笔者探讨这一问题的出发点。
一
《荒山之恋》是著名女作家王安忆“三恋”（《荒山之恋》、《小城之恋》和《锦绣谷之恋》）小说的第一篇，发表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也是王安忆涉足性爱文学的发轫之作。主人公“他”是一个性格内向、懦弱、活得很压抑的无名的音乐家。他生活坎坷、怀才不遇，在一个文化宫默默无闻地工作着，家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若不是碰到在同一单位工作的打字员“她”，若不是她主动又大胆地向他投来爱情的橄榄枝，他也许会平平安安地度过他那说不上幸福但也谈不上不幸福的一生，当然，他也许将到死也体验不到真爱的滋味。
当然，无论男女双方最初有些逢场作戏的成分，不料很快就动了真情，弄假成真。对于女方，“遇到这样一个人，正与她此时此刻的心境、性情偶合了。”于是，“她觉出在自己的灵魂和欲念的极深处的沉睡，被搅乱了。”虽然她已是一个有夫之妇，但是，“她简直不明白这个男人以什么打动了她。”他们约会越来越频繁，做爱越来越投入，如同回到了青年时代一样。
与这对约会于荒山之上做爱于草丛之中的男女相比，《失乐园》中的男女则阔绰得多。他们分别走出各自的家门后，约会的地方是温泉宾馆、海滨旅店、避暑山庄，但是地点的不同与真心相爱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都是在家庭之外找到了真爱，都是进入中年才找到幸福，都是为爱而不顾一切，乃至生命。《失乐园》是日本老作家渡边淳一写的长篇小说，1995年9月1日开始在《日本产经新闻》上连载，1997年集结成单行本出版。男主人公久木五十出头，是一家大出版社的中坚；女主人公凛子是尚不足四十的书法教师，丈夫是医学博士、教授，二人已结婚多年但无子女。而久木虽有一女儿却早已成家，妻子也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当久木工作失意的时候与女主人公邂逅，并立刻迸发出爱情的火花。先是男方被女方的容貌与气质所吸引，女方为男方的坦诚真心和随和的性格所打动，他们开始交往，不久便越过雷池地走到了一起。
作为这两起婚外恋的四个当事人是否有罪恶感呢？开始都是有的。但随着感情的加深，罪恶感也渐渐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本能的肯定。在《荒山之恋》中，他向妻子坦白了自己的一切并获得妻子的原谅后，“他的心碎了，他体会到爱情的博大。比起来，那一切是多么的卑鄙与羞耻。”应该说这时的他，的确是想与她分手，回到自己原来的家中。但，有些力量是强大的，是理智不可战胜的。二人相隔一些时日不见后，双方均感到六神无主、生不如死。于是，“他们又开始约会了。他们已经没有了道德，没有了廉耻，他们甘心堕落，自己再不将自己当正派人看，他们没有别的路走，只有这样了。”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呢。答案很简单，是火焰在熊熊燃烧所致，爱欲到极点不可收，情至深处难返回。这时，他们的爱欲是真挚的，炽烈的。她提出要和丈夫离婚，这时她丈夫扬言：你要离婚我就杀了他。闻此言她真地为他的安危而担心，因为她觉得“杀他比杀她更叫她害怕。她是那么爱他，再也不能割舍了。”
无独有偶，《失乐园》中的久木与凛子的爱欲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他们爱得如胶似漆，爱得天昏地暗，爱得死去活来。久木的朋友曾劝他处理好家庭与情人之间的关系，认为应在不影响家庭团结甚至不破坏家庭的前提下与情人交往。然而这只不过是当今世上一般人常见的想法。
