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经期后流血不止，还常常觉得疲劳，在老公的再三催促下，我去了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我的子宫有点儿问题，还较为严重，要求先住院。 这一年，我41岁，老公45岁，儿子15岁。
医生先连续给我打了两天止血针，没有止住血。第四天，医生说得做个子宫切片，因为我的子宫里长了一些东西，也许是子宫瘤，也可能是别的，不过要等切片结果出来后才知道。我脑子轰的响了一声，追问医生如果是恶性肿瘤就是子宫癌吧，他没有回答，只是温和地笑笑，叫我别紧张。
老公请假来医院陪我。他是位刑警，20多年来，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此时却被我的病情吓坏了，拿着我的磁共振片子四处求医。医生们有的轻描淡写，有的神情凝重。老公则对所有医生的诊断都不信任，他不相信善良、健康、阳光的我会是癌症患者。每天他都反复地说，连医生都不敢肯定，就可能是良性的。
老公的话并没有让我得到安慰，我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哭。真正面对死亡，我才体验到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我经常想，如果我死了，老公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哭得死去活来，还是过几天就一切恢复正常，我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道风景而已？所以有时我问他：“如果我死了，你会爱上别人吗？”他一听，便捂住我的嘴，说：“呸呸呸，乌鸦嘴，你怎么会有事呢？我们还要在一起过四五十年呢。”
即使如此，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有一天，我的心情坏到极点，哭了又哭。老公晚上回来后还没坐稳，我就对他说：“我要是死了，对你来说也不是件坏事，钱钟书在《围城》里不是说过，功成名就的男人最幸运的事就是很及时地死掉老婆，这样就省去了分割财产的麻烦又有再娶娇妻的机会。依你现在的条件，再找个年轻的老婆太容易了。不过，你得答应我，再婚后不要马上生儿育女，我儿子还没有自立呢！还有，我不能再照顾儿子了，我得给他留点儿钱，这样你将来的妻子也不会说闲话了。可我能从哪里弄到钱呢？要不我写小说吧，就写那种死亡日记，说不定有人愿意出版。再不行，就捐遗体吧，不，是卖。我看过一部美国电影，说人的器官很值钱……”
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得那么冷血，我看见老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去门外抽烟。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微微弯曲着高大的身体，头轻轻垂下，如同一个婴儿，那么孤独无助。
子宫对女人来说太重要了，据说梅艳芳当初就是害怕不再是完整的女人，不愿意切除子宫才导致最终不治身亡。老公说她真傻，女性特征有很多个，没有子宫照样是女人，所以不管我将来变成什么样，都是他心目中最美丽的女人。因此当主治医生做手术前同我们商谈时，老公坚决选择了他认为最为保险的手术方案，拿掉全部子宫加化疗。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医生从我的子宫内拿出一小块肉团做切片，说过半小时就知道结果了。如果是良性，缝好伤口，一周后就可以出院；如果是恶性，手术就得接着做，拿掉全部子宫。所有人都在等。据说当时老公呆坐在手术室外面，紧张得汗水直冒，额头上青筋毕露，地上扔了一堆烟头。
半小时后结果出来了，显示是恶性的，就是说，我确定患了子宫癌。虽然我早已预想过最坏的结果，但我还是被打入了绝望的地狱。我以为，人一旦沾上癌症，就意味着死神随时可能出手。
手术再次进行，这次是全麻。我的心从开始的恐慌逐渐变得一片宁静，此前看过的关于临终病人的一些描述，说人快死去的时候心里十分安详，我或许真要走了。我突然很想说话，我告诉离我头部最近的一个护士，请她记住我说的话，以便转述给等在手术室外边的我的亲人们听，然后我便不管不顾地说开了：
请告诉我儿子，妈妈很爱他，让他好好读书，照顾爸爸。
请告诉我老公，我爱他，让他别难过，照顾儿子，好好生活……
