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南最南边的一个城市叫信阳，是座历史古城。 远的不说，春秋时信阳就是申国的都城。另外一个小国息国的国都，则在今信阳所辖之息县境内。后来这两个小国都被南边的楚国所灭。楚国灭息还留有一个典故。据《左传》记载，息国夫人息妫亡国后被楚王掳为妾，且育有二子，但始终不与楚王说话。问其何故，她叹息道一女嫁二夫，只差一死，夫复何言？多年后清人邓汉仪路过息夫人庙，凭吊古迹感其旧事，写下七绝一首。其中后两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又被曹雪芹借用，暗讽《红楼梦》中宝玉出家后袭人另嫁蒋玉菡的不坚。
此为题外话，按下不表。
上世纪三十年代，因了平汉铁路的关系，信阳不仅是军事重镇，也一跃成为地区经济中心。商贾辐辏，货物云集，好不热闹。当时信阳城内生产布匹的公司有三家。按照占据市场份额的大小，第一是曾凡强的德亨公司生产的“鸡公山”牌，其次是李汝成的利通公司出品的“狮河”牌。最后一种是日本货，老板名叫阪本一雄。
信阳当地本来并没有这么大的市场，可供三种布匹相安无事。主要因为交通方便，辐射能力比较强。沿平汉线北上可到驻马店、漯河；向南过了“车不能方轨、马不能并骑”的天险武胜关，就是湖北地界，经孝感到武汉；公路西通南阳；水路狮河东流沟通淮水，可达安徽。四面八方都有消费人群，因此几年来三家虽然一直明争暗斗，但都能吃饱饭。所谓猪有猪路，马有马道，各有各的一亩三分地。
二
那日下午，李汝成正在书房欣赏自己收藏的字画，阪本一雄突然登门拜访。一九三三年的信阳，“九•一八”与“一•二八”的影响几乎看不出来。毕竟地处中原腹地，跟东三省和上海都距离遥远。再加上当局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所以跟日本商人友好着呢。倒是自家弟兄，彼此打得正欢。因为东五县闹红一直剪不断理还乱。徐向前徐海东，没一个善茬儿。当局一心剿共，哪还顾得上拾掇日本人。
同行是冤家。更何况他还是老日。李汝成心里不由得一阵嘀咕。但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人家登门拜访有礼在先，自己自然也不便失礼。于是吩咐师爷有请，自己随即前往客厅迎候。
落座寒暄看茶。阪本端起茶杯略微一品，说好茶。今年的新茶，正宗明前毛尖。对吧，介台先生？
介台乃李汝成的字。
信阳毛尖是全国十大名茶，在绿茶序列中赫赫有名。其中又以清明前采摘的新茶最出味。但真正正宗的信阳毛尖只在云雾山一带出产，产量并不大。那里终年云雾缭绕，特殊的气候造就了特殊的品质。信阳当地的上流社会，无不以此为荣。实业家李汝成当然也不例外。
阪本先生不愧是中国通，连明前毛尖都能喝出来，怪不得生产的布匹能打到信阳。李汝成面有得色，语带讥锋。
信阳毛尖乃绿茶之极品，以原料细嫩、制工精巧、形美香高味长而闻名。外性细直圆光而多毫；内质香气清高，汤色明净，滋味醇厚，叶底嫩绿；饮后回甘生津，冲泡四五次，尚余熟栗香。不知在下浅见可对？阪本似乎没听出李汝成的弦外之音。
阪本先生今天拨冗光临，不是来跟我论茶经的吧。李汝成收敛笑容，放下茶杯。
不错。敝人今天登门拜访，主要是想跟介台先生手谈一局，讨教两招。
这正好挠到李汝成的痒处。谁都知道，李汝成有两大癖好。一好字画古玩，二好围棋。而且这两项在信阳均无敌手。论收藏，曾凡强手头上虽然也有不少真东西，但比他还差点；至于围棋，则是打遍信阳无敌手。也是，时局动荡兵荒马乱，有几个人心思能在这上头呢。
三
两人随即摆开战场。阪本是客，李汝成本想谦让一番，自己执黑先行，结果却被阪本抢去。他说谁不知道介台先生是信阳第一高手。在下既要讨教，还是执黑为好。
布局阶段的第一个接触战阪本就显出软弱之势，不敢正面应战，白白让对手便宜了一回。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像这样的便宜，要具体量化为多少目很难，也不可能。但尽管如此，还是应该拼。这是棋手的颜面问题。李汝成一见，知道他棋力有亏，于是将中腹一条大龙的生死置之度外，猛捞实地。
