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薇野 原名董维汉，笔名何小蓉，重庆人。1942年毕业于金陵大学附属高中。1952年在重庆文联《群众文艺》担任诗歌编辑，1956年在重庆作协《红岩》杂志担任诗歌编辑，198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重庆市政协委员。重庆出版社特约诗歌编辑。现为重庆市作协顾问。文学创作一级作家。代表作有诗集《辣椒集》《阿Q献给吴妈的情书》《余薇野诗选》等。
采访手记：
早就知道重庆有一个很了得的人叫“余薇野”，在中国诗坛享有“三大讽刺诗人之一”的美誉。
一个人的名字。多半是其个性、命运的象征，如冰心，“一片冰心在玉壶”，象征着她高洁的一生；如萧红，萧萧红叶满山，乃深秋绝景，隐喻她文采才华，以及她个人命运之萧瑟悲凉。且说“余薇野”这个名字，给人的直觉却是一处独特的风景；也许，更是他心灵的自白吧：
“我是旷野的蔷薇俄自由／我美丽／我有刺／谢谢春雨，赠我无边无际的绿色的梦／谢谢那一年的风暴，赠我铮铮脊骨，雪压霜枝过后，兀自繁花怒放／谢谢上帝，在我人生的风雪中，赐我一个白莲花似的恋人，她与我相濡以沫，执我之手，与我偕老／谢谢春风，吹散一切阴云，还我阳光，还我自由／我歌唱／我创造／我快乐／我有刺，为着捍卫我的阳光，捍卫花朵的尊严。”
2011年的春天，我前去重庆拜会这位知名诗人。今年八十七岁的他，幽默诙谐，平易近人，谈笑风生，之乎者也，说个没完。见他耳聪目明，腰背挺直，一点也不显老，甚感欣慰。遗憾的是他有足疾，行走艰难，已很少外出了。
谈笑之中，我不禁提及了余老自白诗中的那句“白莲花似的恋人”。老先生闻之，呵呵大笑，高声唤了一位满头银白、满脸慈祥的奶奶出来，朗声道：“白莲花似的恋人，何人甲她也!她又是何人?我夫人肖莲蓉也!”
于是，一段或许鲜为人知的知名诗人余薇野的爱情故事由此被我采撷。
从来没有人，如此贴近我的心
1953年初春，年轻的余薇野和肖莲蓉在作家高缨和其夫人段传琛的热心介绍下相识了。当时，余薇野在重庆市文联工作，已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而肖莲蓉当时在重庆市妇联工作，是一位热爱文学的女青年。
在见面前，细腻而认真的肖莲蓉对余薇野作了一番“侦察”。
说起当时的“桥段”，如今已是肖奶奶的她仍不禁脸露羞色地柔声讲述：“小段告诉我，余薇野比较优秀，说他写作很好，重庆人都很欣赏他的诗作。而他也很尊重女性，人比较朴实。我喜欢文学，喜欢懂感情的人。于是，我便跑到我们领导凡部长那儿问，余薇野人怎么样?凡部长说，很有才，诗写得好，他写的《斯大林》，好有才华哟!我又问他余薇野工作怎么样。因为五十年代的人，很重视一个人对工作的态度怎样。一个对工作不负责任的人，我有点瞧不起。凡部长听了后，也夸他工作很出色，说是不错。”
这样一来，情窦初开的肖莲蓉才鼓起勇气，同意与余薇野见面。第一次见面，余薇野给她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这个人很随和，不拘谨，口才很好，说话风趣幽默，笑起来不惊不诧的。对人呢，直爽得让人感到惊讶，直爽得似乎要得罪人。可是他的直爽反而突出了他这个人。”
而余薇野对肖莲蓉的态度是什么样哩?老先生倒是直爽，呵呵一笑，道出一个成语：“一见钟情。”
“我和莲蓉是在文联办公室见的面。一看，我就是那样想的：就是她嗦!我原来看到过她。有次她在妇联打电话，当时给我留下比较深的印象：辫子很长，眼睛很圆，说话声音很脆。总之印象很好。但也绝对想不到，我未来的妻子就是她。”忆起当年的情缘，余薇野一脸春风。
经过了近一年的交往认识过程，1954年的春节，两情相悦、互相信任的两个人结婚了。
心会跟爱一起走，说好不分手
结婚那天晚上，新郎余薇野为前来祝贺婚礼的文朋好友朗诵了一首前苏联诗人斯奇巴乔夫的爱情诗：“爱情不是长板凳上的叹息／也不是月下花前的漫步／有泥泞也有雨雪／既然得一辈子共同生活……爱情是一首歌／但好歌是不容易谱成的。”
谁知道，这首诗竟成了不幸的谶言，成了他和肖莲蓉爱情婚姻的真实写照。
1958年，一场风暴席卷了文艺界。在这场风暴中，生性直爽、狂狷的余薇野未能幸免，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被赶出了文联大门，流放到重庆长江边上的长寿湖劳动改造。这一去，竟长达十八年时间。
