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月，解放青岛战役打响后，解放军一部向崂山方向挺进，抵达铁骑山下。铁骑山是青岛东部山区国民党军最重要的据点。5月28日，华东军区警备第4旅指战员浴血奋战，第一次夺取铁骑山主阵地。国民党军为夺回这一关键的防线支撑点，以成团、营建制的兵力，在炮火掩护下组织多次反扑。战斗异常激烈，阵地一度失守。4旅重新组织兵力，调整攻击战术。入夜，承担主攻任务的10团1营潜行绕后隐蔽接敌，突然发起冲锋，迅捷抢占两个山头，又趁敌惊惶失措，截敌防线主阵地为数段，与敌展开肉搏，全歼敌主阵地两个步兵连及一个炮兵连。随之4旅发起全线总攻，歼敌255师大部，于29日凌晨1时攻占铁骑山……】
――摘编自“青岛市情网”史海钩沉之《血战铁骑山――纪念青岛解放55周年》（赵桂先口述 王 铎整理）
他。这是5月里一个平常的傍晚。夕阳把柔和的光线投进屋里，他走到窗前，又看到了山坡上的那条小路。
几天前落了一场雨，山草陡生了精神，茎叶丝丝缕缕地拂绕伸展开来，这使得小路原本纤细灰白的影子愈发模糊和不易被发现。但他的视线，还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它。
夕阳一点点没入了楼群的丛林，天色暗淡下来，山坡上的小路在渐渐洇漫开来的阴影里静默着。这是适宜漫无边际地想些事情的时刻。他感到有些恍惚。
小路，小路，他喃喃地唤着，整整60年了，一条孤零零的小路穿越了苍苍岁月，仍那么纤细瘦弱，就像班里那个年龄最小的战士，静下来想想，眼前总还是当初倒在自己怀里时稚朴的模样。
我。下班了，同事都已走散。打开微机音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伸到迷雾的远方……”舒缓悠长的旋律就在空落的办公室里回荡着。
爱听这首歌。它复苏了意识深处关于原野、天空、森林和河流的映像。青青的草在风中摇摆，沉重的雨云缓缓地向苍茫的地平线移去，而一条小路，在迷蒙的雾里伸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这时候，一丝惆怅、一点伤感、一些蹇涩的回味从纷繁的生活场景里滤出，融入这曲子，在身边环绕、流淌，任由行止。
这些日子，随意登陆几个主流网站的军事论坛，主页上突然增多了有关60年前那场波澜壮阔的战争的回忆文章。一些尚在人世的老战士重新走进了公众和媒体的视线。在肃穆的烈士陵园里，在战友们的墓碑前，他们静静地伫立、缅想、沉思。生活恢复了平静，人间正道沧桑，世界却远未安宁。老战士想对每一个人诉说些什么，譬如战争，譬如生死，譬如铭记和反思……而他们终然保持了沉默，他们只是把凝重的视线定格于天边那抹如血的云霞。
太阳沉下去了。城市华灯初上，人们行色匆匆，少有目光会穿越林立的高楼和闪烁的霓虹，注意到邈远的时空返溯回来的这抹依稀霞光。
他。四周忽然静下来，但静得不很真实，让人怀疑黑黢黢的山岩后面隐藏着什么，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给你猝然一击。满天的星星，山路在夜色里隐约露出些痕迹。但即便闭了眼，抓瞎他也能顺这条小路翻过山梁，回到山那边的家。打小在山里长大，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岩石，每一棵槐树、松树和树杈间的鸟巢，他知道每一条小路的走向、弯度以及到最清冽的那眼山泉的距离。没有月亮的晚上，他跟着二叔在獾狐出没的小路边下过套子。大雪埋了棘蓬棵子的腊月里，他也曾在崖上与一头下山打食的狼对峙过两个时辰。
星星在头顶上眨巴着眼睛，人世间的事情，它们看得可清晰呢。听村里的老人说，夜深的时候，如果在那座最高的山崮上侧了耳仔细去听，兴许能听到星与星的窃窃私语呢。可眼下它们都噤了声，屏息静气地俯视着这座大山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撮起一叶草茎，悄悄凑近唇边，于是两声蛐蛐的鸣叫低低地响起来。不远处的一块岩石后面，也很快有了回应。那里有他的兄弟，更恰切地说是战友。他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斗，今晚的星星真亮啊，亮得让人不忍心眨眼。
