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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情思 [故乡情思(六章)]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6 04:41:20 点击:

      爷爷      爷爷去世时我六岁,对他的印象朦朦胧胧。依稀记得他个子很高,清瘦,说话声音宏亮,常常在一只胳膊弯里夹着弟弟,另一只手里拿着旱烟袋,含在嘴里,一边走一边吐着呛人的青烟。我和哥哥牵着他的衣襟,跟在他身后满村溜达,就像他放着的几只羊。爷爷在村中的人缘很好,遇到一些蹲墙根聊闲天的老头老太太们,爷爷便放下我们,去和那些老人们抽烟聊天去了。
      爷爷爱抽烟,手里常年不离烟袋,口里每天吐着烟雾。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原农村,火柴奇缺。爷爷抽烟点火,用的是火镰。火镰是个马蹄形的铁片,爷爷用玉米秆的芯裹在火镰周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矿石,猛烈地撞击火镰,火星便飞溅出来,散落在玉米秆芯上,点燃了玉米秆芯,然后再把一根火香引着,就开始一袋一袋地抽起烟来。过足了烟瘾,把火香往地上的浮土中一插,闷一会,火香就会熄灭掉。奶奶说,就是因为这根吸烟的火香,差点要了爷爷的命。一年春节,全家人舍不得用,一年收获的棉花,给爷爷做了一身新棉袄。爷爷穿着新棉袄,和一帮老哥们聊完天、抽完烟后,把火香在土里闷了一会儿,顺手就装进了棉衣口袋里。走着走着,棉袄突然冒出青烟,当时正刮着寒风,风吹火旺,很快就蹿起火苗来。爷爷赶紧脱下棉袄扔在地上,用脚去踩,捧土去灭,过路的行人也一块儿帮着他,才把火熄灭。好好的一件新棉袄成了一团又脏又烂的垃圾,爷爷的身上也被严重烧伤。事后才发现原来是那根火香没被完全闷灭,装进口袋后死香复燃,引起了一场大祸。爷爷抽的旱烟叶常常是最便宜的,实在买不起烟叶时,就把桑树、艾蒿、红薯等植物的叶子采下来晒干,揉碎,再兑上点调料,装在烟袋锅里当烟叶抽。
      爷爷一生没有功名,却常对我们讲起他那有功名的爷爷和父亲。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高祖父叫冯立恭,大约生活在1820年至1900年之间,高祖父其实也没有真正考取过什么功名,听说也只是花钱买了个捐生。爷爷的父亲冯步云,则是个名副其实的武秀才。他大约出生在1860年左右,卒于1943年的河南大灾荒年。据说他武功不错,百十斤重的大刀挥动自如,跑马射箭凤夺巢,用一根棍子支撑着可上房逾墙,如走平地一般。年轻时,村里盖寺庙,要把百十斤重的脊兽送上房顶,好几个小伙子抬着都很吃力,曾祖父独自一人提起脊兽能直奔房上。由于他考取过功名,因而成为后来冯家几代教育子孙的楷模。爷爷常说:“你曾祖父是个秀才,十里八庄都有名,你们可要好好读书,不然将来会成为吃才。”爷爷虽然没有功名,但从小耳濡目染,也读过《四书》《五经》之类的不少东西,一些典章名句常常脱口而出。爷爷为人正直豪爽,谈吐幽默,在村中威望很高,遇到村人之间无法解决的矛盾纠纷,只要爷爷一出面,事情很快就会平息。他自己没有功名,却把考取功名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子孙身上。最值得爷爷骄傲的是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伯父。伯父天生聪颖,记忆力强,从小受到曾祖父的熏陶和教育,琴棋书画,技艺精通。据说他可以不看棋盘和棋手下象棋,双手能打算盘,书法也好,可以说满腹经纶,少年成才。