如果说，余薇野因直爽、狂狷被打成右派是不幸的，那么更不幸的，是他的妻子肖莲蓉已先他一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长寿湖劳动改造。夫妻两人成为右派，使他们的家庭雪上加霜。
忆起那段惨痛的经历，肖莲蓉至今仍充满了痛苦和迷茫：“那个时候我自认是个很爱党、很爱国的人，根本就没想到我会倒霉。我这个人简单，叫给组织提意见，我觉得这是组织对我的重视和信任，于是我就提了个意见，说领导的工作方法比较简单。结果，我被扣上右派帽子，下放到长寿湖去了。这下这个家就惨了，孩子没人管；余薇野就更惨了，他是个书生，啥都弄不来……”
夫妻双双罹祸，抛家别子，流放孤岛，愁肠百结，归期遥遥。
当时，余薇野和肖莲蓉已有两个儿子。肖莲蓉下放到长寿湖的时候，他们的小儿子还不到八个月。余薇野的母亲虽然也和他们一起住，但母亲是两眼几近失明的老人，自身行动尚有困难。家里的大凡小事，全靠保姆，可是到后来，经济极度拮据，再也无钱请保姆了。
肖莲蓉在长寿湖只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她拼命地挣表现，因为只有表现好了，才能争取摘帽，才能回到家里，才能照顾孩子和家人。
那些日子，于肖莲蓉而言，是那样的不堪回首：“小儿子董翼才八个月大，我就被下放了。孩子头顶生疮，一个一个乒乓那么大。哪一个有妈妈管的孩子头顶生起脓疮哦?”
眼看孩子头上的脓疮越来越严重，有人给肖莲蓉带信，要她回重庆带孩子看医生。
“我赶紧请假回来，带孩子看病。我给医生说，就给娃儿打针吃药!医生说，不行，要输血。我因为在长寿湖劳动时太拼命，那地方又潮湿，很早就没得月经了，几年都没得月经。可是我给儿子输了两次血!”
“我要对得起我的孩子，对得起余薇野，我就要负起这个责任，负起母亲和妻子的双重重担。不能让我的家庭毁灭，不能让我的娃娃受罪，所以我拼命表现。”肖莲蓉说，这是她当时唯一的念头。
也正是由于她认“罪”态度好，她成了长寿湖第一批揭帽的右派，终于从长寿湖回到了重庆。
然而，在那个年代，肖莲蓉虽然揭了帽，但在人们的眼里，仍然是“揭帽右派”，仍然是“坏分子”。一回到重庆，她即被调离妇联，到重庆南岸窍角沱小学教书。
春风都化成秋雨，爱就爱到底
转眼到了“文革”时期。
当年，政治学习无孔不入，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组织学习，尤其是他们“这号人”。 [ 2 ] 时值盛夏，重庆发生了“八二八”事件，肖莲蓉所在学校所有老师都要集中学习四天，这四天不能回家。1966年9月16日，是他们永不能忘的一个日子。那天正是暑假学生返校日，肖莲蓉看见她的大儿子余嘉，便咛嘱儿子：“你不会游泳，不能下河洗澡哦!”
殊不知，儿子经不住小伙伴的一再怂恿，下到江里，不会游泳的他不幸被汹涌的长江吞没……
肖莲蓉忆起当时的情景，至今悲悸：“那天，差不多下午六点过十分的样子，有人喊，肖老师，你的娃儿淹死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一下不知道咋办……董翼抱着他的哥哥哭啊……学校的黄校长给老余打电话说，你的儿子死了!但长寿湖那边不准他回来。要是老余回来，我们两个人可以相互安慰，失子之痛一起分担嘛，可是他不能回来，就我一个人。那天晚上要送余嘉走，好多人都不要我去……带过余嘉的保姆杨金玉知道了，她来哭嘉儿，那情景，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慰断肠人……”
从此以后，每年的9月16日，儿子余嘉的忌日，肖莲蓉都要写诗寄托哀思。
经历了痛彻肺腑的失子之痛，使肖莲蓉对远在长寿湖劳动改造的余薇野牵挂有加、思念有加。每有空闲，她就不辞辛苦、辗转几个小时到长寿湖去看丈夫余薇野。
“有次我去看老余，看到他正抬竹子，一捆竹子压得他弯腰驼背的。他愁容满面地对我说，莲蓉，我简直没法了!我伤心地哭一场。他那个人简单，斯文到底。在长寿湖劳改时，他的衣服洗了，他都认不得哪件是他的，不敢收。所以，每一件我都用线绣上一个‘薇’字，以便他识别。”
在肖莲蓉的心里，余薇野就是她的牵挂。那时，钱不多，物质匮乏，她知道余薇野干重活，那点粮食定量是肯定吃不饱的。她每月都要给他带个包裹，一点饼干，一点红苕糖。偶尔得到一小瓶花生酱，她就如获至宝。记得有一次，肖莲蓉给余薇野带了一大瓶液体葡萄糖，三斤多，甜得很，余薇野一晚上就吃完了。那时，油、糖对饥饿的人来说太重要了!
