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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间房:半间房是什么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08 04:24:38 点击:

      1      孙寿是一月二十六号认识半间房的,这个日子他记得很清楚。   矿上是二十五号开支的,一天不早也一天不晚,大哥二十四号上的矿,二十五号孙寿排队开支后全交给大哥,他急等着结婚用,于是早饭过后孙寿手里便空得只剩下拳头了。他本来想和工友们挪借几个伙食费对付一个月,可琢磨间他改变了主意,于是揣了一把道钉在怀里,他发现有人经常这么着。出井的路上,他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烫,再想反正脸上一层煤黑掩着不会被人察觉,就坦然了下来。
      从澡堂出来,在山头转了好一阵孙寿还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该进哪一家。门口遮遮掩掩亮着废品收购牌子的有好几家,人们称作“黑店”,专门收购工业器材,孙寿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探着头望几眼又折向另一家,似乎都有陷阱等着他。手里的道钉越攥越烫手,他安抚自己这不是偷,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这些不起眼的小零碎说扔就扔掉了,权当自己又捡回来的。当然,一旦被大盖帽逮住这个道理就不成立了。心突突地跳,很虚弱的样子,脊背上不住有虚汗冒出来。
      战战兢兢地把道钉卖掉后孙寿扭头就走。下山的路上孙寿才觉出肚子“咕咕”叫,身上也彻骨的冷,便选择了一家小门脸的饭铺钻进去。饭铺里没几个食客,孙寿坐在紧靠火炉的座位把手捂在炉筒上取暖,灶堂帘子抖动了一下,露出一只半旧的棉鞋,顺着围裙向上望是个妇女,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多大年纪,白色厨帽下面是双会说话的黑眼睛。客人吃饭呀?
      孙寿想笑冻得笑不出来,这不是废话吗?看病上医院了,孙寿用温热了的手搓了搓脸,问有啥饭?
      就是包子,稀饭是免费的。
      多少钱一个?
      肉包子一块俩,素的三个。
      先吃一块素的。十二个道钉卖了六块钱,孙寿想用两个道钉先垫补垫补。
      包子挺热乎,没吃出味道就光了,孙寿恍惚觉得馅还不错又要了三个。六个包子下去,又喝了两碗稀饭,身上一阵胜似一阵地舒服。稀饭的味道很好,稠糊糊的像家里熬的那般透着小米的清香,不像食堂用水泡出来的像刷锅水。孙寿发现那个黑眼睛女人从厨房打量他,一定是希望他多吃几个,开饭店的人一个德性,都巴不得客人吃九盆十八碗。
      这么好的包子,咋不挂个字号?
      店小,不值得,人们都叫半间房,不知道叫我还是叫这个小店,反正叫出去了。黑眼睛女人说。
      孙寿四顾,可不是嘛,吃饭的地方也就是半间大小,墙壁没什么装饰,餐桌是炕桌那么低的三排,长条的矮凳子坐下还舒服,难怪外面看去只有脑袋。厨房口是课桌大的吧台,陈列了几种白酒和花生米,豆腐干几样下酒菜。厨房吊着格子布的帘子像刚洗过的床单,格子布虽然遮挡着里面,估计里面也是窄窄的没多大空间。不过那方格子布裁剪得恰到好处,很个性的样子,既把门口遮挡得没有缝隙,也没有显出丁点浪费,就如贴在壁上的一块布,人们不会想到后面竟然是出入的门,顶多是个洞子。孙寿突然觉得这矮小的门有些可爱,可爱在协调,因为这里的风格就是袖珍,包括包子,包括稀饭碗,包括黑眼睛女主人,包括她的店名半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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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寿本来不至于连二十六号的伙食费也没有的,他是为了给大哥凑个整数,硬着头皮把开的工资和一年的积蓄全端了出去的。大哥走后孙寿攥着不再烫手的存折心也空了。
