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冰真正着急是在两点半以后。中午两点半，他已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包括每个死角，仔仔细细的，以前，他也只在刚搬进来的时候这么打扫过房子。现在，为了平息自己焦急的心，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他故意找事做。这当中，他还出去取了一趟钱，看街上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又坐公交磨磨蹭蹭地回到了家中，把这准备出手的房子认真打扫了一遍，一看时间才两点半。怎么办？现在这种状态是最难受的了，躺下，具体说躺在床上绝不是一件好事，恐惧和空虚感一次次袭来，他不由得抱紧已经蜷缩成一团的被子，好像要把它们再压缩成小球才能填补此刻内心的慌乱。手机，紧握在手中，已经两个多小时死一般地没有任何声息，哪怕连一个骗人的短信都没有。他想起这部手机最后响起的时候，还是老婆吃饭时打来的，一声咆哮――“我都能借来10万，你一个大老爷们借不到钱，你去死吧。中午我要睡觉，你不要给我打电话，我什么都不管……”去死吧，他现在的心情就像这部手机一样，真想去死。
手机并不会死，也不能死，在这种关键时刻他是绝对离不开这部手机的。今早他还握着手机整整打了一早上的电话，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他把手机里存的所有可能的电话号码挨个儿的打了个遍，亲戚、朋友、同事，甚至社会上没怎么打过交道只是偶尔认识留下电话号码的所谓的“朋友”，凡是能打的电话都打。听到对方回应时，他都会像是本人站他面前一样，温柔地、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目的一点一点地和盘托出，就连对方的拒绝听起来也是那样亲切可爱，他也是陪着笑脸轻声地说“没事、没事，谢谢！”好像他打这个电话本身就欠了别人多少银子似地。从来没这么求过人，现在挨个地求了个遍，没说过的好话，没做过的低三下四的事，通通都让他做了。做了，就做了，陈冰这么想，反正已经做了。
还是有效果，10万块钱，落实了7万，刚出去的这一趟就是去取北京的一高中同学从别人手中借来的刚刚打到他卡上的两万块钱。这同学特好，高中时，和他形影不离，吃饭，走路，睡觉都一块儿，上了大学后才各奔东西，但联系一直保持着，即便定居北京，成了名副其实的首都人，但只一回来，俩人便又跟从前似地整天粘一起。这不，在自己手头很紧的情况下还为陈冰借钱，真是够意思。想到这儿，陈冰心里舒坦点了。可是一想到还剩下的3万块，头又开始麻了。
手机就扔在茶几上，炎热的夏天把屋子烤得像坐在火上，电风扇麻木地吹着，它的辛劳工作并没有让陈冰感到一点儿凉快，反而感到更加焦躁不安。那个让他等待的电话号码，快点响啊，响啊……
下午四点多了，电话终于打破沉寂轰轰烈烈地响了，梁静茹的《勇气》“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让陈冰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扑向手机。接听，却不是他等待的人，而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许慧芳，“陈老师，怎么样了，都四点多了，人家崔老板等着要钱呢，你什么时候过来呢？”陈冰慢腾腾地说，“等会儿，今天下午，我一定把钱凑齐，让崔老板再耐心等等，好吗？”
“那好吧，无论如何，你必须赶在下午下班前把钱送过来，要不然，人家要是按照合同执行的话，你就赔大了。我也是替你着想啊”。
“知道了。”陈冰关了手机，重重地掷在沙发上，感到全身都在冒汗。许慧芳说得没错，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在规定时间不能付款，对方除了不退两万块的定金，而且要按总价值的10%赔偿，就是4万，一共6万，东西还没买上呢，先赔6万，这可不是闹着玩。合同上签着自己的名字呢！陈冰感到腿有些软，他撑住沙发扶手站了起来，看着死悄悄的手机，无力地抓起，慢慢踱进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恐惧再次像虫子一样爬进心里，全身，他不由地裹住被子，盖住了头。