患难情真。妻子肖莲蓉是余薇野精神和生命的支撑。西方一位思想家说：“人生有三个教师：爱情，饥饿、战争。”余薇野说：“要是没有肖莲蓉，就没有我余薇野，我早就死了。”所以，在余薇野心中，肖莲蓉是最美的人，是肖莲蓉使他读懂了爱情的真谛。他在诗里这样表达自己对妻子莲蓉的情感：
天雷不曾将我击倒／地火未能把我烧焦／亲爱的／没有你，我将化为枯草!
又如：
我给你一滴露／你给我一场春雨／我给你一株草／你给我一座花园
我知道别人不会说你是美人／正如我知道最美的人是你而不是别人／即使我读破一万卷爱情诗／没有你，我怎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余薇野对肖莲蓉不仅是一往情深的爱，他的爱中，还有对肖莲蓉深深的敬意。
“有很多人没有经历过深刻不幸，不能了解社会、了解人生，所以他怎么能够理解一个母亲、一个女人?”余薇野如是说。
苦难终于熬到了尽头。
“文革”结束了，拨乱反正了，余薇野和肖莲蓉迎来了人生的春天。这一切，让余薇野忍不住长长地叹息：好扯啊!人生好扯啊……
桑田都变成沧海，谁来成全爱
相依相伴，相扶相携，相濡以沫，五十六年转瞬即逝，余薇野和肖莲蓉都已是满头银发的耄耋老人了。
曾经的沧海，曾经的桑田，都付与了这秋霜的白发。
白发情更笃。余老先生告诉我，平常的日子里，他们两人经常讨论世界形势，讨论作品，讨论人生，讨论诗歌……有时早晨四五点钟醒来，讨论到天明，有时晚上讨论到很晚……这是两人最快乐的时候。
对于老伴肖莲蓉，余薇野敬爱之余，也有内疚。
“我常常说她，你一生有两大不幸，一大不幸就是死了儿子，一大不幸是嫁给了余薇野。她随便嫁给哪个人都比嫁给我好。我真是太笨了。因为笨，我就怕，总觉得一做事，就会出事。比如向冰箱里放一点菜，我都会打倒，我赶紧去打扫，又打扫不来……”
肖莲蓉听了，嗔怪地盯他一眼，“揭老底”地说：“你不晓得，他那是懒。因为懒，所以笨；因为笨，所以懒。这个是相辅相成的。他就是一个书呆子。最简单的事都做不来。扫地都扫不来，抹桌子都抹不干净。厕所都冲不干净，我教了他多少回，你要掌握规律嘛。比如抱米，装米的是塑料袋，他抠起抱，结果把塑料袋抠破，米一路洒起回来。当然我在病当中，他也做事，他给我烧水，热敷。”言及此，肖奶奶又甜蜜地笑了。
顿了顿，肖奶奶又一脸笑靥对我说：“有时我也很伤心，很怄气。我觉得他，就像没得儿子死那回事一样，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才有孩子，才爱这个家一样。我说，你是搞文学的人，是一个很懂得感情的人，但我又看不出你伤心。可是，老余告诉我，不是我说的那样，他的心头还不是跟我一样，对这样一个小生命，痛得很。”
此时，旁边的余薇野接过话头，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又用手指着老伴肖莲蓉说：“我对于你们的肖奶奶，有三句话：永远的敬爱，永远的感谢，永远的惭愧。”
彼此的宽容，彼此的恩爱，彼此的欣赏，都在日子之中蔓延……
此情此景，正像余薇野的一首诗中写到的一样：
两人相对／看见了黑发／看见了灰发／看见了亮晶晶的白发
两人相对／看见了微笑、泪水／和交融的沉默
两人相对／说了许多苦话／说了许多甜话／和许多飞来飞去的梦话
两人相对／记忆起春色／忆起风雪／忆起艰难的跋涉
两人相对／两人相依／两手相握／一瞬间便是永恒! [ 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