四只角白棋已经占据三个。眼见就要呈现四角穿心之势，黑棋的空目不够。就在这时，黑棋突然对中腹的那块孤棋露出杀机，开始了全面围剿。
棋长三尺，无眼自活。真要吃棋，还是不易。但此时黑棋已无退路。要么倚天屠龙，要么推枰认输。
李汝成随即开始昏天黑地耍大龙。阪本则一改布局时的软弱，怎么狠怎么来，接连祭出好几个撒手锏，让李汝成一身冷汗。左冲右突，最后好容易才通过连环劫的形式，捡回一条性命。
阪本摇摇头，用母语轻声嘟囔两句。李汝成知道大局转危为安，心里正要松口气，但没到中途又被憋住。阪本将最后的希望放在右下的那只白角上，要在那里施展拳脚。那是个松带钩的形状，空间很大，足有八目棋。一般说来，应该是双活，因为若要硬下杀手，得打万年劫。确切地说，是个缓两气劫。也就是说，黑棋要接连打赢三次劫才行。谁都知道，正常情况下实在是路遥归梦难成。不可能有那么多劫材。因此一般都会按照双活的进程下。
但此时的情形已经发生变化。白棋中腹有历史遗留问题。那个连环劫实在是现成的劫材无底洞。只要开劫，肯定是黑棋无条件赢。这可如何是好？
关键就在这一步。阪本右手捏住一颗棋子作势欲落，却又在中途撤回，重新放进棋盒，然后两手撑住膝盖，脑袋凑到棋盘上方，苦苦思索。
阪本终于又拿起棋子。李汝成两眼紧紧盯住他的右手，随着它的移动而移动。直到它彻底落下再拿开，才真正放下心来。
阪本到底棋力不济，忽略了万年劫的变化。
又收了几步官子，阪本自知大势已去，随即投子认输。
赢了棋，李汝成心里很高兴，主动给阪本复盘，摆出了那个万年劫的变化。说我刚开始无理手频出，欠债很多。如果你走出这个变化，我必输无疑。可惜你没看出来。
阪本眼角闪出一丝含义复杂的光亮，但很快就寂灭下来。摆出日本人常见的那种谦恭姿态，说介台先生果然棋高一着。我输得口服心服。贵国文化源远流长，琴棋书画并称四雅。听说介台先生风流儒雅，不仅棋力高强，字画收藏也颇有心得，在信阳城号称双绝。今日可否让我开开眼界，一并领教？
话到这个分上，还能怎么说。李汝成痛快地答应一声，起身将阪本领进书房。
四
阪本果然是中国通，对中国古典文化确实不陌生。李汝成的那些藏品，不少他都能说出点道道，引得李汝成刮目相看。藏品不是不能摆出来让人看，那得分谁。若非同道，有对牛弹琴之嫌不说，也不安全。不是都说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但若碰上同道还不舍得，则未免锦衣夜行，且失于小气。因此李汝成兴致越来越高，几乎把家底都倒腾了出来。
阪本不住啧啧赞叹。李汝成的情绪则像灯捻子一般，越拨越亮。正在这时，阪本似乎很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介台兄藏品确实丰富，可自成一家。但不知有没有所南的墨兰？
所南是南宋诗人画家郑思肖的号。字亿翁，福建连江人。宋末曾以太学生应博学鸿词科试，授和靖书院山长。宋亡后隐居苏州，坐卧必向南，誓不与北人交往，因号所南。善画墨兰，兼工墨竹。因国土沦丧，所画兰花根皆不着土，以寄家国之思，为画坛千古奇绝之士。只是作品存世量不多，无几人能有看到真迹之眼福。
[ 2 ] [ 3 ] [ 4 ] [ 5 ] 李汝成脱口而出道所南的墨兰若能流存至今，必然件件价值连城，都是国宝，我怎么可能有？别说收藏，就是看一眼真迹，也不敢奢望！
阪本连连点头。那是那是。那需要机缘。
李汝成突然意识到点什么。阪本先生怎么会突然提起所南？莫不是近日在信阳见过？
阪本自知失言，赶紧搪塞道没有没有。我只是随便说说。打扰多时，承蒙款待，改日再来专程拜谢。告辞！
李汝成赶紧起身拦住。且慢！阪本先生，请把话说完。你近日在信阳见过所南的墨兰，对不对？
阪本满脸无奈。介台兄实在叫我为难。我答应保密的，这样我今后如何做人？罢罢罢，告诉你可以，但请你千万别说出我来。说完凑到李汝成耳边嘀咕两句，随即逃一般告辞而去。
