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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途下车_中途下车宫本辉理解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1 04:56:03 点击:

      1      林理想突然改变了计划,在半道下了车,回到了阔别五年的三城。   这真是心血来潮,又惊又慌。火车迅驰地掠过田野,飞快地朝下一站呼啸而去,列车员播报下一站就是三城。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五年,往事一幕幕袭上心头。那是段多么快活多么优雅的经历。更多的是忧郁。然而现在呢?想起当下的生活他照例烦闷和怨恨起来。妻子的身体日益肥胖臃肿、孩子无休止地啼哭、上司刻薄地盘剥。真是一团糟!他奉命去终点站城市见一个客户,当他听到下一站是三城时,心里奇痒难忍。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机会回到三城的,销售工作可以便利地在城市穿梭,以往他每次经过三城时,都竭力使自己入睡。压根儿不看窗外一眼,他害怕回到故土。可是现在,听说她要结婚了,顺道去看望一下也合情合理呀。
      他在人流中茫然失措,不知所向。他后悔一时冲动下了火车。虽然四年学生生涯消磨在这个城市,如今,熟悉的车站却显得异常陌生。还是去找白菲忆吧。他心里忐忑不安,五年来他们常有邮件来往,不过等他有了家室之后,这种联系便销声匿迹了。他的妻子对他这段恋爱史毫无所知,这是他保存得最完整的一段醉人的往事,当生活的各种愿望被碾碎之后,他才体会到了这种纯洁的回忆是多么的珍贵。他常常依靠甜蜜的回忆来躲避残酷的现状,特别是和妻子吵架后。碰到最棘手的业务时,他最先想到的不是解决方案,而是急匆匆地寻找一个无人的角落,依靠尽情的遐想来解脱现实的困境。
      分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他首先向生活妥协了,和一个五金店老板的女儿草草结婚。婚后他惊呼上当,暗自责怪妻子引诱了他。她大权独揽,说一不二,不久就发展到了天天吵架的地步,感情急转直下,毫无乐趣而言。没有任何准备下,孩子降生了,为了糊口,他不得不辞去原来极其稳定但微薄薪水的工作。干起了销售这一行。结婚后他羞于联系白菲忆,他知道她在医院工作,依然保持单身。多么让人羡慕,他想,要是能换回单身,做什么我都乐意。如果要怪罪生活的话。林理想首先认为妻子配不上他,拖了他的后腿,理由是他们没有精神上的共鸣。不过他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妻子把持了家务,不由他多花一分钱。即使没有恶意,他也时时觉得她和孩子一起压榨他,如今的世道,想发迹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倒喜欢现在这样接近漂泊的生活。
      他坐上了去医院的三轮车,竭力把极目所视的一切和回忆重合起来,但是徒劳,他发现根本没法做到这一点。街道如今脏兮兮的,甚至有点破败不堪,两旁的建筑并不如回忆中的洁白干净,而是污渍斑斑,经受着恶劣环境的侵蚀。就连三轮车师傅也不似以前活泼健谈了,仿佛暗暗谴责顾客过于苛责的眼光。不过,随着熟悉的景物越看越多,林理想还是慢慢地放松起来,晨风吹拂他苍老蜡黄的脸庞,他多少带点醉意了。
      说他和白菲忆是一对恋人也不完全准确,至少他们两人都会否认这一点。他们进行的是一场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以交换书籍开始,也以互赠书籍结束。谈论书籍是他们的主要交流方式,他们批评当下的种种弊病,愤愤不平,锋芒无所不至,继而升华为谈论感情、婚姻及男女之间的一切抽象问题。虽然他们一致对外宣称只是朋友关系,但是他们恪守的种种行为规范远远超出了一般恋人。对彼此的忠诚也是不言自明。他们试图使整个交往过程洁白无瑕,动不动就上升到理论层面,谈论性也是如此。他们互赠生日礼物时,从来不说“我买给你”之类的话,而是说“我觉得它很配你”诸如此类的话,他们在西方情人节从不互赠礼物,只当它不存在,并嘲笑那样很俗气。但是每逢七夕的夜晚,他们会一同赏月,吟诵早几天背下来的诗词歌赋,配上当时的夜色,说一些让人心醉的话。