伯父十四五岁时就在我们家开设学馆教书,现在还有被称为“学屋”的地方。由于他年少气盛,要求学生过严,反受个别年长学生的欺辱。伯父一气之下和村中一个好友先奔武汉后跑广州,考上了黄埔军校。黄埔军校毕业后,在河南省主席刘茂恩手下当见习连长。抗日战争爆发后,伯父随部队开赴太原抗日。据我父亲讲,伯父为报答曾祖父的养育之恩,在太原花大价钱为曾祖父买了一件虎皮大衣。兵败撤退时,伯父负伤,血流不止,把能扔的东西全扔了,唯有这件虎皮大衣一直背在身上。几天后,伯父跑了几百里地回到家中,把沾有血迹的大衣敬献给他的爷爷。曾祖父看着浑身是伤的孙子,禁不住老泪纵横,半天说不出话来。伯父深受曾祖父、祖父钟爱,不料23岁便英年早逝,对两代老人的打击可想而知。
      爷爷的死是我人生经历中遇到的第一位亲人去世。那是在1959年的深秋,村中建起了大食堂,家家户户的桌、椅、板凳全都送到大食堂的院里,也不能再有做饭的锅盆,不能再存有粮食和其他食物。为了保证“共产”的彻底,工作组要求每户人家必须把铁锅砸碎了放在门口的大街上,村里的青年突击队员和妇女积极分子拿着杆秤,拉着人力车,一家一家地过秤验收,看谁家的锅砸得最多,碎铁的分量最重,然后送到小高炉去炼铁。另一些突击队员和妇女积极分子手拿一米多长的铁条,深入到各家各户的院里屋里,东边敲敲,西边翻翻,棚上捅捅,地下扎扎,寻找那些被埋藏起来的食物和东西。当时,爷爷已卧病在床几个月了,骨瘦如柴,话语已不太清晰。奶奶为了应付检查,把留给爷爷的几个鸡蛋用小手帕包着,偷偷地塞进了爷爷的被窝。妇女队长进来了,她乐呵呵地坐在爷爷床上,声音洪亮地说:“大兄弟,病好多了吧?来,老嫂子摸摸你还烧不烧。”妇女队长说着,手就伸进了爷爷被窝,很准确、很熟练地掏出了那包鸡蛋。然后,她故作惊讶地说:“大兄弟,现在都吃社会主义大锅饭了,你还留这几个鸡蛋干吗?大锅饭香,保你吃了几天后就会好。这鸡蛋交到社会主义大食堂去吧,让全村社员们都尝尝。”妇女队长掂着那包鸡蛋乐呵呵地走了。爷爷一言不发,过了很久,两个眼睛里滚落出几颗清泪。
      没有几天,爷爷就去世了。爷爷的死和那个妇女队长的神色、话语、动作,几十年来,我始终没有忘记过。
      
      生死情
      
      外祖父临去世前,拉着母亲的手交代说:“我死后,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你妈,她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你知道。”母亲含泪点点头,说:“您放心,我知道。”外祖父在亲人们一片哀哭声中撒手而去,永远离开了我们。
      外祖父生前和外祖母关系非常好,这是他们那个村里的人和我们都知道的。外祖母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脸上大部分时间都一个表情,很少见她十分高兴的时候,也很少见她有不高兴的时候。但外祖母十分勤劳,家里家外,没有她拿不起的活儿。外祖父则是个乐天派,痛快人,脸上天天都带着笑容,说话声中透着爽快,好像从没有遇过什么愁事难事。外祖父眼很明,见到外祖母不高兴,从不去论谁对谁错,立刻说几句逗乐的话,不管外祖母笑不笑,自己先哈哈一笑转身就走,回来后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因此,两位老人吵嘴脸红的时候不多。但外祖母对外祖父有救命之恩,我们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外祖父、外祖母死去多年后的一天,和母亲闲聊,又翻出了外祖父临死前说的那句话。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思量半天,才对我们讲述了两位老人当年那段悲壮的往事。