李汝成入定一般，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冲门的方向一抱拳道送客！恕不远送，阪本先生走好。师爷闻听凑过来说掌柜的，你怎么啦？那小日本都走出二里地了！李汝成毫无反应，直直地坐下然后又忽地一下站起来，干脆地吐出两个字。
备车！
师爷在身后叫道，掌柜的，你去哪儿？该开饭了。吃完饭再去吧！
李汝成头也不回，匆匆出了门。
五
门外不远就是古城信阳的西门。城门外有一座大桥，狮河横卧桥下，一刻不停地向东而去。河流汹涌湍急，在这里静听尚隐约有声。不过此刻的李汝成早已听不到这个。一脚跨上自家的洋车，说声快，去楚王城！然后靠在车上，闭目沉思。
沿着城门直奔正北而去。不一会儿，就到了楚王城旁，曾凡强的大院门前。
曾家刚刚开过晚饭。彼此都是熟人，不必过分客套，管家径直将李汝成领进书房。两人一见略作寒暄，李汝成随即单刀直入。
俊如兄，你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淘得所南的墨兰，竟然金屋藏娇，也不让我饱饱眼福！
曾凡强一怔。消息传得好快。而且这种事情，按照道理如果藏家自己不说，别人是不好主动开口求证的。他若是方便，自然会公之于众，让大家一同把玩；他若不说，显然心有顾虑。怎好如此唐突？
不过曾凡强愣怔的时间很短很短。也就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商海沉浮多年练就的从容与平静。这事不是不准备说，而是没想好该怎么说。尤其是针对李汝成。否则花这么多钱连个响动都听不到，还有何意义？
曾凡强端起茶杯冲李汝成一示意，说介台请用茶。我刚刚拿到手，正想请你过来一同赏玩，还没来得及。你怎么知道的？
所南的墨兰，这个档次的宝贝，还能没点口风？李汝成也端起茶杯抿一口，气定神闲地笑笑。
曾凡强拿出两副白手套。递给李汝成一副，自己也戴上，然后取出一个精致的黄色小绢筒，打开，一个卷轴随即赫然入目。
李汝成的身子向前凑了半步，手朝前探了半尺，又缩将回来；曾凡强将卷轴搁在书桌上，小心翼翼地徐徐展开。
六
画面是一丛淡墨写就的幽兰，右边题诗一首，左边有落款，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壹卷。印鉴齐全，前前后后钤有许多收藏印，粗粗一看，总数当在三十款以上。包括乾隆、嘉庆两位帝王。画幅长约一丈二，阔约七尺。中间是大丛兰花，旁边有修竹数株，无水土杂木。花叶充满动感，展卷一读，立时有清风扑面之感。简洁疏朗，萧散清逸，高雅不群，风韵自标。
李汝成一下子被画面的古朴风雅醉倒。老半天之后才随口问道，所南的墨兰流存稀少，俊如兄对品质可有绝对把握？
曾凡强沉吟道事关重大，我自然不敢贸然定论。但接连琢磨两天，觉得应该没有问题。你看，纸张一看就出自宋代。再明显的还是乾隆与嘉庆的收藏印，大家经常见到。你仔细看看，当是真迹无疑。所以我才下了决心。
这些李汝成其实早已了然于胸。以前虽未见过所南墨兰的真迹，但凭一个老玩家本能般的直觉，他也认定，是赝品的可能性很小。画法可以模仿，颜色可以做旧，但宋代的纸张无法仿造，乾隆与嘉庆的收藏印款式市面上经常见，特征行家早已掌握，也很难伪造。
李汝成从画上抬起脑袋，又问道来历可靠吗？
曾凡强说上家是东北口音，个头不高。说是宫里流出来的。万岁爷对祖上的恩赏。如今家道中落，只好拿出来换两个钱花。因不是光堂事，再不肯说多，只说不想辱没祖宗颜面。
这事也常有。逊帝溥仪被逐出宫以来，皇家宝藏大量流落民间。李汝成手头上就有几件。沉吟片刻，他比画了一个手势。曾凡强见状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巴掌，然后又翻了一面。李汝成道十万？曾凡强脸上的笑容略微紧凑了些，徐徐道再加个零。现大洋。李汝成轻微地啊了一声。这可不是小数目。信阳城内的实业家，没几个有这样的财力。虽然家产肯定远不止于此，但多数是固定资产，没这么大的流动资金。
李汝成说哦，值。再贵点也值。说完又拿起画低头端详起来。老半天后才直起身。脸微微一热，说不知俊如兄能否割爱？我再添十万。哦，不。我手头上的东西，你看中哪个哪几个，都请直言。
