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去山东省临沂市参加书法节，书圣王羲之、亚圣颜真卿都是临沂人，临沂市政府在临沂建有书法园，刻有从甲骨文到王羲之、颜真卿、宋元明清，一直到现在人的书法作品，我书写的两副自作的对联也被刻在大石上。宣传部长陪着我，他知道我虽然是艺术史教授，但对民族史、抗战史更有兴趣，于是便开车带我去看华东烈士陵园。华东烈士陵园开始叫临沂烈士陵园，临沂这地方南接我的家乡徐州，西临枣庄市，著名的孟良崮战役、台儿庄战役、淮海战役等都发生在这个地区，还有著名的铁道游击队等。这里的民风朴实、憨厚，但也刚猛、英勇、威武不屈，你待他好了，他可以为你两肋插刀；但尊严不可侵犯，你侵犯了他，他也必然回击，绝不手软，生死皆无所计。
烈士陵园很大，因为时间紧张，我们主要看抗日战争纪念馆，因为馆内的图片、数据、实物等全来自真实，这是研究历史的人所最需要的。进了大门向右前是粟裕大将骨灰安放处，再向前是罗炳辉纪念塔，再向前便是抗日战争纪念馆。山东人民抗击日军的动人事迹很多，其中渊子崖保卫战，最令我难忘，尤能引起我深思。
1941年，日本鬼子的一个小队经过渊子崖村，村庄在一个山崖前，鬼子听说这个村的老百姓从来不向日本人（自称皇军）交粮，便决定教训教训这个村庄的老百姓，鬼子进村后耀武扬威。村民们见到鬼子来了，一声招呼，全部围上来，结果把鬼子打跑了。鬼子大怒，回去拉来了一千多人，决定血洗渊子崖村，要杀光、烧光、抢光。渊子崖村村民知道鬼子不会善罢干休，便做好了准备，为首的村民知道鬼子武器先进，村民只有铁锹、钩子、冀钯、锄头、大刀，宜于近战，不宜于远战，决定不惜代价，扑上去肉搏。鬼子进村后见人开枪就打，村民们奋不顾身，冲上前去，但鬼子机枪火力太猛，死了很多人，但是更多人冲进鬼子群中，肉搏开始，村民大多练过武术、大刀，铁锹飞舞、血肉横飞；一位壮年男子，一把刀一口气连杀八个鬼子。当时目击者说，他砍死几个鬼子，刀刃就钝了，后来是连砍带砸杀死了鬼子。鬼子知道肉搏不是村民对手，就开始逃跑，村民穷追不舍，结果鬼子丢下了123具尸体和枪弹等。村民也牺牲了147人，这147人多数是远距离时被鬼子机枪打死的，村民扑进鬼子群中，鬼子死人就多了。
村民们掩埋好同伴的尸体，估计鬼子还会再来，于是连老人、小孩都做好准备，他们不走，不躲，更无一人惧怕，何况又缴获了很多日本武器。鬼子再来，就再和他们拼。
后来，鬼子不但不再来，不但不向渊子崖村要粮，而且，每次扫荡或出行，经过渊子崖村时，皆绕道而行，而且一看到渊子崖村，鬼子们便立定，向渊子崖村敬礼；有的鬼子队伍边走边向村民敬礼（行军礼），渊子崖村的村民大人、小孩，皆怒目而视，毫无惧色。
我看了这些资料及虚拟的电子实况再现，十分感动，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在南方生活了几十年，抗战时，曾经有南方的几个村庄几千人被三个鬼子赶得团团转，任其枪杀，鬼子当众强奸妇女，抢劫财产，无一人出来制止，甚至无一人敢表示愤怒。有一个记载，几千人被两个鬼子赶在一个地方，无人敢反抗，任鬼子抢花姑娘，夺走鸡鸭，鬼子们狰狞大笑。