      很明显,他们没有跨出那一步,好像谁说出那句话就是罪人似的,一直到毕业,分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过分的悲伤,相反,倒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可交流的话题,几乎就所有问题都达成了共识,自由啊,独立啊,精神空间啊,所有问题就等着他们尽力去实现了。他回到县城工作,事事不顺。两人的联系日渐稀少,语调也趋于冷淡。可那段感情像埋入地下的醇酒,越久越香。从朋友那里得知她要结婚时,他一夜未曾合眼,她竟然也不跟我先说一下!林理想又气又急,完全记不得自己结婚时也没有告诉白菲忆。无论如何,他坐在摇摇晃晃的三轮车上想,她有好的工作,再有一个好的丈夫,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想到这他甚至有些惴惴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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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挤满了小商小贩,他好不容易才跨过肮脏的台阶。医院大厅高且窄,靠墙的两排绿色塑料椅上坐满了病人和家属,神情肃然。林理想沿着水泥楼梯上二楼,斑驳的墙壁随处可见脱落的泥浆,林理想对医院的破败程度非常诧异。不容他想,便来到了二楼,一条窄窄的走廊在昏暗的光线下延伸,模糊一片,待仔细分辨,才猛然发觉走廊两边挤满了病人,静悄悄的也不说话,不时有咳嗽和吐痰的声音。林理想突然有种压迫感,不禁眉头紧蹙。
      他在内科室找到了曾经的恋人,几乎认不出来!她烫了头发,身材变胖了,脸色也有点变黄,不似以前活泼俏皮,声音浑重,说话更老辣了。可能是职业的原因,她少言寡语,却句句是命令。她并没有站起来迎接他,而是一边看病一边招呼他坐下,她独立拥有一间狭小的办公室,可能疏于整理,办公室非常凌乱。
      “医生,我胃疼。”病人一脸愁容。
      “拍个片子去。”白医生冷冷地说,没看病人一眼,只是埋头誊写病历。
      “不止胃疼,我浑身酸痛,腿也疼。”病人可怜巴巴地看着医生。
      “腿疼看外科,我不管那个。”白医生说。
      “胃疼也要拍片子啊?”病人捂着肚子试探性问。
      “拍不拍随你,不拍我就开胃疼的药,到时候你们瞎嚷嚷说医生不会看病!可要你们拍片你们就不拍,”白医生不耐烦地说,病人不再开口,当他起身离去的时候,林理想瞥见了他脸上的怒气。
      她这才和老朋友打招呼。多年不见略有生疏,仿佛都不敢直视今非昔比的面容。她责怪他长时间不来看她,把她这种人微言轻的过时朋友彻底忘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大骂医院不公平。因为她长时间都没有休假,更别说看望朋友了。林理想有些愕然。一时答不上话,他记得白菲忆是从来不说脏话的。当林理想补救地说医生还算是一份不错的职业时。她鼻孔里迅速地钻出一股冷气,鄙夷地说:“就这么点工资!”
      “生活都艰难。”他说。
      “是啊,是这个道理。”她叹了声气,气氛缓和了。林理想不知该把手脚放在什么合适的位置,现在他后悔脑袋发热下了火车,竟鬼使神差般来到了这里。说这样的话何必赶来这里呢?他感到气恼,胸口有点闷,长时间在外,他身上的毛病也多了,在来医院的路上他还打算向白菲忆询问一些健康知识,现在他半句也不想说。
      “可你总算有个稳定的工作,不像我每天四处奔波。”林理想说。
      “哼,说得好听点这是一家医院,我们都说是菜市场!真正的医院是第一和第二医院,我们连妇科医院和儿童医院都不如,有钱人从来不在这里看病,来这儿的都是穷人。”白菲忆说。   “穷人也要有地方看病啊。”林理想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不高兴的口吻。
      “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白菲忆讪讪地说,刚好进来了一个病人,消除了他们的尴尬。他们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瞎聊天。他总觉得她心绪不佳,不似几年前那般思路缜密,动辄就发脾气。更让他惊讶的是,他们在很多问题上已经分道扬镳、各走各路了,原本他说一些话是想让她笑,却不料常勾起了她的一通愤怒。如今根本看不出他们曾是一对精神共鸣的恋人,倒像是一对离异后重逢的夫妻。
      “这么说,一切按部就班,该来的总要来咯。”林理想暗指她结婚的事。
      “是啊,谁能逃得过命呢?我妈妈就没有逃过。”
      “伯母怎么啦?”林理想谨慎地问。
      “还能怎么,死啦。”白医生轻描淡写地说。继续写病历,现在她一边看病一边聊天。
      林理想感觉白菲忆经历了某种打击,有点超然万物了,他索性闭嘴不说。到了上午11点,白菲忆说出去透口气,带林理想出了医院。林理想回想起从前一起逛街的快乐时光,心里无限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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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没有逛街,而是在一家空荡荡的餐馆外面坐下,还不到午饭时间,他们坐下来喝茶。
      “我们以前也在这儿玩过。”林理想说。
      “亏你还记得,我早忘了。”她哔哔叭叭地嗑瓜子。
      “这么说,伯母是什么病去的?”林理想试图转达一下哀思。
      “还不是操劳死的?”白菲忆说,“真正操劳死的!”