我不知道我说了多久的话，把我爱的人爱了多少遍，据说当我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睡得很沉，眼角挂满泪水。老公在看见我的那一刻突然号啕大哭，因为他看见我那张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一样的脸，一向坚强的他心疼得再也无法承受了。
半个小时后，我醒过来了。看着我周围那一张张亲切的脸，我笑了，老公却又一次流泪了。他当众用力抱住我，说我是他的无价之宝，如果可能，他愿意以任何代价换来我的平安健康。
术后接着是化疗。我以为化疗只是掉头发而已，真正轮到自己才知道，化疗是以牺牲生命力为代价的。化疗时用药药性强烈，长期的输液，一不小心就会有药液浸入皮下，烧坏皮下组织。一向因为怕疼连针都不敢打的我，现在身上被扎得到处青紫，我疼得受不了了就把老公当出气筒，抓着他毫无理由地又吵又闹。我质问他说，我一心向善，老天为什么不关照我？我把他送过来的牛奶鸡汤掷了一地，那情形连我妈都看不过去。但老公总是和颜悦色地哄我，还利索地收拾我砸碎的杯子碟子，照常给我做热敷、按摩。妈妈劝他避一避我的怒气，老公说：“让她骂吧，她不冲着我冲谁呢？我知道她难受，能发泄出来就好，就怕她憋着。”
有时发完脾气我自己也后悔，问他为什么不反抗？他不答，问多了，他就把我搂在怀里，说：“因为你能在我身边骂我也是一种风花雪月。”我哈哈大笑，继而号啕大哭。说实话，我舍不得他，舍不得儿子，我实在不想死呀。
化疗后的第三天出现了化疗反应。我全身关节疼痛难忍，口干、恶心、胃痛，连吃饭都成了一件难事。当时我想，如果一个人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人生也就只剩下绝望了。可是老公从来不放弃，他经常举着碗半跪在我面前，哄我，劝我，说人是铁饭是钢，多吃东西才能增加抵抗能力；说我不吃东西，以后就没有力气欺负他了……一碗汤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不敢也不肯对我说一句重话，只会背着我的时候偷偷地流泪。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我不知道我的病让老公流了多少泪水。
为了让我多吃一口饭、多喝一口汤，老公整天抱着一叠烹调书反复研读，看电视上刘仪伟的节目，认真地做笔记。有次不知听谁说甲鱼有提升白细胞的作用，他坐车跑到乡下请当地农民带他在河水里捞了好几天，晒得皮肤起了疱，才弄了十多只甲鱼回来养在浴缸里，说乡下河水里的野生甲鱼没有污染，营养价值高。他还每天随身携带着记事本，向周围的人请教甲鱼汤的不同做法，甚至那些明知无用的民间土方，他都要试一试。
喝着老公挖空心思炖出来的汤，我一天天地恢复着元气。现在想想，我很感激老公，他在我最无理取闹的时候默默承受我强加在他身上的所有的情绪垃圾，在我最难看最不具女人魅力的时候仍视我如珍宝，给我鼓励和信心。
化疗后的第14天，我开始脱发了。从小我就以我的一头秀发为荣，我常把头发梳成各式各样的发型，戴不同的发卡和发簪。现在却不敢梳头，每次即使轻轻用手一摸，头发都会掉一地。前一段日子，在报纸上看到有个女的理着个光头戴耳环的样子，我还跟老公调侃说我也想理一个光头，挺酷的。想不到现在不用动手，头发便如同秋天的落叶，一天天地飞落，直到光秃。
头发终于掉光了，老公直夸我够酷，说想不到我光头的样子竟然是另一个味道，早知如此，十年前就让我理个光头了。有一天他竟也去剃光了头，说现在流行情侣头。第一次见到光头的他，我差点笑背过气去。没等我笑完，他又笑嘻嘻地递过来好几个袋子，说这礼物他早就想送了，可我老没给他机会，说现在我可以做一个百变美女，以免让他产生审美疲劳。我打开一看，是一个个漂亮的假发，长的、短的，卷的、直的。当时，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冲上去紧紧抱着他，抱着我善解人意的老公。
悲哀渐渐离我远去，笑容又重新回到我的脸上。每天早上，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顶着光头在阳台上练调息功，我苍白的脸在初升的太阳的映照下渐渐有了血色。终于有一天，我们正一起吐纳气息时，老公突然热泪盈眶，冲进屋里，拿出镜子让我看我的头顶。原来不知何时，我的头顶竟然冒出了些许细小的绒毛，这说明我的生理机能正在慢慢恢复。老公高兴得一把抱起照镜子的我直转圈，半天，他才哽咽地告诉我，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因为上天终于垂怜我们的坚韧，垂怜我们对生命的热爱和执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