      孙家是马家峪出名的困难户,困难的是缺女人。孙寿十岁那年全家唯一的女人死了,那年老孙刚过四十,正是离不开女人的年纪。老孙一下子没了魂,便借酒浇愁。不是那种醉生梦死的浇,只是每天晚上喝二两,下酒菜似有若无,咸菜、大葱、两瓣蒜或是一把炒豆子,没什么可嚼的时候,一锅烟也能下酒。二两酒下肚,老孙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好像整个世界回到了怀抱,包括被疾病突然夺去生命的女人。天气好的时候,就靠在门前大槐树下望着月亮或数着星星,过往的人老远就会嗅到酒气,是那种能把肠子呕出来的薯干味道。有人怀疑他根本就没喝到肚子里,统统洒在衣服上,就像时尚的人往身上洒香水。主动打招呼的人每每说,家昌又喝了二两?老孙嘻嘻一笑,可不是嘛,喝点儿舒坦。也有忽略了正雾里云里舒坦着的老孙的,老孙便问,没喝点儿?喝点儿舒坦呀。对方或说喝了,或答非所问说,哎呀!在这儿舒坦呢?该睡觉了。
      老孙的酒具也极不讲究,是一个粗糙的糨糊瓶,通体淡绿色螺纹,看不清里面是清是浊,光孙寿就砸碎过三个,每砸一个,老孙会神奇地变出一个新的来,好像永远也砸不完。第一个是跑得太快摔倒,后两个另有原因。那次老师布置的作文题是“我的父亲”,孙寿照猫画虎地写了老孙如何喝酒,既没歪曲也没夸大。老孙看了不高兴,黑下脸一顿臭骂,啥不能写?干嘛非写你老子,你个小王八蛋,老子不干活了?老子不干活谁养活你,嫌老子喝酒,去,给老子打二两。攥着糨糊瓶去供销社的路上孙寿满肚子委屈,一路踢着块不顺眼的小石头,心想,你喝都喝了还不许别人说,怕说你就别喝嘛。孙寿越踢越气愤,踢得大脚趾生疼还是奋力甩开腿地踢。他没有别的手段发泄,只能用这块没运气的石头撒气。踢着踢着发现鞋面上多了一个洞,露出衬里的白布茬,孙寿蘸着口水用指头揉了揉把洞堵上。他突然看到柴堆上落着一只花蝴蝶,黑黑的翅膀上生着黄色斑纹。孙寿弓着腰轻轻地移动脚步。最理想的是用手指轻轻地捏住翅膀,用手掌扣住也不错,用手拍就没意义了。约莫还有一胳膊远的距离,孙寿猛地扑上去,定睛再看,蝴蝶扑扇着残缺的翅膀示威样摇摇晃晃飞走了。孙寿盯着屈成小碗状的手掌发呆,要是用两只手去扑,它无论如何是逃不脱的。孙寿瞅了瞅右手的糨糊瓶,猛地摔在地上,随着啪的一声响,满腹的怨气消失了。砸碎的另一个糨糊瓶是盛满了酒的。乡村保留着赊账的习惯,孙寿去赊酒的时候供销社正聚着一伙闲人。老板用粉笔在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孙家昌白酒二两”。一个说,这个家昌,喝不起别喝了,赊着喝。另一个摇头说,可不是,孩子们一个个像叫花子,他竟然喝得下去,嗨!回家路上孙寿一遍遍打量自己满是窟窿的衣裤,以前从没注意过这些细节,觉得和同学们彼此彼此,都一样邋遢,怎么一下子成了叫花子?遂觉得正常的生活全被父亲喝掉了。愤懑的孙寿把糨糊瓶凑在嘴唇闻了闻,觉不出有什么好,便学着老孙吸溜进一口。绵软的水迅速凝结成火团在口腔膨胀开,舌头,牙龈,喉咙,甚至鼻腔被灼烫般火辣辣的疼。这怎么能让人舒坦呢?质问中的孙寿把糨糊瓶狠狠地摔在路边的青石上,星星点点的玻璃渣四下飞溅,像洒下一片泪花。
      若干年后,懂得了反躬自省的孙寿,深为年少的冲动愧疚,那是给了自己生命的人,倘若他把那团粘稠物甩在墙上自己早喂苍蝇了。这时候孙寿已经做了矿工。
      孙寿二十一岁那年老孙戒了酒,卧薪尝胆,决心给儿子们娶媳妇。辛苦了一年,孙寿彻底失望了。恰巧煤矿招农协工,孙寿义无反顾地报了名。离家路上,回望渐渐远去的马家峪,他没承诺什么,全部的期望只是带回一个他喜欢的女人,像普普通通的马家峪人那样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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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掘进工属于一线工种,老工人把自己的工作标榜得重要无比,好像掘进机组一停整座矿山要瘫痪似的。在孙寿眼里也就是在煤层间穿一个洞,遇到岩石费点儿事,也不过是钻几个眼放几炮而已,简单得和马家峪人挖沙子相差无几。