曾凡强闻听非常得意。他花这么大的价钱，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么。在信阳实业界，他一直是响当当的老大；但若论玩儿，跟李汝成就有了差距。围棋不说，古玩字画呢，比对方也差几个档次。围棋无所谓，急切间没法学；但这收藏么，完全可以靠实力说话的。眼前不就是绝好的机会？
曾凡强不看李汝成，端起茶杯自顾地喝两口，呵呵一笑道，介台，岂不闻君子不夺人之爱？你往常可不是这样啊。我手还没暖热呢。
七
不几日，曾凡强发出英雄贴，将信阳收藏界有影响的几个全都请来，一同把酒赏玩。酒酣耳热之际，有人笑着对李汝成说介台，这幅墨兰，当推为信阳的镇城之宝啊。李汝成也笑着连连点头，但表情僵硬。
那一日，李汝成正在书房内为墨兰而闷坐无聊，师爷报告说阪本求见。
阪本这回明显比上次热络了许多。一落座就开门见山，说特为介台先生的心病而来。李汝成说哦？好好的我有什么心病？阪本莫测高深地一笑，说这瞒不过我。你的心病不是别的，正是郑所南的墨兰。我说得没错吧？
李汝成心里一震。说哦？阪本先生有何良策？汝成愿闻其详。
我要跟你单独谈谈。
没关系，师爷不是外人，你尽可直言。
阪本看看李汝成再看看师爷，沉默。李汝成看看师爷，师爷随即掩门退下。
阪本凑近李汝成跟前，嘟囔了几句。
李汝成一下子坐直身子，凛然道不。这不可能。
为什么？
这还用问？好歹我们都是中国人。你呢？是日本人。
介台先生请勿多心。我只是个商人，绝无其他背景。商人的原则只有两个字，利润。请相信我！说到最后，阪本做了个点头的动作，满脸诚恳。
李汝成不语。
介台先生也是商人，难道就不想击垮对手？信阳的市场三分天下还是一分为二划江而治，局面大不相同。这一点，想必你很清楚。
李汝成依旧不接下文。
你即便不想获取更大的利润，也要想想郑所南的墨兰。这是你获得它的唯一办法。你帮我击败“鸡公山”牌布，我帮你拿到郑所南的墨兰。这很公平。实际上你赚得更多。因为你的市场份额也将同时增加。
[ 1 ] [ 3 ] [ 4 ] [ 5 ] 李汝成心里一动。你为什么要帮我？
介台先生想必看过贵国的《三国演义》，知道诸葛亮给关羽制订的外交政策。东和孙权，北拒曹操。为什么呢？因为魏国最强大，吴蜀只能联合，才能与之抗衡。这理由足够充分吧？
李汝成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几步然后又停下。不行。我不能这么做。帮助日本人对付同胞，信阳人的唾沫还不得把我淹死？！
阪本哈哈一笑。这个介台先生不必在意。你不用出头，如此即可。说着话又凑上来，嘀咕一阵。
李汝成紧紧盯住阪本的眼睛，说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这是个精心策划的阴谋？
阪本满眼无辜。绝对不是。能那么快就搞到墨兰的消息，是我作为商人的职业素养。时时处处留意对手的一举一动。这绝非人力所成，而是上天赐给我，哦，不，是我们的唯一机会！
李汝成眼前又是一片古色古香的黄。是那幅墨兰的底色。他长叹一声点点头，不看阪本，眼睛冲门大叫一声。
送客！
八
次日一早，布匹市场突然风云变幻。满大街都是阪本的广告，宣称即日起半价行销。布匹的纯利润不出三成，也就是说，他要通过倾销的方式争夺市场。
曾凡强立即约请李汝成，商量对策。李汝成说既然如此，只有应战。这样吧，咱们八折。保本经营，放弃利润，看谁能熬得过谁！
受价格战的影响，“鸡公山”牌与“狮河”牌的客户大量流失。尤其是“鸡公山”牌。阪本派人主动出击，上门游说，把它原来的客户拉走了七八成。
师爷过来请示对策。李汝成干脆地说减产！按订单生产。有多少生产多少，没有就停产。但是工人一个也不开，全部留下。只是减产的事，对外要严格保密！
掌柜的，这恐怕不行吧。笼络客户主要靠老关系。客源一流失，今后咱们怎么办？师爷一脸不解。