“就人类社会的进化史而言，‘性’早已从单纯的原始的‘生物性’功能中，转变为具有‘社会性’功能的状态。这也就意味着，愈趋近文明，关于‘性’的态度，在蒙上一层知识的理性外衣后，就会产生愈来愈多的束缚与禁忌。”那么，面对种种习俗、宗教、法律、道德，人们是会让本能屈从，还是会大胆地突破呢？在这两部作品中不难看出，传统的伦理、道德，在情感、本能、自由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多么令人不屑一顾。作品不仅让读者正视情感与本能，而且还告诉读者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完美境界甚至可以使人放弃生命，从而肯定了爱情中的“性”的合理性与美好性。
二
王安忆在《锦绣谷之恋》中曾说：“上帝待女人似乎十分不公。给了女人比男人漫长的生命，却只给予更短促的青春；给了女人比男人长久的忍耐力，却只给更软弱的膂力；生命的发生本是有男女合成，却必须由女人担负艰苦的孕育和分娩；生命分明是吸吮女人的乳汁与鲜血长成，继承的却是男人的血缘和家族。”笔者认为，在迄今为止的漫长的历史中，无论是狩猎、游牧、农耕，这些都是凭力量而创造生活的生存手段，女性在这种生存环境中始终是弱势群体，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男尊女卑，男强女弱，男大女小，女不如男的传统观念。同时，加之生理特点的不同，在性方面也形成了男主动女被动的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思维方式及行为。然而，王安忆和渡边淳一二人却不约而同地塑造了无论在爱情还是在性爱方面均是女性主动出击，大胆、热烈、奔放而不羁的女性形象。虽然仅从这一点尚不能就十分肯定地视之为女性意识的觉醒，但最起码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反映了这一问题。
王安忆笔下的男女，总是她主动地走下楼来找他，而生性懦弱的他开始还总是躲躲闪闪。当他们有了第一次后，双方都“犹如大河决了堤”，“吃过晚饭，便找了藉口出门，到远远的偏僻的地方碰面。”他们“除去爱情的一切激动与快乐以外，还有冒险的快乐，悲剧的高尚的快乐，叛逆的伟大的快乐……”当她的丈夫赶来“捉奸”时，她让他迅速骑上自行车跑掉了。
王安忆在这部作品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女人实际上有超过男人的力量与智慧，可是没有她们的战场，她们便只能寄于自己的爱情了。”在《荒山之恋》中，女性的主体性和自我意识，把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充分地显现出来。
与此相比，《失乐园》的情死是男女双方事先经过多次商量的结局，但凛子始终是“主谋”。他们参照了各种情死的事例，觉得都不理想，都不能达到使生命永远停留在爱的巅峰之目的。最后，他们选择了边做爱边喝放入剧毒的红葡萄酒这一奇特的方法。在今天，性与作为生殖手段相比，人们越来越看重自身的快乐、幸福和紧密连接男女情感的作用。把生殖放在首位时，女性被视为被动的工具，把快活和情感放在首位时，男女处于相同的地位和位置。女性在从被动向同等或主动的方向转变中，必然有矫枉过正之举，即强调女性积极主动和比男性更需要追求快感的一面。笔者认为，这也是《荒山之恋》和《失乐园》均把女性放在主动积极一面的社会因素。换言之，压抑得感受越深的一方要走出受压抑的深渊，越需要更付出更大的努力，迈出更大更坚强的步子。
三
尽管两部作品都用浓重的笔触描写了性爱，但渡边要比王安忆更直率、坦白，甚至是露骨。作为女作家的王安忆从女人角度描写性爱中女性身心感觉时自然是得心应手，与以往的小说相比，《荒山之恋》已经很是大胆，甚至是对性禁忌的一种突破。但与渡边淳一的《失乐园》相比，仍有“怀抱琵琶半遮面”之感。《废都》等作品写性只是为了增加看点，而《荒山之恋》和《失乐园》写性是对性的肯定。