      在漆黑的井下,忙的时候孙寿心无旁骛地去做,闲下来就没着没落。工友们三五一伙地靠着煤墙说笑嬉戏去了,孙寿便独自找个角落蹲下想心事。他们都是有家口的人,说些不三不四的段子需要回避,况且插不上嘴。其实他们说的话孙寿都听得到,也巴望着挤上去,只苦于没媳妇。
      队上的工友喜欢打平伙,也就是AA制的聚餐,孙寿从不参加。他总是想,我和你们是不能比的,几年后我还是庄稼人,要回马家峪吃苦的,现在惯得吃不下肥咽不下瘦是不行的。况且盖房子、娶媳妇都得花大笔的钱,都吃得风卷残云也没法和老孙交代。他还想孝敬老孙,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买点儿酒喝,他喜欢了一辈子,应该满足他。还有两个哥哥同是苦水泡大的,也要表示表示。孙寿想的总是很多,好像整个马家峪都期待着他。
      做着机组司机助手的活,不甚累,工资理所当然少一截。孙寿又包揽了扛锚栓杆的活,为的是给不太理想的收入添一点儿碎银子。以往锚栓杆都是众人零星地往工作面捎带的,你一根我两根随心做,偏偏有粗心大意的人说丢就丢了,有的把螺丝帽丢了,搞得残缺不全,耽误过不少事。队长看孙寿做事实诚便就势揽给了他。从此,别人空着手下井,他得扛上百十斤重的铁家伙还要走在前面。他必须得赶上电车,否则就得扛着走几公里路,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下了电车还要攀爬陡立的斜井,没到工作面就浑身湿透了。
      那天库房没有锚栓杆,孙寿觉得肩上没了东西浑身痒痒,问队长今天扛点儿什么?队长说,没锚栓杆就背炮吧。
      所谓背炮并非飞机大炮的炮,是背炸药和雷管,比锚栓杆轻省许多。孙寿背着风筒做的背包轻松地往工作面走着,忽然看到电车闪着电弧开来,当徐徐而行的电车从身边驶过的一刻,孙寿发现周边没一个人,纵身一跃踩着猴头扒在尾车上。孙寿正在为自己的身手得意间,安全帽和五百多伏电压的架空线触到一起,一个刺眼的电火花把孙寿打得趴在了铁轨上。孙寿的脑子猛然间一片空白,感觉漂浮在冰冷的水面,手和脚使不上一点儿劲,扑腾了好半天才爬起来。膝盖磕破了,脸上还淌着血,孙寿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满脸的眼泪和鼻涕。他后怕,怕得要命。安全培训的时候,老师讲过携带爆炸物品时,一定要远离带电物,绝不允许搭乘电车。今天太幸运了,要是触发了雷管我孙寿就不是血肉横飞,恐怕是片甲难留了,那可是四十公斤硝铵炸药呢。哭够了的孙寿咬着牙把炸药背到工作面,还编了在斜井滑倒的故事搪塞别人,一旦露了馅被开除的可能也是有的。
      孙寿一下子不再乖谬了。当天出班后,就拐着腿进了小食堂,吃了个嘴角流油。刚到矿上出了班总是自己弄饭吃。宿舍里煤油炉、菜板菜刀、锅碗瓢盆样样齐全。说是食堂的饭菜不可口,天知道他会弄出什么美食来,就那么稠一顿稀一顿地糊弄着肚子。空闲时他常到周边村子闲逛,顺手捡回些菜农丢弃的下脚菜。春天时,孙寿很有兴致地在山上的沟岔里垦出炕大的几块地,点了倭瓜葫芦和山药蛋。找电焊工焊了一把薅锄,出了班就去打理,恨不能每一棵都硕果累累,把一冬的主菜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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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喝过半间房的稀饭,孙寿每天不空手出井,不是道钉就是不惹眼的破铜烂铁,卖掉了就去半间房喝稀饭吃包子。半间房见他进来,问也不问就端出六个热乎包子。孙寿也懒得言语,吃过后,把两块钱往碗底一压走人。一天孙寿正吃着,半间房从厨房出来。兄弟哪个单位的?
      孙寿警惕地问,有事?
      方便的话想讨点儿油纱引火。
      这太方便了,明天拿来。孙寿漫不经心地说。
      不白麻烦兄弟,该怎么怎么。
      小气死了,手到擒来的事不值得这样。孙寿说得很有男子汉气魄。
      第二天,孙寿拎着一团浸透机油的棉丝线过去时,半间房好歹要给钱,孙寿说,这样我就再也不来了。
      半间房说,吃包子总可以吧?