      民国三十二年,也就是1943年,河南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灾。春天干旱无雨,夏天暴雨成灾,粮食几乎绝收。度日如年的人们把收获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秋天,不料秋天又闹起蝗灾。据母亲讲,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蝗虫,飞起来遮天蔽日,“嗡嗡”作响。落到庄稼上,只听见“咔嚓”咔嚓”声响,不到一袋烟工夫,玉米成了光杆,谷子、高粱成了空壳,连一片叶子也没有剩下。人们饿急了,开始吃树皮、草根,吞盐碱土。村中能跑的人都“走西口”,到陕西一带逃荒要饭去了。有人走着走着,突然倒在地上就再也没有起来。村外的田野里、道路旁,都躺有被饿死的人。村中的屋檐下、房间里、院子里,被饿死的人躺在那儿尸体腐烂发臭,也没有人去收尸。真是“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就在那个时候,外祖父病了,病得不省人事,眼看就不行了。外祖母到七八里地外的一个村里去请医生。见到那个老中医,他说什么也不肯去。外祖母“扑咚”跪到他面前,求他无论如何也要去救外祖父一命。老中医说:“不是我不想去,只是我今年已七十多岁了,饿得走不动,哪还能再外出行医?”外祖母说:“没关系,我背您走。”外祖母年轻时个子很高,骨架也大,她背着那个老中医,一步一晃,几步一歇,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老中医给外祖父号号脉说:“他没有病,是饿的,我无法救治,你娘儿俩别管他了,快到外地逃命去吧。”外祖母吞了两把粗糠,喝了几口凉水,又背着那个老中医送他回家。回来时,已经是半夜了。外祖母看着奄奄一息的外祖父,把母亲拉到跟前说:“闺女,你叔怕真的不行了,但咱娘儿俩再尽尽心吧。你在家等着,我去村后地给你叔拔几个胡萝卜来吃。”母亲一听就急了,她知道村后地有几畦胡萝卜,蝗虫吃秋时把上边的叶子吃光了,萝卜留在地下,但被皇协军杂牌队给“号下”了,说是充当军粮,谁敢动一个萝卜格杀无论。昨天夜里有俩不怕死的去偷萝卜,被乱枪打死在地里。见外祖母要去那里拔萝卜,母亲紧紧抱住外祖母的腿说:“妈,您不能去,昨天夜里被打死的人尸首还没收呢。”外祖母说:“我要不去,你叔活不过今晚,正因为昨天夜里刚刚打死过人,今晚上站岗的会认为没人敢再去偷了,我这时候去可能会没事。咱不能在这儿等死。”外祖母拿着工具执意要去,她临走时对母亲说:“我走后,你守在咱家后门口,估摸着时辰,如果听见枪响,那娘肯定是回不来了,你千万别去给娘收尸,等你叔一闭眼,你就逃命吧。如果没听见枪响,娘大概没事,你听见脚步声,就给娘开门。”母女俩抱头痛哭一会儿,外祖母打开后门,消失在黑夜里。
      母亲当时还小,她一步不离地守候在后门口,心悬得老高,只怕听见后地枪响。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母亲焦急地从门缝里张望着外面。外边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静得让人害怕。但也让母亲感到宽慰,因为那说明外祖母很安全。终于,母亲听见了外祖母的脚步声,打开门,外祖母怀里抱着几个萝卜回来了。母亲的心才安定下来。外祖母把萝卜洗洗,切成片,煮熟了,先让外祖父喝点萝卜水,又喂了几片萝卜,外祖父才慢慢清醒过来。最终是那几个萝卜,把外祖父从死亡的边缘救了过来。就这样,外祖父临死前都没有忘记外祖母对他的救命之恩。