二
买房子是陈冰两口子计划已久的事。他们结婚八年，一直住在六楼，冬天温度从来没有上过20度，夏天温度从来没下过30度。两室两厅，87平米，看上去很大，其实摆不下多少东西，客厅连个钢琴都放不下，只好摆在主卧室。再加上，妈妈老了，孩子将来也需要一个房间，显然，这个又高又小的房子不再适合他们居住了。再加上，陈冰的爱人领着孩子在另外一个县城上班、生活，有一个安乐舒适的家就显得更加重要。本来说好等爱人的工作调回来再说，可是几年过去了，调工作的事没有眉目，房价却一天涨似一天，看来不能再等了，所以，夫妻协商的结果就是赶紧买，再不买，就别打算换房子了。
这个主意定下来之后，就是在城里找合适的房源，自己打听太慢，他们干脆委托给安居房屋中介，果然没过多久，中介公司就打来电话，说有一套二楼一百二十多平米的三室两厅新房很适合他们，让过来看一下。陈冰和爱人一看，两个卧室在阳面，结构合理、空间大，利用率高，楼层也好，真是再没有更好的房子了，当即就决定买下来。可是一问价格，俩人出现了严重分歧，对方要价太高，要是连装修带家俱算下来，50万都打不住。他们哪有那么多钱！这得贷多少款呢？那天，陈冰和爱人从新房一直吵到家里。最终的结果，是爱人胜了，当天下午，他们拿着两万块钱的定金到安居公司与崔老板签下了购房合同。陈冰签字时犹豫再三，爱人在一旁催促，签吧，这么好的房子你不签就让别人抢走了。安居公司的何老板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没事，凭我们的能耐，你那套旧房绝对卖个30万不成问题，签吧，要这个房子的人还排着队呢……
从签下字的那天起，陈冰心里就一直想反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爱人东挪西借地凑了10万付给对方。十天后，另外10万必须到位，而他们的老房子却无人问津，并没有在何老板的吹嘘中在几天时间内换回那30万元。而今天，就是这十万块钱必须到位的日子，崔老板已经放出话来，如果今天再见不到钱，她绝对要按合同执行！
今天，5月24日，初夏一个炎热的下午，陈冰在房子里像一头困兽一样在静静等待世界末日的到来。
A市的房价年年上涨，已经超出了普通工薪阶层能够承受范围了。这当然不是A市一个城市的问题，全国房价日益攀升，各种媒体密切关注房地产市场的行情以及中央的政策。然而，就在这一波房地产动荡之中，陈冰夫妇做出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决定，买房。当他们签下合同的时候，A市的房价还在涨，当他们签 完没过几天，国家调控房价的“国十条”出台了，举国上下一片观望，楼市一下子陷入僵持局面。这就意味着，陈冰夫妇将高价买下这个新房，而低价出售自己的老房，中间无法弥补的差价只能靠银行贷款。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将变成A市又一个“房奴”。
然而，合同签下了，白纸黑字，必须兑现，要不然，房子没住成，再搭进去六万，那就亏死了。所以，后面的问题如何暂且不说，目前，最要紧的，是赶快凑够10万块钱，给崔老板送去。
崔老板，那个风韵犹存，走路一步一摇，说话嗲兮兮，开着一辆飞渡轿车，什么时候怀里都抱着一条陈冰说不出种类的小狗，红边框的墨镜就像是两个巨大的黑洞横在脸上，见了人连头都不带转。只有见到钱的时候，她才会取下墨镜，甩一甩并不太长的头发，脸上挤出一堆笑容，边捋着狗毛，边兴奋地说，我就说嘛 ，人啊，都是属核桃的，都得砸着吃。你看我吧，我现在正在做一个300万的工程，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唉，干嘛呢，把自己逼那么紧，要死要活的，累死了。还有你们，要不是装修钱紧，我不可能催你们那么急的，按理说我也不缺钱花……
这个崔老板，陈冰夫妇也是头一次听说 ，根本没打过交道，听说也是A市数得着的富婆，原先是专门做政府会议礼品生意的，现在听何老板说在新城区飞达购物中心旁边开一家豪华KTV洗浴中心，确实正在装修，急需钱用。
是啊，要赔6万呢，陈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从衣橱镜子里看见自己篷头憔悴的样子，感到自己真的快疯了。不行，四点半了，要是再没电话，这3万块钱泡了汤，他就真的完蛋了。既然电话等不到，那就打过去问一下吧。谁让是自己求别人，不是别人求自己呢！