最著名的莫过“南京大屠杀”，南京当时有中国居民和士兵60万人，日本侵华军松井石根大将和第六师团师团长长谷寿夫共率侵华军6万人。日本军队当时武器先进，打到南京，且不议。据《远东国际法庭判决书》中所云：“日本兵……单独的或者二、三人为一小集团，在全市游荡，实行杀人、强奸、抢劫、放火……”，而且强奸、轮奸，达两万余起。竟无一人反抗。“单独的”就是一个人，“二、三人”，居然在全市杀人、强奸、抢劫，而没有遭到60万人当中的任何人打击反抗制裁，甚至被日军活埋的人，还帮助日军挖坑活埋自己，这在北方是不可能的。渊子崖村居民是面对一千多携带机枪、长枪刺刀的鬼子，扑上去，杀死鬼子123人，南方人为什么没有扑上去将一两个或二、三个鬼子杀死呢？在我所读到的以及看到的图片资料中，没有发现南方居民杀死鬼子的记录。
最典型的是“杀人比赛”，两名日本军少尉向井敏明和野田岩以杀人为乐，向井在句容杀了89个中国人，野田在句容杀了78个中国人。二人到了南京，比赛杀人，向井持刀一口气杀了106个中国人，野田持刀一口气杀了105个中国人（应该是中国的南方人）。杀完后，“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日本报纸《东京日日新闻》1943年12月6日报道了“二人斩”的消息，日本随军记者浅海和全今木两人跟随报道，还为两个杀人比赛者拍了照片，在报道了向井杀了106人、野田杀了105人消息时，还刊登了二人拄着军刀狞笑的照片。
两个人杀死了211人，这211人怕死的、不怕死的，都死了，没有一个反击，如果这211人中有十分之一拼死反击，恐怕这两个日本少尉早已命丧黄泉了。
渊子崖村村民死了147人，杀死鬼子123人，赢得鬼子的敬礼。
南京大屠杀中被两个鬼子杀死的211人，没有一人动鬼子一根毫毛，得到鬼子的狞笑。
如果必死，站着死和跪着死，是大不相同的。
记得我二十年前看到一份日文资料，是一个日本军人写的，回忆他当年进攻国民党的军队，在一个必经的山口遭到国军顽强抵抗，十几次冲锋都被打退，日本兵死伤众多，仍然冲不上去，后来调来大炮轰击，日军冲上山口时，发现只有八个国民党的军人，全部壮烈牺牲。日军根据现场判断，这八个人阻击数十倍于自己的日军，无一人有准备撤退的迹象，他们是掩护大军撤退的！他们没有打算活着，但八个人打死了日军那么多人，这个军官十分恼火，把跟随他竭诚为日本人效劳的汉奸翻译叫来，怒斥道：“看，他们八个人才是真正的中国人，你的良心坏透了……”这个汉奸吓得下跪求饶，日本军官愤怒地砍下他的脑袋。然后命令部下挖坑掩埋这八个烈士的尸体。又踢了踢那个汉奸翻译的尸体说：“这个，不算。”掩埋好八烈士的尸体后，又在坟墓旁的竹竿上刻有“中国八勇士掩埋处”。然后，集体向八勇士致敬。
二十多年来，我总感到日本武士道精神中也许有什么内容值得研究，我更是一直对这八位勇士十分崇敬，可惜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和籍贯。但我想这八个人至少为首一个人，应是北方人。 我小时候读《铁道游击队》入了迷，这些故事就发生在我的家乡徐州一带，《铁道游击队》电影的主题歌中的“微山湖”西岸、南岸、东岸在江苏徐州，北岸在山东枣庄，铁道游击队便出没在这里。我二十来岁时在北方工作，了解到当时打鬼子，搞机枪、撞火车、炸桥梁，打得鬼子忘魂丧胆的那些游击队员，实际上大多是山东和徐州的农民或市民，七十年代，他们都健在，但这批人太耿直、又不会拍马逢迎，有的职务并不高。他们谈起当年打鬼子的细节，比小说中生动得多。我常埋怨小说作者为什么不多调查了解一些就慌忙动笔写作，否则，会写得更好。我想，“杀人比赛”的那两个日本兵，如果遇到这些人，就不会拄着军刀在狞笑，要不就是同归于尽，要不就是“敬礼”。