      “是啊,父母总是不停地为儿女操心,”林理想感叹说。
      “哼!她是为儿子操心死的。”白菲忆语调冷淡,随后又用嘲讽的口吻说:“当然了,我的事她也真是费了不少心。”
      “我和我爸爸也存在代沟,”林理想厌恶这样说话,他真想立即离开眼前这个女人。
      “代沟?嘿嘿,”白菲忆的嘲弄使曾经的恋人非常不舒服,“我来告诉你事实吧。”
      她把瓜子全吐了出来,林理想知道她要讲述一番了。
      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白菲忆说,我有自己的想法。如今我呆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小城市不是没有原因的。刚毕业时,我打定主意要去外面闯,读了那么多书不去外面看看死也不甘心。我四处投简历,每天等电话。终于有家外省的医药公司对我感兴趣。要我一星期后去面试。那是家非常大的制药公司,单我们班就有二十个人投了简历,只选中了我!这对我是个机会,对一个从没出过省的女孩子来说,我更担心这次的行程,所幸我有个同学在那边。我打点行李,预备把这个让人兴奋的消息告诉爸妈,那些天他们总操心我的工作,四下里求人。这下好了,我凭自己就能找到工作,而且还能出去闯荡,真是两全其美。我在饭桌上把这个消息公布了,妈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冷酷地对我说:“你疯了吗?”争吵就这样开始了,妈妈说她绝不容许自己的女儿跑到外省的一个什么公司去上班,你知道的,在她的眼里,只有在机关单位拿工资才够体面,妈妈就是在银行做了二十年的小职员。妈妈说她正想办法把我弄进银行,虽然不是正式工,但也是体体面面,需要请行长吃饭的。自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容许我胡米。我们吵至深夜,不欢而散。一想到以后的工作像妈妈那般辛酸,逢年过节打点礼数。练就一副逢领导就笑的脸面,我便清楚理想完了。我紧紧攥着几天前买好的火车票,倒在被子上哭。
      白菲忆不再怒容满面,而是神情哀怨,这种哀伤镶嵌在美人逝去的脸上,林理想有些恍然了。
      ……妈妈动员了所有亲戚说服我,从他们的嘴里我才得知原来我是个罪人了。他们表彰妈妈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这个体面的职位。要不是为了我和弟弟,也许她早就和爸爸离婚了。这真是石破天惊的消息,没想到爸妈的感情竟然败坏到如此程度。而爸爸在舅舅眼里――他们李家――简直就是一个可憎的小丑。按他的说法,妈妈下嫁给一个地位卑微的小商人严重践踏了外公家的门楣,至于他们李家有什么尊贵之处,他可一点也没说。“大逆不道。”舅舅是这么说我的,够了。他们的意思我全懂了。我必须重新审视一番可怜的爸爸,多少年来他一直惨淡经营他的小商店,疲于应对变化的时局,因苦无对策而耗费了大辈子精力。我从没像那几天那样怜悯爸爸,他躲着我,我在商店里堵住他,他支支吾吾不敢看我,什么意见也没有,只会唯唯诺诺伺候顾客。
      我下决心绝不屈服。
      妈妈搜出了我的火车票,不让我出门,请行长吃饭那天,家里如临大敌,妈妈把所有亲戚请来助阵,好给行长当陪客。他们建议爸爸别去,因为他连一句台面上的话都不会讲。亲戚轮番给我讲道理,最后放松了警惕。我逃了出来,买了张站票去到外省,火车上举目无亲,我一边吃方便面一边落泪,估计当时妈妈正向行长赔笑道歉吧。
      我到了外省,面试时才知道绝大部分人是名校毕业,深感希望渺茫。果然。没有录取,很快钱花完了,住在同学宿舍也很不方便,她先是赞成我的举动。后来也劝我应该和父母和好,至少应该向他们要钱。我想既然这样,再住下去也是自讨没趣。我搬出去后只能白天做临时工,晚上在又脏又便宜的旅馆落脚。那时候我是多孤独啊,可在手机上翻来覆去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本来想到了你,听说你订婚了,才明白大家早就妥协了。三个多月,我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身上的钱从没有超过三百块。一天半夜。我在镜子里瞧见一张苍白、惊骇的脸。既憔悴又可怕,那就是我。我不明白敌人究竟躲至何方。要如此折磨我。我承受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自由的出路又在哪里!