三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
陈冰现在真正陷入了绝望，他终于品尝到了绝望的滋味。高考失利、毕业分配、工作调动，他这十几年中所遭受过的种种打击合起来也没有这一次这么强烈！这浑小子在干什么呢？中午吃饭时说得好好的，早上他忙，下午就把钱给我打过来，这不是误事吗？能借不能借啊，不能借也得说句真话吧！陈冰不死心，手一摁，将这个电话号码再次拨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
讨厌的移动公司！这骂完了移动公司，陈冰心里的恐慌并没有消除，他抓紧被子，嘴里不住 地念叨一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能带给他平安、带给他福音似的，那个只有五岁的小家伙，正跟着妈妈在县城里上幼儿园。如果此刻，他抱的不是被子，而是孩子，他心里一定还有些着落，可是，87平米的房子里孤零零地只有他一个人，白花花的天花板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钱，钱，钱，要命呢！
陈冰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拨电话，手机都有些发烫了，二十几遍拨出去了，得到的依然是那对男女冷漠的回答。唉，是不是他还在开会，顾不过来？早上也是这样，打了几十通，最后才接起来，对方还埋怨说，陈老师，我上午开会，你把我的电话都要打爆了，不就是三万块钱嘛 ，小意思，包在我身上，没问题。
现在呢，问题出来了。要不，再耐心地等一会儿？或许人家真的有事，不要把别人都想那么坏，或者尽往坏处想，这小伙子还是蛮不错的嘛。陈教师所托的这个小伙子名叫朱永亮，是他在C乡中学带第一个班时的学生。那时候，这小子家里穷得够呛，爸爸死得早，家里只有他妈妈和他们姐弟俩，每天要从河滩里骑半个多小时沙石路才能赶到学校。陈冰一边关心他，一边严格要求，帮助他学习，改掉身上的坏习惯。有一次，陈冰利用周末去他家家访，家里只有他一人，看着他瘦小的模样，陈冰心里酸酸的，问他吃了没有，他说还没有。陈冰就忙活起来，做了韭菜炒鸡蛋、拉条面，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陈冰感到非常高兴，觉得这趟家访没白来。
初中毕业后，这小伙子上了一所中专，毕业后，自己做起了生意，感觉还不错，在城里买了两套房，还买了车，逢年过节还知道到陈冰家里来看望他。为此，陈冰还小得意过几回，当着老婆的面，夸奖朱永亮有出息，懂礼节。这次，之所以将3万块钱寄托在他身上，就是觉得彼此看重这点师生情份。
电话没打通，催人的电话倒是来了，许慧芳的电话，“陈老师，怎么样了，准备好了没有？我们何经理跟你说几句话。”
“何老板”，陈冰刚一张嘴，还没冒出下句，电话那端就像过年放鞭炮一样，“陈老师，不是我说你，你们做事要想呢，说好的是二十号，人家都已经宽限了五天了，你还要怎么样，如果人家闹到法庭上，我跟你说，你一点理都站 不住 ，这种事情，我们见得多了。昨天，我和崔老板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人家还在埋怨我说，明明你们没钱，为什么要跟你签合同，害得人家现在资金也周转不过来，你想想人家的来头多大呢，那是和领导趴在圆桌上吃下饭的，说翻脸就翻脸，光今天下午就给我打了十几遍电话催这10万块钱，要早知道你们没钱，我说啥都不让你们买这个房子，崔老板已经把话撂下了，今天人家必须见到钱，否则，你前面付给的十二万也别想要了。”嘟嘟嘟……
陈冰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把电话狠狠地摔在床上，嗯，这帮见钱眼开的家伙，把人往死路上逼呢。话还没说完，电话又响了，“怎么样了，你把钱送过去了没有，人家许慧芳把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这十万不是你负责的吗？我就不相信，你在A市都多少年了，就随便揪下来一两根头发，我想那里面也藏着个熟人吧，我看你这半辈子是白活了，平时让你多出去跟朋友走动走动，你看你除了在家里窝着就是窝着。我和你说，我还上班呢，今天要是钱送不过去，赔了钱，我一点责任都不负，你就看着办！”爱人的电话，也是没一句好话，说完也是“呼”地一下挂电话，好像跟他过日子，是跟黄世仁过日子一样，怀着深仇大恨。