最近凤凰出版社出版了《邳睢铜抗战史新考》，作者杨蕴是我的姨弟，邳县、睢宁县、铜山县都属于徐州市，我的老家就是睢宁县。杨蕴查阅档案和当事人的真实记录，邳睢铜地区抗战时主动出击打击鬼子达277次，没被记录的肯定更多。其中一条是1940年夏天，400多日伪军经过睢宁县凌城，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崇惠见到了，他不是逃跑躲避，而是找到自卫队员，迎头痛击，虽然只打死日军1人，打死伪军5人，但毕竟把鬼子打跑了，而不是让鬼子来蹂躏自己人，更不可能让他们来“杀人比赛”。
我的老家一位我称“三叔”的农民，“文革”中也遭到冲击，说他手中有很多人命，即打死过很多人。三叔当时很害怕，找到我，还送给我他刚从池塘里钓出来的一个老鳖和几条黄鳝。说：“传席，我的大侄子，你要为我说话啊，我打死的可不是好人啊，全是坏人啊。”后来他被关了起来，最后又放了。更长一辈的人告诉我：“你这个三叔，别看他个子矮小，在他手里至少有二十条人命”。接着讲道，有一年夏天，一个鬼子带几个伪军来乡下骚扰，累了，在大池塘岸边大树下躺着休息，三叔看到，拿出经改造的土枪，“ 呯”一枪，打死了鬼子，“他还不跑”，又打死了一个伪军。一转身，找不到他了。鬼子带人来抓他，他跑了。在外面，没法生活，身无一文，他又回来了。地下党找到他，救济他一些钱，叫他除掉一个汉汗，他半夜时又把这个汉奸给杀了。我问过三叔，“你当时怎么敢打他们的？”回答是：“气不过，你小鬼子跑到中国来捣什么蛋的。你能杀人，我就不能杀你……”这些事，还有很多类似的事，杨蕴《邳睢铜抗战史新考》的书中都没有记载。
文学家老是写南京大屠杀，甚至拍成电影；画家也老是画南京大屠杀或画日本兵挥刀屠杀中国老百姓的场面，日本兵那样的威武，中国的老百姓被绑起来跪在地上，被杀头。其实这是中国人的耻辱。作为史料保存起来，以见日本侵略我们的罪行，是可以的，大肆宣扬，大可不必。这实际上是助日本侵略军的威风，而暴露我们自己的耻辱。我在八年前，发表的《艺术家，你在助谁的威风》和《文艺题材与民族正气》两文中，已指出这个问题。在我写作这两篇文章之前，画家画了无数幅南京大屠杀及类似的题材，都是耀武扬威的日本兵，在挥刀、在擦刀，有的画家画的日本兵英俊而高大，而画中国人头被砍掉、跪地等待被杀，无数男男女女们的裸体尸首压在一堆中，狗在嗅尸体。我都十分难过。画杨靖宇不是画他在抗击日军，而是画他被杀死后的尸体膨胀着，画秋瑾是裸体被吊在刑场上……而且这些画都得了奖。我当时在文章上指出，艺术家，你为什么不画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为什么不画平型关大捷；无数抗击、杀死日本侵略军的事迹，你为什么不画，而只画中国人的耻辱和失败。
现在看来，还要画和写山东渊子崖村保卫战，这才是真正的中国人精神。你把领土、宝岛送给人，换来的只能是狞笑；你把侵略者从中国的宝岛上赶走，击毙，换来的是敬礼。我们要人家敬礼，而不要人家狞笑。我们要山东渊子崖保卫战，不要南京大屠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