男人和女人相爱的完美境界可以使人放弃生命，而为了永远保持完美的境界，最好的方法是选择死亡。两部作品的主人会不约而同地均选择了情死，而且死的方式又极为相似。虽然说都是追求爱的完美，但王安忆笔下的二人，为社会所不容、为世俗所鄙夷、为生活所逼迫的因素要比《失乐园》中男女多了许多。他遭女方丈夫等人的毒打，受行政处分而去扫地，她也被丈夫打，被同事瞧不起。《失乐园》中凛子的丈夫并未采用暴力手段，也未曾用“杀人”威胁。但是，凛子的丈夫，一个堂堂的东京大学的医学博士、教授，当发现妻子的不忠后，并未冷静有理智地从情感上找原因，而是深感没有面子和尊严，所以绝不答应妻子离婚的要求，表面上仍维系着这个名存实亡的家，暗中却给久木所在公司领导寄匿名信，以中伤的手段想从事业上断送久木的前途进而达到报复之目的。
正如有位学者所指出的那样：“父权观念认为，沉溺在性爱上本来就不应该，而身为女性就不应该，发生在男性身上美其名叫风流，发生在女性身上那就叫淫荡。所以女性在这方面所承载的压力和罪恶感，要比男性大得很多很多。”中国和日本均受这种所谓的正统观念束缚了几千年。因此，作为想走出不和谐家庭的女性所面临的所承受的压力也十分相似。虽然日本比中国更多地吸收了西方文化、西方思想，但在思想观念的深处仍然难以接受这种肆无忌惮的婚外情，连凛子的母亲都与她绝交，不许她再踏进娘家的门槛。渡边指出，人的一生无论怎样波澜万丈，当走到终点再回头看时，也只不过平平凡凡。人在弥留之际应感到这一生没白活，活得值，没什么可后悔的，这就是人生。而“工作和爱情对于人的一生同样重要，值得为之付出毕生精力。”（《失乐园・春阳》）。
婚外情当然不值得提倡。但结了婚的夫妻二人不可能百分之百都是非常合适的。结婚当初也有各种各样非感情因素促成的。家庭、爱情、性是否能统一?这两部作品的回答是否定的，尤其是在某些特殊年代组成的家庭，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和谐之音越来越明显，这时，一旦遇到最适合自己的异性，爱情的火花就必然会变成熊熊的烈火。《荒山之恋》和《失乐园》两部作品相互间并无联系，但都大胆地描写了爱欲的，都对女性性权力觉醒予以肯定，都描写了为爱而付出生命的男女，或者说是为追求爱的永远而在幸福中一起闭上双眼的一对情人。即使是结婚当初是真心相爱，但随着双方思想、爱好、兴趣的不断变化，也可能从爱恋变为厌倦，进而发展到难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在《失乐园》中，凛子和久木曾有这样一段对话：“爱自己所爱的人不是理所当然吗？”“那当然，不可能爱上讨厌的人嘛。”“可是一旦结了婚就不允许再爱了，一旦爱上丈夫以外的男人立刻被说成乱搞、淫荡。”书中的主人公认为二十岁喜欢的小说、音乐，到了三十岁、四十岁虽也可能仍旧喜欢，也可能十分讨厌。但对音乐、小说的爱好可以改变，为什么对人的爱就必须永远不变呢？当然，一旦结了婚，在神前宣过誓，中途爱的取向变了，就应该很负责任地向对方表示歉意，真诚地请求谅解，提出离婚的一方向另一方支付足够的经济补偿，然后好好地离开（《失乐园・半夏》）。但现实中，做起来绝不这么简单。正像有人指出的那样，王安忆的《荒山之恋》、《小城之恋》、《锦绣谷之恋》这三部小说，男女主人公都没有具体的姓名，只用“他”或“她”来代替，它所指的不正是当今中国的男男女女，芸芸众生吗？《失乐园》的畅销以及近些年来类似小说的相继问世，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类似的问题。王安忆和渡边淳一两位作家能从文学角度触及这一问题，揭示这一问题的实质，应该说这也是社会一大进步，更需要我们每一个人认真地去思考和探索。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外语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