      那也不白吃,还是两块的。
      半间房说,那就打个蛋汤喝。半间房咬定有所表示。
      我是相中了稀饭才来的。半间房端上的是肉包子。孙寿想站起来争辩什么被半间房用严厉的眼色摁在凳子上。包子似乎更大些,馅里的肉不少。孙寿正吃得酣畅淋漓发现半间房偷着笑,孙寿想,这老板很吝啬笑容的,偶尔嫣然一笑倒是蛮好看蛮撩人的,浅浅的很有特点。
      五月天已有断断续续暑气逼来,可山头连草芽也没有。这景象与马家峪不同,每年这时候马家峪已然莺飞草长。大哥取钱时说开春要收拾老房给二哥结婚用,也不知动手没有。老房的椽子多数腐朽,换一茬是需要几个好钱的,不像矿上的临时房,把不厚的土皮揭掉就是风化了的石头,用镐头一刨便是一块一块片石。片石既可以干砌着做墙,也可以做炕板,从井下扛几根旧杠子一搭顶,一间房子就起来了。他天天卖废铁的山头,已经有好几家在动手了,你争我抢地划分势力范围,场面激烈得让孙寿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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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寿终于决定搭一间房子,即便合同期满也可以做点儿别的营生,煤矿是个养穷人的地方。他选了一处低洼的地方。低洼处的好处很多,把片石起掉东西墙就有了,后墙再砌上一米高片石,剩余的片石足以砌院墙。低洼处易于蓄水,院子里还能种点儿茄子萝卜西红柿。
      出了井做不了多少就擦黑了。孙寿每天都在半间房吃晚饭,就便把工具寄放在半间房。半间房见他一身汗一身泥,问,是不是盖房准备结婚呀?
      没的事,二哥还没着落呢。
      二哥多大?
      二十七岁,属马。
      和我同岁,兄弟呢?
      我是条狗,腊月的狗。
      二哥有对象没?
      没影儿呢,大哥刚娶过。
      再没别的了?
      没了,清一色。
      半间房哧哧地笑着说,我家也是。
      姐夫在哪儿做事?
      半间房忽地天阴样收起笑容。
      算我啥也没问好吗?隔了好一会儿,孙寿嗫嚅。
      没事,不说别人也知道,是个瘫子。
      孙寿脑子里即刻出现死人样躺着等死的情景。马家峪有个瘫子,别处没有毛病能吃能喝能拉,把他妈煎熬死了,媳妇也死了,他还壮得像头牛。不知道半间房家的这位什么样子,反正够糟心的。
      孙寿喝了五碗稀饭才离开半间房。他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怎么喝起来没个完,明天要多掏些钱给她。看她眼神男人的情况是糟糕的,需要钱,不然不会把脸变得那么难看。
      半间房主动提起瘫子是个雨天。那天孙寿正砌着后墙,一阵冷风过后从西边滚过一片黑云,照马家峪人的说法,云往东一场空。孙寿料定不会有雨便继续砌着,他是个极细心的人。本来砌好的片石墙是要抹一层泥的,砌得整洁与否无关紧要,孙寿非要劈出片石的平面砌得如砖墙一样平整。大雨猝不及防浇下时,山头已经没有一个人,孙寿慌忙躲雨,待进了半间房就像从水里捞出样狼狈。半间房递过毛巾让他擦干的工夫,端出稀饭和包子。孙寿呼噜呼噜喝了两口稀饭后觉出暖和了。屋外的雨倾盆地下着,玻璃涂了一层淡淡的水气,不会有人来吃饭了,半间房摘下厨帽在孙寿对面坐了下来。
      披散着长发的半间房透着一股秀气,长发和她的眼睛一样黑。孙寿用眼睛来回抚摸着。半间房拢了拢头发弄得更舒展了一些,问呆头呆脑望着她的孙寿,吃出什么味道没?
      包子味道嘛。
      馅呢?
      孙寿望着咬了一半的包子不知所以。
      羊肉的,好吃吗?专门为你包的。
      好,当然好吃。
      你不是问那个瘫子吗?是前世欠他的。本来有个相好的,我妈也愿意,二十岁那年突然横生出个媒人介绍了他,一下子就鬼迷了心窍,扯着掰着和男朋友断了。这个一母一子的家庭挺好的,婆婆皮实,进门就能当家。谁想过门没几个月他突然瘫了,瘫得很蹊跷,从不高的梯子摔下来就一动不动。没办法就到矿上讨生活,你也见了挣不了几个。
      没到大医院?