      六十多年过去了。外祖母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度过了幸福的晚年,如今已故去多年。但母亲讲起这段往事,依然禁不住眼眶湿润,我们也被感动得流下泪来。令我们不解的是,外祖父、外祖母生前那么多年,这件事为什么从来没对后人说过?母亲说:“两位老人听信一句老话,叫‘气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他们认为夜里去偷萝卜是件不光彩的事。”我告诉母亲:“外祖母对外祖父的行为那是生死情,外祖母的行为很光彩,很伟大,我们会永远记住。更何况那几畦萝卜也不是皇协军杂牌队种的。”
      
      母亲的老话
      
      春节回到老家,80多岁的老母亲连续几个晚上都和我谈话到深夜。母亲谈的话都是些老话,有的是她从老辈人那儿听来的,有的是她从自己生活经历中总结出来的。其实这些老话,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少听她讲。离开家乡近40年,每次回家也都听她讲。而今我已年过半百,回想起自己走过的风风雨雨,才更加感到母亲讲的老话含义深刻,充满人生哲理和辩证法。
      “做事要走过自己,也要走过别人”。这是母亲教导我们为人处世的原则。遇到什么事,特别是处理自己同他人之间的利益关系时,不能总想到自己,也要想到与这些利益相关的他人。母亲说,这如同走路一样,有的人光想到自己如何能走过去,从来不想别人能不能过去,这种人私心重、贪心大,时间长了,愿意和他打交道的人越来越少,自己的路就会越走越窄,直到最后无路可走。因为他自己把路走绝了。还有的人无论同谁打交道总想沾光、占便宜,一次人家不说,两次人家不说,时间长了,人家就躲开了,不愿和你交往。这是占了小便宜,失去了人生的大宽路。你常年出门在外,接触的人什么都有,无论别人如何待你,你不能做那样的人,也不能和那样的人打交道。老辈人讲,人不能太精,糊涂的人路宽。做事宁可让别人亏自己,自己不能亏别人。这样你的人生就好,朋友就多。母亲的这些话,实质上讲的是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个度,超过了这个度,就会适得其反。
      “有饭送给饥人,有话说给知人”。第一次听母亲说这句话,大概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那时候,徐州等地发洪水,遭了大灾,那里的老百姓四处逃荒要饭。当时,我们那里刚刚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生活状况有了些好转,但仍然没有得到温饱,一看到有要饭的走过来,我和弟弟就赶紧跑回家里,“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防止要饭的进来。母亲见到这种情况,以为我们和邻居家的小孩打架了,就训斥道:“大白天关什么门?”“有徐州要饭的人来了。”我和弟弟说。母亲一听,便对我们说:“老人们讲:‘有饭送给饥人,有话说给知人’。你们刚吃了三天饱饭,就忘记了饿肚子的滋味了?要饭的人是没有办法才走到这一步,到咱们家门口,家里有多就给多,有少就给少。家家户户都把门关上,哪还有要饭人的活路?”因此,只要有要饭的人进门,母亲无论多少,总要给他们些东西吃。到了现在,母亲还讲这句话,有她新的用意。她说,你看咱们这儿有的大干部、小干部,送礼请客吃饭成风。你大小也是个干部,你送不送礼?请不请人吃饭?要知道,现在生活好了,家家都不缺啥,当官的家里更是不缺啥。别人送给你的东西千万不能要,要了不仅会犯错误,良心上也过不去。要送,你们就送穷地方的穷孩子,那里的人更需要。从电视上看,有的地方孩子上不起学,大冬天光着脚没鞋穿,多可怜!母亲还举例说,有一次到了一家,那家人的孩子在县上当干部,别人送东西巴结他,谁知送东西的人前脚走,人家就把东西给扔了。你送的东西你认为是好的,可人家的东西太多了,成了负担。你看看扔了多可惜?还不如送给穷地方的穷孩子。母亲虽然平时离我很远,但她的这些话说到了我的心里。我也常常告诫自己,不要去做那些有违于这句老话的事情。