白天的一仗，打得那真叫惨哪。敌人仰仗着人多，火力猛，朝他们的阵地发起数次反扑。枪子儿像捣了窝的马蜂一般，炮弹把山崮崩得乱石横飞，可最终敌人还是一次又一次溃退了下去。打下第3波反扑后，不等喘息，一发炮弹落在身后，紧接着是骤然响起的枪声，敌人又冲上来了。这一回，他们看来是孤注一掷了，投入了1个加强营的兵力，还悬赏每人120块银元组成了敢死队，在炮火掩护下发起疯狂反扑。尤为残忍卑鄙的是，当成群的敌人攻到阵地前与我军形成胶着时，敌人竟向阵地开炮！经反复争夺残酷拉锯，兄弟7连的战友们几近全部壮烈牺牲，指导员打光子弹，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8连的兄弟与冲上来的敌人展开肉搏战，一个姓初的战士把最后一颗子弹射向敌人后，跳下悬崖壮烈牺牲。我军伤亡近300人，敌人也伤亡近500人，阵地失守了……
天傍黑儿时，他们营接受了新的任务，军令如山，斩钉截铁：翌日凌晨4时前，务必将主峰阵地及东、南侧两个山头全部夺回！没有二话，受领了主攻任务的指战员们，有的只是决死的勇气和必胜的信心。但勇敢的猎人从不排斥智慧和计谋。领了任务回来，作为尖刀班班长的他，召集班里的战士们围拢来，对着用阵地焦土简单堆就的沙盘，一个奇险而又绝妙的歼敌计划，在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里凸显明晰起来。
我。60多年前那场战争给我的印象，最早是从村里的露天电影开始的，《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红日》《战上海》《董存瑞》《智取华山》……还有，那时最喜欢翻看和收集的是一摞摞“打仗”题材的连环画。如今，早已过了与小伙伴们凑在一起蘸着唾沫翻小人书的年龄，露天电影也成为村庄远逝的映像，而当初读书看电影时的感觉和情绪却还执拗地留存着。
那时还小，在津津有味地看电影、翻连环画的时候，心中涌动的，总是对其中所描绘的战斗场景和英雄人物的向往与崇拜。于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总会在放学的路上，或者堆满草垛的打谷场上，一次次地模仿着印象里的战斗英雄，让被我们假想为敌军的某个人遭受恶作剧的捉弄，在后者的佯作仆倒中感受理所当然的快意。对于彼时的我们来说，战争本身的残酷及其给身陷其中的人（这当然包括交战双方，不管是正义还是非正义）所带来的戕害、苦痛与悲怆，则被无意识地忽略了。或者说，对湮没在岁月深处的那场战争，彼时幼小的我和伙伴们，因着头脑深处早已习惯于接受这样的评判：一些牺牲重于泰山，一些死亡则毫无意义。于是乎，对前者，有悲痛而更多的是崇敬；对后者，则有悯惜而更多的是愤恨。
战争已然远去，60年，足以让一些影像模糊一些印记湮灭，足以让青丝褪成白发伤疤变成化石。太平盛世的笙歌曼舞，许是正悄然洗褪着一些曾经令人热血沸腾慷慨激烈故事的悲壮颜色。一如趋光是大多植物的生长习性，善于遗忘或许也是人们的本性；被遗忘的，包括伤害、杀戮、痛楚、仇恨，当然也包括英雄和烈士。但英雄和烈士是多么的不该遗忘，尽管他们并没有指望被铭记。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是不幸的，但一个少有英雄的国度和民族，又该是多么的气短。所有的生命都应该被尊重、敬畏和善待，而非漠视、睥睨、压迫和戕害。而为了捍卫生命的尊严、自由、平等，抗御漠视、睥睨、压迫、戕害，不惜抛洒自己的鲜血和生命的人，即便岁月的风沙和尘埃漫漶了他们的血痕与身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总会有一些眼睛及心灵，向着遥远的他们，致以深长的缅溯和深情的仰望。