李汝成双眉紧锁。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副毒药。但眼前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以毒攻毒。咱们先保存实力，坐山观虎斗。去吧。记住，一定要保密！
支撑不到三个月，德亨公司逐渐陷入困境。产品大量积压，资金周转出现严重困难。甚至工人工资都不能如期兑付。银行闻讯立即派人追讨贷款，上游客户开始上门催原料账。为了减少损失，部分股东也提出了退股要求。
曾凡强顿时焦头烂额。无奈之下，来到西关李汝成府上。李汝成两手一摊，说怎么办？我也毫无办法。不瞒你说，我们利通公司今天的销量跟以前相比，已经百不余一。再这么下去，只有关张一途！不对呀，俊如兄，以你们德亨的实力，不至于如此窘迫吧。即便败，也不该败得这么快呀？
曾凡强懊恼地点点头。介台所言不差。照理我们还能支撑三个月到半年左右。只是前些日子所南的那幅墨兰，让我花了大价钱。实话跟你说，用的都是柜上的流动资金！
两人皆无语。只有几声轻轻的叹息，间或打破书房里的沉默。
良久，曾凡强说长此以往，只有出卖股权。可这样坏了祖宗产业不说，兵荒马乱的，又赶上眼前这等困境，即便能卖出去，只怕也要赔上血本！
李汝成哦了一声，说我有一计，不知俊如兄以为如何。
曾凡强眼睛一亮。哦？愿闻其详！
李汝成沉吟片刻，说还是算了吧。此举颇有落井下石之嫌，免得俊如兄怪罪。
曾凡强脸色一紧。怎么，介台想买我德亨的股份？
李汝成眼睛盯着手上的茶杯，低头道不。是所南的墨兰。
曾凡强半天没有应声。李汝成道我本不想开口，但俊如兄非要我说。既然如此，全当我什么都没说，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
曾凡强长叹一声。说介台不必为意。咱们成交。只是我不明白，竞争到现在，你如何还能拿出那么多现钱？
笑容随即溢出李汝成的嘴角。这个俊如兄不必担心，三日之内，一百万必将送到府上。我有办法。要么变卖藏品，要么出让公司股份。对你而言，祖业更加重要；但对我来说，实业可有可无，第一位的是收藏。确切地说，是所南的墨兰！
九
尽管手头多了一百万现洋，德亨公司依然未能走出困境。做实业关键是要把资金流动起来，尤其重要的是举债经营。所谓的借鸡生蛋。过去他们业绩好口碑佳，银行也好大户也好，都愿意向他们放贷。如今经营困难，大家也就没了信心，纷纷撤资。再加上前期积压的产品，这一百万现洋根本不足以解燃眉之急。
按照协议，阪本停止了价格战，价格逐渐回升到正常水平。这样以来，虽然流失了部分客户，但市场份额还是远远大于以前。不说别的，从利通公司跑过去的，就有许多还没回来。
产量虽然逐渐增长，但远未恢复正常。师爷为此很是着急。照这么下去，秋后算账今年公司全年能否赢利都成问题。
师爷噼里啪啦打了半天算盘，然后从柜上赶到西关李府。
李汝成正在书房把玩所南的墨兰。听了师爷报来的一组组数字，连踱几个来回，盘算一通似乎胸有成竹。说不要紧，就这么着吧。你先回柜上，我心里有数。
师爷还要再说，李汝成已经低下头去。出了房门，师爷回头看看无暇他顾的老板，心说不务正业的东西。只怕早晚也是败家子！
三个月之后，利通尚在休养生息时，布匹市场突然烽烟再起。阪本宣布再度降价，六折销售。过去是德亨在风头上，如今大树已经倒下，压力几乎全照利通公司而来。师爷大惊失色，赶紧找掌柜的请示机宜。
形势确实急迫。上次的竞争利通虽然没大亏本，但并无半点利润进账；现在稍有起色，又被抽去一百万现洋。即便要拼血本，也没有多少可以朝里填。
师爷说掌柜的，你快点拿个主意吧。我早就说过，那小日本没安好心，可你偏不相信。唇亡齿寒啊。这不就是应验？！
李汝成闻听满脸肃穆。半晌后徐徐道还能怎么办，减产！当然，对外还是要保密。所有销售点分号都要正常营业，货要摆满摆齐，人也一个不辞。咱们静观待变！
师爷一愣。这是干吗，坐以待毙？待要辩解，却见老板眼睛看着书案，坚决地冲他挥了挥手。
十
打了一个多月，阪本第三次上门。同行的，还有一个小个子。
李汝成闻报，吩咐一声有请，随即来到书房，命人将棋具摆好，自己端坐等候。
阪本进来刚要开口，却被李汝成止住。
阪本先生，请。李汝成不容置疑地伸手朝棋盘的方向一让。