      去了,现在还欠着医院呢,好不了也死不了。
      孙寿不敢再问下去,半间房眼角已经有泪蛋膨胀着。
      婆婆哀求说,你走不得,你撇下我们娘儿俩我只有上吊了。我能走吗?我走了会让唾沫淹死的。
      孙寿把餐巾推给她。她没动,任泪滴落在餐桌上。外面的雨继续哗哗地下着,淹没了泪滴砸向餐桌的声音。
      婆婆把话说到了头,说你爱咋就咋,别丢下我们就行。半间房自言自语。
      那就做大些,多挣点儿钱把病治好了。
      可能吗?这已经够我受的了,里外一个人,是咬着牙在做。
      ……
      时候不早了,半间房开始收拾东西,雨没有停的迹象。孙寿侧目窗外,半间房解下围裙抖了抖挂在钉子上,又洗过了手,把泪痕也擦掉了。一番收拾后的半间房脸上荡漾出些许喜色,重坐在孙寿对面,咱们说点儿开心的吧。
      啥能叫你开心?
      说说你大嫂。
      孙寿苦笑说,我还没见过呢,说不来。他没敢说大嫂是个寡妇,觉得任何女人的话题对她都是伤害,天底下难道还有比她更不幸的女人吗?这样的雨天,这样柔弱的女人。我该走了,你也该回家了。孙寿焦急地望着窗外说。
      这就是我的家,待会儿再走,雨停了再走。
      停不了的,要连阴了。
      那就住下。
      净开玩笑。
      不是玩笑,不是。
      孙寿最后还是冒着雨回了宿舍。
      躺在被窝里满脑子是半间房忧伤的眼睛,她或许真的想留自己住下,那会发生什么呢?看来离开还是对的,爹说过煤窑上世事险恶不是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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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雨浇过后孙寿感冒了,咬牙做完井下的活再无力顾及山头的房子,出了班就躺在床上养息。感冒的第五天,正躺着,听到宿舍值班员喊,孙寿电话,孙寿电话,女的。孙寿连忙爬起来去接,一连问了两声你是谁?对方才说,听不出来?孙寿想,谁会给我打电话呢?孙寿试探说,你是半间房?对方嗯了一声。有事吗?半间房吞吞吐吐说,没有。说完就挂了。孙寿莫名其妙,没事打的啥电话?
      几天后,出了班的孙寿到半间房取工具接着砌墙,发现半间房变了,眼睛依旧那么黑,围了一圈淡淡的眼影。你瘦了,几天没见瘦成这样了。
      你也瘦了,脸色也不好,别累着,干完了还过来。半间房倚着门框说。
      上山后,孙寿郁闷得什么都不想做,郁闷的原因不只是感冒。在井下干活时队长把他拉到僻静处,说你可小心点儿,有用的东西千万不能碰,出了事我可救不了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原来是瞒不了人的,天网恢恢,偷摸的事是做不得了。孙寿在砌了一半的墙头傻坐了半天踱回了半间房。
      生意清淡得门可罗雀,半间房围裙也没围敞开门坐着,一副没心思经营的样子。半间房把孙寿让进后拉上门,给孙寿沏了一杯酽酽的茶水,说,料定会这样的,这是姜茶,治感冒的。
      孙寿从没喝过姜茶,马家峪人头疼脑热都是煮葱须子喝的,也不放红糖,喝下去远不如姜茶滋润得周身微微沸腾。你待我真好。孙寿放下茶杯说。
      给你打电话想说件事,后来又想算了。
      啥事?
      我不想做了,想盘出去。
      为啥?
      我也说不清,看不到结果吧,真是说不清。
      你不做了,生活呢?
      想不了那么多,我会累死在厨房的,有时候做着做着就想哭,是心累。
      孙寿第一次听人说心累,腰酸腿疼是累的,心怎么会累呢?从明天起我的房子不盖了,下了班就来帮你,和你说吧我也会做饭。
      半间房扑哧笑了。你会做饭就开个馆子。
      我是帮你忙,你不是累吗?