      “十里地吃个嘴,不如在家歇歇腿”。小时候,家里很穷,没有什么好吃的。一遇到哪家亲戚有婚丧大事,我和哥哥、弟弟都争着跟母亲去,为的是能够吃点好的。大人不去说不过去,可小孩子去得太多,又会被别人看不起,认为你家太下作,带一帮儿女来吃。母亲是个十分要面子的人,在这个时候,她就用“十里地吃个嘴,不如在家歇歇腿”来教育我们,最后决定一次只带一个。几十年过去了,家里的生活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每次回老家,母亲还是常叨唠这句话。这是她有意的。平时,母亲常惦念着我,时不时地往北京打电话想和我说上几句话,可十次有八九次都找不到我。妻女会告诉她我又出去喝酒应酬去了。第二天,我给母亲打电话解释一番,母亲听完后又开始重复那句老话:“老人们讲,十里地吃个嘴,不如在家歇歇腿。你现在当干部了,请你吃喝的人多了,那是好事吗?不好。一是鸡鸭鱼肉吃多了,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二是吃人家的嘴软,有些事是不能办的,你一吃一喝给办了,就会犯错误。我常给你们讲的那句老话你怎么就记不住呢?”母亲说完就挂上了电话。为这句老话,我心里总要沉思上一段时间。
      母亲讲的老话还有很多。每句老话都有它很深的含义,每次说起那些老话,也都体现着母亲对儿子的一片慈爱之心。
      
      五爷
      
      五爷其实是父亲那一辈人叫的,按照辈分,我们应该叫他五老爷,因为他同我们曾祖父是一辈人,大排行老五。大概是由于中间加了个“老”字,叫起来不顺口,冯氏家族里的晚辈们就都叫他五爷。
      听老人们讲,五爷的祖上并没有人行医,五爷本人也不懂中医,不会望、闻、问、切和开药单,但五爷开了一辈子中药铺。我记事时,五爷已告老还乡,住在他家那个院子中的一间草房里。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腰板挺直,两眼炯炯有神,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夏天,五爷穿着白绸衫,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一边走一边扑扇。冬天,五爷穿着一件灰棉袍,双手背在腰后,一边走一边哼着“皇戏”(当地人将京剧叫皇戏)。五爷性格有点孤僻,很少同人们交谈,遇见人们同他打招呼,也只是微微一笑,点头应酬一下。看见路边和沟边长的一种植物,就俯下身子拔下来提在手里,甩甩上边的泥土,嘴里叨唠着:“这叫老婆纺花,中医上叫车前草,煎水喝能去火。”看见路边的小桑树上长出的嫩叶子,就摘下一些串在树枝上,说:“这桑叶晒干了可以当茶喝,老辈人称桑茶。”初春时节,五爷看见地上长着一种草,就拔下一些拿在手里,说:“二月茵陈三月蒿,现在这叫茵陈,吃了可以清肝明目,等到下个月就成蒿了,只能用来点火熏蚊子。”总之,在五爷眼里,自然界长出的许多植物都对人有用途,都可以为我所用。