阪本一怔。跟小个子交换一个眼神，随即点头。也好，上次落败之后又有些心得，正要讨教。
李汝成当仁不让地坐到上手的位置上，顺手抓过白子盒，示意阪本开始。阪本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即摇头。
李汝成沉稳地一笑，向棋子盒里摸了一把，然后看着阪本不动。阪本无奈，只得抓起一把黑子，手掌朝下推到棋盘之上。李汝成拿开手，露出两颗白子。意思是，如果阪本抓的黑子是单数，那么自己执黑；如果是双数，自己就执白。
猜先结果李汝成执黑先行。序盘阶段他下得很沉稳，中规中矩。而白棋则一反常态，攻势咄咄逼人，招招不离后脑勺。战至中盘，李汝成突然发力，对白棋的两条大龙展开缠绕攻击。最终通过连环劫的方式为黑棋宽出气，将其中一块白棋就地正法。
阪本悻悻地认输。
李汝成从棋盘上抬起头，盯着阪本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阪本先生大驾光临，想必有事喽？
[ 1 ] [ 2 ] [ 4 ] [ 5 ] 介台先生果然痛快。围棋么，不过是游戏而已。我今天来，还有正事。我要讨回一样东西。你们赏玩许久，该当完璧归赵。
哦？我手头上有你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道？李汝成语气愕然而形容讥诮。
十一
郑所南的墨兰。阪本嘴角上带着浅浅的奸笑。
李汝成一下子站起来。所南的墨兰？这怎么会是你的？难道日本是中国的属国？
本来是你们的，后来成了我们的。最终一切都会是我们的。画就是他出面卖给俊如先生的。这得感谢满洲国大臣的慷慨。贵国到底地大物博，人也有气度。此等宝贝都可以等闲视之。也对，日中亲善嘛。阪本指指旁边的小个子。
果然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李汝成踱了几步。
介台先生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这不是骗局，而是商战妙计。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可是贵国的兵圣孙子说的。
我替你总结一下，你看看可对。你先拿这幅画抽去德亨公司的巨额资金，诱使我与你联手，将它逼上绝路；把德亨消灭掉，再用它钓走我的流动资金，将利通公司也彻底挤垮，你好独霸市场。如果我说得没错，这也是个连环劫。对你方有利，你可以各个击破的连环劫。对吧？
介台先生果然聪明过人。话到这里我也不再隐瞒。这画是用帝国的支那经济开发援助基金所购。帝国无偿提供的。以我目前的实力，本来对付你们其中一个都有困难。有了它，我第一次降价的损失基本上能弥补大半。加上你的袖手旁观，挤垮德亨不成问题。德亨一去，你的利通独木难支，倒闭只是时间问题。这样以来，所南的墨兰，早晚还是得回来。
借刀杀人，三十六计之一。对不对？阪本先生果然是中国通。李汝成鼻孔里哼了一声。
没错。怎么样，整个计划算得上天衣无缝吧？如果你舍不得，还有另外一种偿还方式。利通公司的股权。阪本满面春风，连连点头。
这一招三十六计上也有。趁火打劫。
随你怎么说。反正你别无选择。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这样吧，咱们一起去俊如那里，我劝他也将股权一并出让，你看如何？
哦？本来我想晚几天再去找他。你愿意这样，那更好。只要你能说动他，回头我按照规矩，付你百分之一的佣金。
一行几人又到了楚王城曾凡强家。落座以后得知来意，曾凡强面带微笑，对小个子说好，你中国话说得不错，东北方言都可以乱真。不过。说到这里拿出两样东西，令他和阪本两人不由得目瞪口呆。
一样是所南的墨兰，另一样是德亨公司与利通公司合并成为利通德亨公司的章程。
阪本大惊失色。
曾凡强气定神闲地笑笑，说介台，还是你告诉他吧。让他也死个明白。
十二