      谁也帮不了,昨天婆婆来拿钱说瘫子嫌我不回家呢,我回去干啥?除了心酸他啥也给不了我。
      孙寿不知说什么好,索然无味地细嚼慢咽着包子。幽幽的灯光像流泻着氤氲,缭绕着憔悴的半间房,看不清面目。二十七岁的女人理应是丰满,风韵无限的好时光。那双支在下颌的手明晃晃地在孙寿眼前,没有光泽,关节突出,褶皱下青虫样纠缠着几根血管。他不知道半间房在想什么,是缅怀流逝的时光,还是累得睡着了。孙寿有心没心地喝着已经凉透了的稀饭,直到碗里什么都没有了,还惯性地把碗举在嘴边。
      先把房子盖好,我一时还走不了,不说了,你早些休息吧。半间房呼地直起腰把披在前面的长发向后一掠说。
      今天不走了。孙寿的话像下意识流出来的,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
      撩开格子布钻进去是厨房,除了锅灶另有一张单人床,白天堆满杂物,晚上挪开了就能紧紧憋憋做床。街灯将昏暗的光柱投进,屋子里朦朦胧胧的,孙寿发现,半间房和自己同时脱着衣服。她的姿势更优雅,眼睛有神采流泻出来,像舞蹈一样。黑暗中他感觉出那是一块开垦过,然而荒芜了许久的土地。荒芜压抑的是一座蓄势的火山,仿佛看得到滚烫的熔岩在恣意翻滚着。幻觉中的孙寿激情澎湃地献出了自己的童贞。那一刻老孙不存在了,盖了一半的房子不存在了,马家峪不存在了,一切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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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期然间孙寿当了小组长。那次掘进巷道过断层,剥离的巨大石块把设备压住了,技术员,工程师下来一大帮也没有办法。眼看着几十万元的设备要压死了。孙寿插了一嘴,说设备两边打垛子支住顶板,把设备下面的渣子掏出来设备降低一些不就可以了。大伙觉得孙寿的意见有道理,便按照他的思路操作,最终避免了几十万的经济损失。
      煤矿的小组长是不入干部序列的,也称兵头将尾。这个兵头是不容易当的,就像打仗冲锋你要冲在前面才行,得到的是一点儿都不起眼的组长津贴。他不是十分贪婪的人,但觉得有一个是一个,他的确很需要。
      半间房那里还去,还把全组的二十多人领去吃包子。入井前吃早点,出了班还集体去吃午饭,半间房的生意一下子火得别家眼红。尽管孙寿和半间房不是眉来眼去那样轻浮的样子,人们也揣测到两个人黏糊上了。好在矿上人不是特别关注这样的俗事,相好就相好呗,不值得大惊小怪。人们睁一眼闭一眼。
      出井没了事,孙寿就拐着弯到半间房,包子也吃闲话也聊,有时候也挤在那张单人床上过夜。他越来越感觉半间房是个味道很浓的女人,每次都会有新的发现,她总是悠悠地打开着自己,叫你永远不会看到她的核心。
      有一回,半间房没有像往常样采取措施上了床,孙寿提醒她。半间房说,我想有你的孩子,做一回女人尝不到当母亲的滋味,这女人白做了。
      孙寿不知道如何安慰是好。一个女人希望做一回母亲没什么错,可是这么不明不白地做母亲也不是回事。和她结婚,孙寿不是没想过,可是很遥远,甚至遥不可及。
      半间房见他犹豫着,说,我逗你呢,把你吓成结巴了。
      对这样有节奏的温柔孙寿很满足,觉得两颗心因此互相饱满起来。孙寿对渴望的婚姻看得寡淡了,再好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吧。
      半间房不再提关门,孙寿说,你这个店面该扩大了,我让弟兄们来帮忙。
      树大招风呢,我不是那种吃刀子拉斧头的人,这就不错了,还是张罗你的房吧。
      我越来越觉得房子扯淡,一天累死累活,有工夫不如陪你坐一会儿。孙寿的心在半间房生了根。
      世上总有好事者,打扫卫生的女工硬是要给孙寿说对象,和半间房一参照,孙寿便没有一点儿兴趣。孙寿对自己的仪表很自信,一米七五的个子是很吸引女孩眼球的,五官也端正。老孙曾预言,说老三从外面混个媳妇是没问题的,天生就是一副捉鳖相。捉鳖固然有糊弄忽悠的贬义,可孙寿的确像个汉子,就连检查工作的矿长都说,这个组长硬邦邦的有前途。矿长是信口开河,也有不少人羡慕。孙寿想,说得再好听也没用,六年后还不是个种地的。
      队里发安全奖那天,额外多给孙寿二百块。孙寿想,这几天半间房也瘦了不少,便到市场买了一只烧鸡还切了一块酱牛肉,估摸吃饭的人少了后去了半间房。半间房看出孙寿今天不走了就忙乎着收了摊,把外面的窗板挂好,门扣也紧紧插上。熄灭了多余的灯让两个人笼罩在温馨的昏暗里。
      去年没回,今年回家过年吗?
      队长说不管矿上放不放假都准我回五天家,你呢?
      反正过年没人来吃饭,可还是不想回去,一天都不想。
      那我也不回了,回也没意思。
      还是回去吧,有没见过面的大嫂呢。
      孙寿摇头说,要不出去转一圈?去看看大海,念书的时候一讲到大海我就想,哪一天能去亲眼看看该多好,我评上了先进有奖金的。
      想不到还挺浪漫。
      用不了几个钱,就看你敢不敢吧?