      一年端午节前夕,五爷在村东边的水坑旁抓住一只癞蛤蟆,又用一块写毛笔字的墨块从癞蛤蟆嘴里塞进去,然后用绳子拴着挂在屋檐下。我们感到很惊奇,癞蛤蟆是人见人怕的东西,特别是癞蛤蟆背上的包块上常渗出白色毒液,很是吓人。但五爷不怕,他把癞蛤蟆抓在手里,像玩一团泥巴似的。我们问五爷这样的蛤蟆有什么用?五爷笑着说:“等明年春天你们就知道有啥用了。”第二年春天,老天滴水未下,气候异常干燥,许多孩子得了痄腮,这种病现在医学上叫腮腺炎。孩子们的腮帮子又红又肿,不能吃饭,有的疼得哇哇直哭。当时的农村缺医少药,家长们急得团团转。五爷对那些家长们说:“不用着急,把孩子给我抱来吧,我给孩子们治治。”五爷拿出一个砚瓦,倒上点清水,取下挂在屋檐下风干的蛤蟆,在砚瓦上磨上一阵子,然后用毛笔蘸着涂在孩子们红肿的腮帮上。孩子们立刻感到一阵冰凉,第二天就开始消肿变软,几天后就完全好了。五爷神手治痄腮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
      1966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村中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五爷死了!他用一根绳子挂在梁上,上吊死了。五爷平时虽然性格孤僻,但为人很和善,从没有同村中任何人争吵过什么,为什么突然寻了短见?后来,从大人们议论中得知,农村中开始了文化大革命,正在“破四旧、立四新”,批斗地、富、反、坏、右等牛鬼蛇神。在那年春天,为了防病治病,村中造反派找来几个人,在一个大土坑边挖几个灶台,放上几口杀猪锅,熬大锅药让全村人喝。没想到有几个人喝了这种大锅药后又吐又泻。造反派就认为有阶级敌人破坏捣乱,要毒害贫下中农,妄图破坏文化大革命。几天后,有人揭发,说五爷曾推荐了几种中草药放在了大锅里。造反派开始审查五爷,发现五爷年轻时曾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医官。这下可惹了大祸。造反派们决定要拿五爷开刀,开大会批判他。五爷一时想不开,就用一根绳子套在脖子上走了。
      那年,五爷大概不到六十岁。
      
      憨俊
      
      憨俊是我儿时村中的名人,住在村东头,但全村的孩子们都怕她。这不仅因为她是个疯子,又憨又傻,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样子十分可怕,还因为她耳朵特别灵,跑得也特别快。只要哪个孩子说“憨俊来了”被她听见,无论多远,她都会飞一般地跑过去,抓住那个孩子,不打不骂,只是抱在怀里,咧开大嘴不停地傻笑,不停地在孩子脸上亲吻。吓得孩子或是“奶奶”或是“大婶”或是“大姨”或是“大姑”地叫着求饶,并保证以后不再喊她“憨”,才会放手。因此,全村孩子们只要看见她,都远远地躲开。
      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憨俊,是在跟母亲去姥姥家的路上。那是一个冬天,天很冷,残雪没有化尽,麦苗没有返青,路上行人稀少,田野里也看不到人影。快到了和邻村之间那条河的桥上时,突然从桥下蹿出个人来,身穿一件破烂棉袄,下边只穿一条单裤,光着脚丫子,满脸污垢,怀里抱着一捆在河沟里捡来的柴禾。她看见我们,先傻呵呵地笑,接着便大声说:“二嫂,去娘家?”我一看,原来是憨俊。母亲笑着说:“去娘家。俊,大冷天,快回家吧!”憨俊说:“不冷,捡点柴禾送给老×,换点黄豆吃。”然后抱着柴禾一扭一扭地走了。疯人的头一两句话一般都很正常,因此对她说的后一句话我却不理解。我问母亲:“憨俊说的老×是哪村人?她干啥要把柴禾送给他换黄豆?”母亲说:“老×是1959年驻咱村的工作组组长,早不知调到哪儿去了,她是疯人说疯话。”母亲面色凝重,叹了口气又说:“就是那个老×把她逼疯的。她疯了,到现在还忘不了他。人真是不能作孽呀!”从母亲的嘴里,我才知道了憨俊疯的原因。