车轮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有节奏的辘辘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那是沿街盛开的槐花，与路两边店铺里的热干面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李汝成对此早已熟稔于心，也分外喜爱。虽说热干面不过是贩夫走卒充饥的东西，但他依然喜欢时不时地来一口。
不知不觉间，一九三四年的春天已经过去大半。
李汝成的心情，也如同街上熟透了的春天一般灿烂。墨兰已经到手。刚才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他要赶紧回家，仔细把玩。
轻车熟路，车夫跑得飞快。但李汝成还是不住地催促。回到家，天已擦黑。李汝成小心地将画挂在墙上，摆上酒菜，叫来师爷对饮。饮几杯看看画聊聊画，其情甚欢。
在电灯的照耀下，墨兰比白天又是一种格调。挨个查看辨认，总共钤有三十九方收藏鉴赏印，牵扯到三十五个人。主要集中在画面的头尾部分，还有一些散落在画面中间。或兰花丛中，或竹叶之间。红色的印款不时打破画面的古黄，彼此映衬，错落有致。其中名气最大的有五位。元代的倪瓒，明朝的戴进与仇英，另外就是乾隆与嘉庆。“御书房鉴藏宝”、“嘉庆御览之宝”这两方印，面积最大，也最清楚。另外十几个画史上虽然有过记载，但名头较小；最后八方即便对浸淫古画多年的李汝成来说，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翻遍手头上的所有资料，均无线索。此画过手次数之多，经历之曲折，由此可见一斑。
倪瓒所处时代与所南差不多，亦有气节。不但留有印鉴，还题有短诗一首，同声相应，以明心志。否则，它何以如此珍贵。
师爷酒已微醺。呆呆地看着这张价值一百万现大洋的旧黄纸，忽然脱口而出。这么大的价钱。这哪是人收藏画，分明是画收藏人嘛！
正在兴头上的李汝成不禁如听仙音。什么？你说什么？
掌柜的，你看看，有多少人收藏过这画。盖了印的就将近四十，那些临时中转的还不知道有多少。敢于留名的不管现在咱们知道不知道，当时都不是一般人，包括帝王将相。可又能怎么样？他们能活过这画吗？不能！到头来，一个个都要灰飞烟灭，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大画家。流传到后世的，只有这画本身。其余的一切，都是沧海一粟，过眼烟云！
李汝成顿时陷入失语状态。下午取画时，几天不见，就感觉曾凡强忽然苍老了许多，咳漱时竟然痰中带血。可以想见，这些日子他受的是何种熬煎。也是，这么大的生意，富甲一方的实业家，如今到了日暮途穷四面楚歌的境地，心里如何能顺气！
照这样下去，被这画收藏过的，只怕很快就要再增加一个无名者的名字。曾凡强。儿子对古董字画一窍不通，百年之后还不知道它要流落何地，届时也许还要增加自己的名字。想到这里，李汝成不觉醍醐灌顶。无论再爱再珍贵，藏品终归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曾经看过，赏玩过，何必苦求一世相守！真正的收藏家没有藏品，方是真境界。
更何况，这还有可能让自己的实业陷入绝境。
李汝成与画朝夕相对，仔细把玩几日，随即原样奉还。其实他开始就有陷阱的预感，只是当时爱画心切，顾不得许多而已。
李汝成向曾凡强合盘托出一切。提议收回墨兰与否，全在他的意愿；但两人必须联手。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最初的震怒过后，曾凡强原谅了李汝成，同意将计就计，按照现存实力组成股份公司，合力对付强敌。为表明诚意，李汝成将画长期寄存在曾凡强手中，直到他有足够的财力回收为止。
十三
阪本满脸通红，张口结舌。
上次下棋，松带钩的变化故意走成双活，我就明白你留有一手。见风驶舵，也是三十六计之一吧。今天之所以还要跟你下棋，就是想让你明白，即使你不留一手，也赢不了我。怎么样，阪本先生，愿意出让你的股本吗？利通德亨公司会给你一个公道的价钱。至于所南的墨兰嘛，多谢你成全，让它回归祖国。