他。小路紧紧地贴在大山的胸膛上，他在前面，战士们紧随其后，顺着小路攀援而上。看不到小路的尽头，仿佛它通向近在咫尺的星空。才是农历的五月，山上寒意未尽，夜风飕飕，星光冷冽，白天里打红的枪管还散着温热。猝然间，枪弹清脆的爆裂声再度炸响，原本隐没在大山深处的小路在火光映耀下，轮廓形影倏然凸显。激烈的交火中，他的膀子一震，中弹了，与他一起长大又一起加入队伍的大牛也负了重伤。摸摸弹袋，手榴弹打光了，子弹所剩无几。星光下，他感觉战士们都保持着奋勇冲杀的姿态，吼声震天，枪刺凛然。他的心头一热：好兄弟。猛回首，小路的下方，冲锋号骤然吹响，刺啦啦撕破厚重黝黑的夜幕，总攻的时间到了……
他。在后生者听来，他和他牺牲的战友，似乎是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的主人公。是啊。那个年代，在遍地烽火的中国，类似的战斗几乎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任何一个不甘做奴隶的中华儿女都可能成为一个悲壮故事的主角。而他，当和战友们义无反顾地攀援在那条通往铁骑山主峰的小路时，也许并不会预见，但一定会为之欣慰：若干年后的某个春日里，在曾经浸透了他们鲜血的这条小路上，在和煦的日光下，在熹微的风里，一群前来春游的爬野山的少年，指点着大海边那座青春靓丽的城市，心底里轻轻发出由衷的感慨：多么美好啊，我们的家园，我们的生活……
他。60多年了，战友们从小路上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假若他们活着，大牛，还有邻村那个年龄最小的栓柱，像他一样，在小路上安详地踱着自己的晚年，就像夕阳从容地走向大山那面的家，该有多好。他长长地叹一声，眼前有什么模糊了视线，小路融进无边的宁静的夜色里了。
这时，一颗又一颗的星，亮晶晶地闪现在与山脊连着的天穹上。他仰起脸，星星是这样地近。他想起了小时候老祖母说过的话，她说，人活着，大山是咱的家；死了，天上的星星，就是魂灵的家呢。大牛，栓柱……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战友的名字。他仿佛看见，还是当初那么年轻的他们，正憨厚质朴地笑着，从一颗颗的星星里走下来，返回他们离家的那条小路……
我。“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伸到迷雾的远方……”歌声萦绕着，回旋不息。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清清，春风让人沉醉，街心公园里，人们在鲜花盛开的小径上慢慢散步。生活是这样的安谧和美好，年轻人忙着谈恋爱，网虫正在论坛里灌水，一场NBA的篮球赛、一个当红影星的花边新闻、快速路上的一次堵车，很容易就成为许多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战火和硝烟早已远去，仿佛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可我突然想，想告诉你一个有关小路的故事――不，准确地说，是我们不该忘却的记忆……
我。……只有路知道，在大地上驼着背躬着脊梁沉默地站立着的山，在时光浩渺之海里昂着头颅的山，是多么地倔强和孤傲。也因此，一条路要走进、贴近、攀爬和附着在山之上，要把自己镌成大山额头一条深刻醒目的皱纹，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注定要经过许多曲折。
爬行是路的宿命。匍匐是它的基本姿态。一条路，倘若忽然有了站起来的渴望，于是它的视野里便出现了山。
一条路，选择了山，于是它昂起了头，然而它放弃了平坦，它以命运的曲折来换取呼吸的深度、生命的厚度和精神的张力。
山路是孤峭的桀骜的，不可数，无法归纳，且不能被合并同类项。它坚韧，它隐忍，它渴望被发现又希冀被忽视，它一头连着山川和大地，一头叩着脚步和心灵。
山是大地的驼背。山路是驼背上的绳索。它能背负得起琐碎的回忆和沉重的光阴么？
责任编辑 王秀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