      憨俊是外村人,娘家姓郭,名俊,年轻时长得十分漂亮。她嫁给我们村一个姓马的男人,父母早亡,家里很穷,土改时分了地,分了房,才过上了好日子。郭俊生了四个孩子后,丈夫突然死了。家里没有公公,没有婆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日子过得十分艰苦。50年代末刮起了共产风,农村办起了大食堂,憨俊一家觉得这一回可过上天堂一样的生活了。谁料不到一年时间,闹起了粮荒,大食堂饭开始按人定量,大人一天三两,小孩一天二两,人人都吃不饱饭,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很多人得了浮肿病。这时,农村中出现了反对大食堂的言论,还有不少社员开始偷生产队地里的粮食。为了扭转这种倾向,上边派出了工作组进驻农村,老×就是我们村的工作组组长。老×到村里后,大队安排他住在郭俊家的街屋。郭俊人品和善,待人厚道,看到这位组长没日没夜地开会、讲话,满村乱跑,家又不在本地,生活上没人照顾,就经常给他洗洗衣服,送点开水,俩人关系逐渐好起来。一天夜里,孩子们都睡下后,郭俊敲开这位组长的门,送上半小碗煮熟的黄豆,轻声说:“老×,你一定饿吧?趁现在没有人,这点黄豆你赶快吃了,垫垫肚子。”组长看着黄豆,问道:“你哪来的这东西?”郭俊是个老实人,她一脸真诚地说:“没收粮食时我留下一点黄豆,埋在我床的下面,没有谁知道,孩子们实在饿了,我给他们几粒吃。你是大干部,工作又累,肚子又饿,身体不能垮了,这点豆你赶快吃吧!”工作组长沉思一会儿说:“豆子放在这儿,你回去睡吧。”郭俊不好意思地出去了。没有多长时间,郭俊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妇女突击队长带着一群人站在门口,个个目露凶光。他们闯进屋里,搬开床,从地下挖出了埋的半小缸黄豆。郭俊被带到了大食堂的一间空仓库,要她交代私埋粮食,破坏大食堂的罪行。原来是工作组长老×揭发了她。突击队员们折腾郭俊到鸡叫头遍,也没有发现新的罪行,便把她关在那里,回家睡觉去了。工作组决定第二天召开全村大会批判斗争她。没料到第二天早上一开门,人们发现郭俊疯了。她自己把衣服撕得一块一块的,袒胸露肉,头发乱蓬蓬的,在地上拉屎撒尿,满屋腥臭难闻。见人就咧开嘴傻笑,不停地说:“老×组长,给黄豆吃。”郭俊真的疯了。全村人都为她和她的一家人叹惜。
      我长大了以后,又听到了村中一些老人关于郭俊疯的不同版本。说是那个工作组长住到郭俊家后,想占郭俊的便宜,被郭俊骂了一顿。工作组长看到郭俊家日子过得艰难,就想用半口袋黄豆拉拢郭俊,没想到郭俊收了黄豆后仍不顺从。工作组长恼羞成怒,就设下圈套陷害郭俊,把这个年轻漂亮的农村寡妇逼成了疯子。
      憨俊已死去多年,愿她饱受苦难的灵魂能够安息。
      
      老跑
      
      老跑是一个生产队长的外号。此人长相很凶,光光的头顶没有一根头发,满脸雀子就像撒了一层黑芝麻。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大眼睛眼角向上吊着,看东西时斜着眼珠子才能对准要看的目标。老跑个子不高,走起路来像去救火似的,迈着两条小短腿,一脚踩下去拍起一股尘土,一路走过去拖起一道黄烟。人称“个小能上天,走路起尘烟”。就这么一个人,竟能统治一个生产小队近二十年。
      在我的记忆中,老跑管社员有一个很有效的办法,就是跑。他每天不干活,就像一只精力充沛的牧羊犬,迈着两条小短腿,满世界跑。从这一家跑到那一家,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从这块地跑到那块地,永不停留,永不歇息。碰见了谁,总是那几句话:
      “还不快去地干活?”
      “这块地还没弄完哩?”
      “又在磨洋工哩?”
      “再瞎胡弄,没粮食你吃球?”