陈冰看着手机，仿佛那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还要炸一下。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要干什么了，就是买彩票也来不及啊。
再打电话，移动公司的播音员永远字正腔圆，理直气壮。
除了从六楼的窗户里跳下去之外，陈冰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是无法挽回的失败，还是有一点转机，朱永亮，你现在就是我惟一的光亮了，陈冰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躺在床上，四周死一般地寂静。
四
5月24日17点40分，我们主人公陈冰老师四肢发凉地躺在床上等死的时候，“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放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梁静茹的歌声再次响起。
电话！！！
陈冰从床上跳起来，扑到客厅里，手机正在充电，来电显示并不是朱永亮的电话，而是大哥的。
“陈冰，你现在交房款还差多少？我听你二哥说你在家里急得快疯了是不是？”
“嗯，”陈冰应付着，在此之前，他已经向大哥开过三次口了，他都说给侄子买房，还要装修，也没钱，虽然他是家里弟兄几个经济条件最好的，开着一家公司。
“差多少？”大哥催问。
“三万，还有三万。”陈冰嗫嚅道。
“好了，我现在还在开会，下班后，你直接到那个安居公司门口，我把钱给你。”
“啊？！不会吧，真的？现在银行都下班了，怎么取钱？”陈冰感到全身都麻木了。
“用取款机取，傻瓜，好了，你等着，最迟六点半。”电话那头关机了。可是，这头，一下午快被逼疯了的陈冰猛一阵心酸，不由自主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钱是什么？还是自家人好，关键时刻，就可以看出亲人的份量，这真是雪中送炭，雪中送炭啊！陈冰拿起毛巾捂住脸，使劲擦眼泪，却觉得那两股热流怎么也擦不完。
陈冰收拾完，看了看镜子里红肿的眼睛，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把钱送过去。刚一出门，白胖白胖的许慧芳顶着一头汗突然冒了出来 。
“正好有个人看你的房子，我就带过来了，现在打问房子的人少了，赶紧把你这套房子卖掉，你的资金才能周转啊，陈老师，你咋了，你的眼睛……”
陈冰躲了一下，低下头，不过心里非常快乐，“没事，你们看吧，也没值钱的东西，你先领上看，我到你们公司去，赶紧把钱交给。你看完了，把门锁了，也过来，我先走了。”
走在路上，陈冰下定决心，等这笔钱交付，他要对爱人、崔老板、何老板说清楚，这个房子他不要了，他要将这个房子转手，这套总价达50多万的房子不是他们这个工薪家庭能承受的，不能给自己拴上锁链，为一套房子。当然，更为了这二十多万资金的安全！
七点十分，驾驶着飞渡赶来的崔老板，取下墨镜，第一句话就是，“我说嘛，人啊就是属核桃的，得砸着吃，这不，我说了，不能过今天下午，就是不能过今天下午。好了不用数了，直接放我车上吧，我给你们打条……”
交钱之前，陈冰除了感谢之外，做了充分保证后将大哥支走了，他不愿意作为陈老板的大哥见到崔老板，跟商人打交道不是他的长处，而且，也没有必要让大哥掺和到他的事情里面来。
崔老板吱吱扭扭地走了。
何老板爽快地答应从陈冰手中将此房转手，只要是房屋交易，她自然高兴。
陈冰如释重负地度过了这一下午，虽然他并不知道接下会有什么样的情况，是不是对自己有利，他的房子还卖不卖了？怎么对爱人说？那架钢琴什么时候才能摆到书房里或者客厅里，还有自己的书柜。87平米怎么才能变成120平米，他都没去想。现在，惟一使他感到轻松的是躲过了一劫，并深刻认识到关键时刻只有亲人才是最亲的。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又拨打了一下他今天下午打了无数遍的那个号码，时间是5月24日19点48分。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
编 辑段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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