      把你留在半间房都敢,还有啥可怕的?要不陪你回家,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孙寿啥也没说,是谁也不认识谁,可还是不行。
      
      8
      
      孙寿到煤矿的第二个春节没回马家峪。在秦皇岛海滨吹了四天海风后,孙寿和半间房满意地回了矿,都觉得这样开局的新一年很不错。
      半间房的生意像打过春的天气一样渐渐回暖。孙寿也扮演了新角色,由组长升为副队长。半间房娇声说,小气鬼,升了官也不请客。
      啥官?还不是受苦的头儿。
      那也比组长强。
      强啥?一天开会,烦死人了。
      半间房说,别净想着我这摊子,男人是做大事的,家里我料理得了。
      听半间房这么说,孙寿暖烘烘的,他喜欢听“家里”这两个字,跑这么远下井还不是为了有个家?半间房习惯地撩起眼皮盯着孙寿。一看到她那双黑眼睛里的忧郁,孙寿就把本来说得出口的话生生咽回去了。一宣布他当副队长的时候,就出了俏皮话,说,这样道德败坏的人都当了干部,实在不成体统。后来队长找他谈话,说别听他们瞎嚎,有本事他们也道德败坏去,不过这样的事还是隐蔽点儿好。孙寿心想,隐蔽个屁,你们谁的屁股干净?大不了不当,连组长也撤了我也不在乎。还有一件事不能说,就是当了副队长后有人给他提亲,好像一下子变成香饽饽,孙寿一口咬定已经有了。介绍的人说,哪怕看一眼也行。孙寿到头也没给他机会,他想,这一眼就是捅在半间房心上的一把刀。
      孙寿在井下做什么,怎么做,是从来不和半间房说的,怕半间房替他操心。他不说半间房未必被封锁,她的小店不远处就有矿上的大喇叭,每天准时播放矿上的事。她已经好多次听到喇叭里提到孙寿的名字,里面还不时搅和进矿长、区长的名字。每次听到,半间房脸上就亮着光,她相信孙寿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要不矿上几千号人,干嘛偏偏提他的名字呢?
      孙寿死心塌地要把盖了半截的房子盖起来是五月的事。
      那天孙寿又挤在半间房的床上,说,想好了,房子还得盖。
      怎么变卦了?
      我渐渐喜欢上这份工作了,真的。
      合同到期呢?
      周围那么多小煤窑,有的是活干。
      是不是让大喇叭表扬得头晕了?
      我才不在乎表扬不表扬呢,做一回男人不能窝在马家峪守着两亩地。
      以后呢?
      以后就在井下做,井下的活我都熟了,什么机器都玩得转。
      那盖好房就住过去?
      可不是嘛!停了片刻,孙寿又说,到时候晚上一关门你就回家,怎么也比这儿宽敞,在这儿住下去把我的美人都挤臭了。
      半间房妩媚地把脸埋在孙寿宽大的胸脯子上,将半个身子也跨上去。这个床实在太小了,只有这样才勉强容得下两个人,即便是动作也得谨慎再谨慎。偷偷摸摸的感觉总是不停地刺激着盖房的欲望。半间房也幻想着未来的房子,幸福得额头腾起彩霞,把暗夜般的厨房映出几分明媚。
      
      9
      
      比例很小的农协工转正的消息不胫而走。孙寿把喜讯告诉半间房,半间房先是惊呆的样子,一刻工夫,漾在脸颊的喜色消失殆尽。
      你怎么不高兴,这不是好事吗?
      谁不高兴了?我是乐极生悲。
      农协工转正的消息对孙寿震动极大,区长队长也给他打气。孙寿知道生杀大权就操在他们手里,送礼是避免不了的,那是绕不过去的潜规则。骨干,劳模,这些条件自己都具备了,可毕竟人多肉少。孤注一掷吧,再没有别的选择了,孙寿想。
      半间房的第二个电话是打到队部的,让他出班来一下。半间房的电话令孙寿不安,已经两个月没回去了。以前他一到,半间房就说回来啦!说得很像回事。偏偏这两个月有一半是在井下过夜的,有了想法的孙寿感觉自己是搭在满弓的一支箭,被“转正”两个字掐得喘不过气。
      孙寿到半间房时窗板已经挂了,一个陌生女人正与半间房说着什么,半间房介绍说,这是我妹妹。
      陌生女人轻声问,姐夫来啦?