      社员们最怕老跑的就是他那种跑功。有时,社员们在干活时停下来刚说几句话,竟然会从旁边的玉米地里钻出老跑来,弄得大家措手不及。有时,有人刚刚看见老跑还在村南地里转悠,忽然发现他又在村北地里训人呢。社员们只要看见他,就会相互提醒说:“小心点,老跑来了。”能躲的赶紧躲开,正在偷懒的人立刻装得勤快起来。老跑活像幽灵一样飘忽不定,弄得社员们心神不宁,整天提心吊胆的。老跑虽然眼睛大小不一,但看得很清楚。话虽然不多,但心里很有数。晚上,他会把白天看到的每个社员的表现,按照不同标准记在这个社员的“工分册”上。这一手很厉害,因为年底要按工分分口粮。工分少的不仅不能多分口粮,还得给生产队里交钱,这当时叫缺粮户。工分多的除去分得足够的口粮外,还能得到几元、十几元的余粮款,这叫余粮户。缺粮户不仅在钱上、口粮上受损失,在名誉上也不好听,被人们称为“懒汉”“落后分子”“老缺”等。
      生产队里只有一个人不听队长的,就是张六指。张六指是光棍汉,因一只手上多长了一个手指头,被人戏称六指。六指好吃懒做,重活不愿干,轻活不好好干,每年底全队就他工分少,分的粮食也最少。但他不怕,因为他有一个本事,就是偷,而且是光偷不拿,就是在当时当地把偷的东西用嘴全吃进肚里,手中从来都是空空的。红薯、玉米、芝麻、高粱、小麦、白菜、黄豆等,什么东西下来他偷吃什么。社员们正在地里干活,突然不见了六指,再出来时,人们会看见他嘴里好像刚刚偷吃过什么东西。六指自己就说:“操,弄进肚里了,你还能把肚给我切开?老子临死也要落个肚儿圆。”
      有一次,六指却被老跑抓了个正着。夏天的打麦场上,社员们拉着石磙压麦,用木杈翻场起垛,用拱板把麦子推到一起,再用木锹扬场,最后,光滑饱满的麦子堆得像小山一样。收工时,社员们光着膀子,用草帽扇着热汗离场回家。六指走时,把穿着鞋的两只脚往麦子堆里狠狠地踩了进去,出来时两只鞋里灌满了麦子。他刚刚离开打麦场十多步,老跑叫住了他,让他把鞋脱下来,从鞋里倒出了足有三两多的麦粒。当天晚上,在打麦场上开起了斗争会。社员们围成一圈,六指站在中间,地上放着他偷的麦粒。老跑上去抽了六指一个耳光,骂道:
      “我操,你幸亏多长了一个指头,要再多长一只手,还不把队里的东西偷光?”
      六指仰着头,两眼盯着老跑,不卑不亢地问:“偷了,咋办?”
      老跑说:“都说贼记吃不记打,你能不能记打不记吃?”
      六指说:“老跑,你的意思是打,是吧?”
      老跑说:“打,自己打自己,我打你嫌手疼。”
      六指说:“中。”
      然后,六指两手提着两只破鞋,在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顿。
      这件事过后没有几天,老跑竟然也被人发现偷了生产队的东西。那天早晨,社员们正要上地干活,六指突然指着撒在地上的小米喊道:
      “快来看,哪来的小米?”
      社员们立刻围过来,然后分成两队,顺着地上的米查寻过去。六指带着的一队人转了几个弯,穿过几个破院,最后停在了队长老跑家的门口。六指立刻拍着肚子说:
      “我操,你老跑还说我偷?你这咋说?”
      很快,另一队人查到了生产队的仓库,发现米是从那儿偷出来的。“队长老跑偷了生产队的仓库”像风一样传遍了全村。这件事很快惊动了大队、公社和县里,公安部门派人来调查,查来查去,也没有在老跑家搜出一粒米来。六指说:
      “全都吃进老跑家人肚子里了,还能查出个球来?”
      这件事调查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证据不足,最后不了了之。只是老跑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凶相,走起路来步子也明显放慢了许多,看见六指,也不再提他偷麦子的事了。
      许多年过后,老跑死了。又过了几年,六指临死时才告诉别人,当年老跑偷小米的事是他弄的。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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