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摄影师来说，不按下快门比按下快门，有时要艰难得多。”这是我的一个资深摄影师朋友红石告诉我的，我非常认同，并且用它问过不少人，比如说森山大道。 森山大道，是我最热爱的在世摄影家之一，他信步在东方之道与西方的road——六十年代垮掉派的on the road之间，在酒精、咖啡与创作欲的催迫下，泥石流般在影像中倾吐俳句式的电光一闪和垮掉派小说自动写作式的即兴爵士乐。高反差粗颗粒甚至失焦晃动残片，几乎已经成为森山的代名词。但是他也没有忘记，变化是艺术家维系艺术生命很重要的秘诀。森山的艺术生命经历过几次变化，一次是从成名的《日本剧场写真帖》的戏剧性冲击转向《再见摄影》的反戏剧反焦点反冲击力，再从《再见摄影》的万籁俱寂走回新宿涉谷等热气腾腾的都市终生。
今年8月，我在香港图书馆总馆的演讲厅见到了森山大道，他的气质沉静岸然。森山来香港，是香港国际摄影节的邀请，两小时的见面会，大部分时间都在放映即将复刻出版的《日本剧场写真帖》和《凶区》、《再见摄影》这几本已经绝版的代表作。在主持人宣布可以向森山大道提问的时候，我第一个举了手。
“日安，森山老师，我想请问你，在什么情况下你是绝对不会举起相机按下快门的呢？”森山大道微笑了，沉吟了有半分钟。“两种情况，一是在死亡的场合里；一是在歌舞伎町遇见黑社会的时候……歌舞伎町嘛，现在黑社会还是很多的。”其实我今年就在歌舞伎町拍摄过黑社会头子，全赖带我逛歌舞伎町的李小牧，黑社会们欣然摆了pose给我拍摄。森山大道不拍摄黑社会，恐怕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低调的他不愿意面对后者的浮夸。黑道有自己的道，道不同，森山亦懒得与其为谋。
作为香港国际摄影节的重头戏，森山大道这次展出的《反射与折射》都是放大到一两米宽的巨作，主题一反过去的都市流浪颓败幽暗，基本上以花贯穿了芸芸静谧场景。森山的花是广义的，包括了鲜花野花，有沉重地浸满阳光的花也有夜色里盆栽将萎之花，甚至有女性衣饰和墙纸之花、漫天颤抖的雪花以及电视机屏幕上的“雪花”……
森山大道这些花真真教我感动，他是一个老男人独脚演出的治愈系，和Tom Waits的音乐相类，在沉醉嘶哑的黑白分明中呈现一个宽容沉静的结构，森山的花有奇异的质感和光泽，让人想到此世并不存在、来世又无法想象的一种无情观自在。我曾口占俳句一首：“烤鲭鱼给人温暖，烤森山大道令人悲伤。”因为森山大道的黑白照片大多反差极端，就像烤焦了的旧梦一样。
“摄影就是俳句”，这是不久前我重读森山大道之时下的断言。古代俳人如松尾芭蕉大师，晚年行脚北陆奥之小径，且行且吟，用俳句截留（不只是记录）下一段段明快或暧昧的瞬间，如果他活在现在，他就是用傻瓜机随街按快门的森山大道一个。瞬间截留的艺术有赖于敏感，敏感有赖于平日对自己的心的反复磨砺——甚至使它一再受伤。这需要一颗开放的心，开放得足以冷静检视自己的自闭。
森山大道和荒木经惟都是日本的洞察者，荒木也一度拍摄过许多浓艳至糜烂的花卉，并且刻意着色强调那恶之花流动着的诱惑与毒性，荒木以“空花”来命名之，强调色即是空这一人人皆知但故意无睹的棒喝。然而荒木终不如森山大道超脱（或者说浮世就是荒木的全部），森山的花才是真正的彼岸花，如清凉月，直欲伸手向尘世救度一些心已洞开的阿修罗出来。
那天在展场，我留意到一个戴着小圆礼帽的女孩，她就像是从昭和年间走出来的文艺少女，在森山大道的自拍像和繁花盛放之间静谧走动，我借极暗的灯光拍下她来——少女就是彼岸花，这是荒木和森山，还有我都同意的。“曼珠沙华”——彼岸花，红的白的，“曼珠沙华，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法华经如是说，森山亦有此悟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