      孙寿注意到她回避掉一个“回”字,在她眼里店和家是不同的。
      半间房说,我妈病了,想跟你拿点儿钱救急。
      需要多少拿就是了。
      就你手头的零钱吧,有几个算几个,今天晚上就得送去。看来要关几天门。
      孙寿把口袋里的大票子掏出来,说不用数了,缺多少打电话,给妈治病要紧。
      半间房还是数了,边数边落泪,妹妹也陪着落。
      孙寿很精彩地做了一回姐夫,虽然前后只有两声,还是觉着值得。
      半间房走了半个月才出现在矿上的。窗板挂着,里面亮着灯,浑身缟素的半间房正坐在凳子上发呆。孙寿问,妈没了?
      半间房“嗯”了一声,慢慢将头扬起,一双更黑的眼睛对准了孙寿。
      回来也不打个电话。
      知道你会回来的。半间房有气无力地说。
      为啥?
      你傻嘛。
      我傻?
      不傻能把钱随便给人吗?给你。半间房掏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
      这是啥意思?
      本来也是向你借的。
      反正你也缺钱,留着吧。孙寿把钱推过去。
      剜肉补疮的事我不做,那个无底洞你填不满。
      见半间房说得这般决绝,孙寿只好把钱收起。
      坐到很晚,半间房最终没留孙寿,说身上来了。孙寿不敢强求。山上的房子虽然起来了却没有干透,只得怏怏地下了山。
      
      10
      
      掘进攻坚战从十月底就打响了。四千米进度要求三个月完成,即便是三头六臂也几乎不可能。人们都说当官的疯了,工人也被逼疯了。别人也许是假装,孙寿真的疯了。一连几天不出井,熬得实在不行了到变电所打个盹儿,饿了让送水工从半间房买几个包子送下来。半间房也没心思打理生意,一有工夫就站在高处鸟瞰着井口,她知道根本就看不清楚什么,眼前晃动的是同样的安全帽,一顶接着一顶,一片连着一片。
      大喇叭天天捷报频传。送水工天天为孙寿买好几次包子。半间房却一天也没见着孙寿。直到突然发现送水工不来买包子了才愣了神,急忙给队部打电话,电话那头说孙寿出工伤了。
      半间房围裙也没解跌跌撞撞到医院,病床上的孙寿被纱布包扎得只剩下嘴巴和眼睛,鼻子只留了一个插氧气的小孔。床边立着唉声叹气的老人,半间房断定是孙寿经常说起的父亲。说,您来了?
      老孙愣愣地看着半间房哼了一声。
      我们认识,很熟悉。说完,半间房凑到床前。人瘦得没了形。按说不该瘦成这般模样,给他拿的包子都是纯肉的,他喜欢一咬流油的包子。一定是被别人打了折扣,这帮没人性的家伙,半间房气得咬牙切齿。昏迷中的孙寿安详得睡着一般,就像和她相拥在窄憋的床上那样踏实。老孙长吁又短叹,蹲下站起,站起又蹲下,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面前这莫名女子想着什么,为什么流泪。
      半间房用蘸着水的棉棒湿润着孙寿的嘴唇,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老孙抓耳挠腮,与每个过往的医生,护士,以至清洁工,反复唠叨着,救救孩子,救救孩子,他还没娶媳妇呢……
      三天后孙寿苏醒过来,望着半间房,也望着老孙。半间房将脸轻轻贴在孙寿的脸上,黑色的长发顷刻与洁白的绷带纠缠在一处。我答应你了,咱们结婚吧,我天天做你喜欢吃的包子,熬你喜欢喝的稀饭,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再去看海……
      孙寿眨着眼睛,泪珠断线般滚下。
      三天后孙寿永远闭上了双眼。
      半间房垂着头颤颤地从口袋里摸出周周正正的手绢包捧给老孙。这是他让我保管的,您收下吧。
      老孙展开看,是一尊翠绿的玉佛和存折,问咋回事?
      他早想和我结婚,我一直没答应,现在我同意了。
      咋不早说呢?你让他看了我最后一眼,还是你留下吧。
      半间房推阻着老孙伸过的手。您要不介意,我留下玉佛做念想,钱万万不留。
      你们相好了一回,老汉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那就把小女子和他埋在一起。
      以为这女子要殉情,老孙惊呼,姑娘,千万不能做傻事呀!
      不是寻死,心早死了,把半间房的名字刻在碑上。
      你们没行过大礼,老汉也没有钱财给你,图个空名分做啥?
      空名分我也要。说罢,扑通跪在老孙面前拽着老孙衣服说,爹,我们早在一块了,就答应了半间房吧?
      老孙淌着老泪不语。
      马家峪冒出一座新坟。深春时节,一场淋漓的雨后,野草猛然长高,遍地野花盛开。微风里春草摇曳着,好似无数的手抚摸着墓碑落款的半间房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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