我说过，围棋不过是游戏，做实业，关键还是要凭实力。据我所知，德亨公司账面已无多少流动资金。至于你的利通，付出百万之后，也所余有限。买我的股本，说梦话吧？阪本一阵冷笑。
阪本先生，看来我过高估计了你的悟性。告诉你吧，兵贵精而不贵多，那一百万并非公司的流动资金，是我变卖藏品筹集来的。我给你算笔账吧。这些日子你市场份额不断扩大是事实，但都是赔钱赚吆喝，没有一文利润。卖画的一百万现洋早已抛洒干净，这次降价，又是白白朝狮河扔钱，买卖越大耗费越多。如果所料不错，你账上的流动资金当不足一月所需。本来按照我们俩的实力，对付你并无绝对把握。没想到你自寻绝路。德亨公司前期虽然经营困难，但积压的产品也是产品，并未丢失。怎么样，还有必要继续拼下去吗？
[ 1 ] [ 2 ] [ 3 ] [ 5 ] 阪本满脸煞白。结结巴巴地说你胡说！我有的是资金！支那人，狡猾大大的！说完狼狈而去。
阪本先生，这还是连环劫，置你于死地的连环劫。哈哈！李汝成冲着阪本的背影，朗声大笑。
次日，利通德亨正式宣布合并。合并庆贺期间两种产品全部让利酬宾，半价销售。
不到一月，阪本就灰溜溜地从信阳消失。此后，信阳生产布匹的公司只有一家，但产品有两种。“鸡公山”牌与“狮河”牌。这种局面，一直保持到信阳沦陷前夕。
十四
一九三八年，台儿庄战役胜利之后，李宗仁将军麾下的国军第五战区在徐州会战中失利，战线逐渐南移至大别山北麓。时胡宗南部十七军团负责信阳地区防务。日军第二军第十师团由安徽西犯信阳，遭到顽强抵抗，久攻不克。第三师团随即向南迂回，十月六日占领平汉线上的柳林车站，对信阳形成合围态势。因直接担任信阳城防任务的胡部团长马载文大敌当前临阵脱逃，十二日夜日军突破城防，次日信阳全城沦陷。这是武汉保卫战外围战役的尾声。
据日本军方公布的资料，是日首先进入信阳的日军，是第十师团步兵第一联队。指挥官也叫阪本一雄，军衔为陆军中佐。
十五
据调查，日本大阪市立博物馆现保存有郑所南的墨兰图一幅。背景资料不详。
曾凡强、李汝成与阪本一雄，后来的活动经历均已无从查考。
（选自芳草网http://www.省略/）
现场点评：
实业家李汝成与曾凡强将计就计联手扳倒日本“商人”阪本一雄的故事，从侧面再现了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帝国主义试图吞并中国的卑劣行径，同时也反映出中华民族不畏强权，勇于反抗的爱国主义精神。在一定层面上，小说还原了历史的真实面貌。
阪本一雄的狡诈却丝毫逃不过李汝成的眼睛，酷爱收藏的李汝成虽然对古玩“墨兰”爱不释手，并曾一度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而师爷的一番话使他顿悟――“真正的收藏家没有藏品，方是真境界。”以民族大义为重的李汝成，将计就计，揭穿并粉碎了阪本一雄的阴谋！可以说，小说在塑造李汝成这一形象的同时，也完成了对当时中国实业家勇于和日本帝国主义作斗争的缩影的再现！此外，小说无论是整体上还是部分章节上，都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利通、德亨两家公司的合并，宣告阪本一雄的失败，以及开篇李汝成与阪本一雄的激烈紧张的对弈，都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中国抗日战争的最终胜利。但作者对李汝成这一形象的定位却有待升华，如果李汝成能够自觉地放弃对“墨兰”的追寻，而不是靠“他者”（师爷）的提醒，那么作品所呈现的李汝成一定是一个更加饱满的形象。
小说的结构显示出作者的匠心独运。无论是开篇，还是结尾，都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来随意抒写其中的空白。
点评人：刘宝剑（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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