      白菲忆痛苦地质问曾经的恋人,林理想感觉脸辣辣的,羞愧难当。
      ……回家后才知道妈妈大病了一场,白菲忆继续说,我们这个县城没有秘密,我出逃一事让她颜面尽失,精力衰竭,甚至有了提前退休的打算。这种创伤是无法抚平的,我们之间的隔阂注定是越拉越大。银行的事吹了,妈妈改把眼光投向医院。我暂时在爸爸的小商店帮忙。没过几天。病未痊愈的妈妈便教训起我来了:“你一个大学生竟然还有脸面去卖牙膏?难道你要让他们知道我养不起自己的女儿、找不到体面的单位吗?你别再丢人了。”是的,打小妈妈就禁止我和弟弟去爸爸的小商店,仿佛那是罪恶的源泉。这样我干脆不出门,可就算不出门,妈妈也觉得家丑扬得够远了,她必须当机立断料理此事。三个月后,她告诉我可以去第三医院上班。我的天!我们都清楚在那里上班的是些什么人,全是老头和废物!医院又破又旧,设备又差,工资低得惊人,真是一座十足的坟墓。我们又吵了起来,我说好歹你也把女儿塞到像样点的地方去啊。
      “我们不是有钱人家,孩子,”妈妈说,“进第一医院的钱我们付不起。”
      “第二医院呢?”我说。
      “第二医院要十万。”妈妈说,“再说了。第二医院风气很坏,都在搞男女关系,你一个女孩子去那里招摇可不好。”
      “所以你就把我塞进第三医院,不用花您老人家一分钱,对吗?”我说。
       “不用花钱?”妈妈咆哮说,“你以为我大权在握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满大街都是。你应该学会知足,丢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既然回来了,就要接受现实。”   还能说什么,妈妈掌握了主动权,那时候我完全丧失了再次离家出走的勇气。一个月后,我便去那座坟墓上班,满是不学无术的年轻人和老废物。我默默承担了此番后果,妥协了就要付出代价。事情往往如此,只要你一时心软妥协了一次,马上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后你自暴自弃,直到再也没有退后的余地,生活成了一摊死水……
      他们沉默了许久,过去的回忆在林理想心里逐渐浑浊,不似以前那般清晰如镜了,眼前的城市正一点点变暗。一缕折射的阳光投落在桌上的碟子上,熠熠生辉,白菲忆忙用颤抖的手遮挡住,仿佛阳光灼伤了她的脸,或许她要遮挡保护干枯的内心,以免在阳光的照耀下裂碎。
      ……这仅仅是开始,白菲忆说。工作是不用指望了。既然要把余下的生命耗费在这个沉闷、落破的县城,那就该找个人和你一起承担,我竟找到了!我和钟世孟在公交车上认识,他是小学的语文教师。我们很快有了好感。甚至精神上也能沟通。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暗叹命运的诡异,我们相恋很深。没多久,妈妈便向我盘问钟世孟的家底,听说他是农村的便眉头紧皱,最后她终于开了金口,说:“不过呢,还算有个体面的工作,带来看看吧。”钟世孟来家里见面时,她竟说自己病了,不方便见客,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其实我知道她躲在门缝后面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这种过分的行为还不止一两次。然而钟世孟真以为她病了。嘘寒问暖,还给她盛饭。最让妈妈生气的是,他竟然和爸爸打成一片,喝起酒来了。平时爸爸在家可是一滴酒也不敢沾,他也从不敢在妈妈面前和别人称兄道弟。那晚爸爸喝得醉醺醺的,从没见他那么开心过,钟世孟走后。妈妈便一脸严肃地走出了房间,她训斥爸爸说:“没教养!真是物以类聚。”
      后来钟世孟常来家里,也会下厨,但很节制地不和爸爸喝酒。妈妈偶尔会屈尊和我们吃饭,我知道她不是很满意,但也不至于反对。这样相安无事直到我们商量买房,一想到和他独立拥有一所房子,我会激动得浑身颤抖。我们拼拼凑凑,就算这样钟世孟也只能拿出首付的一半,万不得已,我只能向高贵的妈妈求救了。
      “什么?他连这种能力都没有还想娶我的女儿,他教书还真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吗?”就算是嘲讽,妈妈也是斯斯文文的。
      “我们会还给你的。”我说。
      “这是什么话!我们对儿女的付出难道需要他们偿还吗?我这样教育过你们吗?我只是教过你们要懂得知足感恩。”
      “这么说家里是没钱了?”我问,
      “这不是钱的事,孩子,人家会怎么想呢?我们白家找的女婿竟然连房子都买不起!我们再丢身份也不能丢到这种程度。”
      “就给孩子吧,又不是没有那份钱。”一向不敢说话的爸爸忍不住插嘴道。
      “闭嘴!你闭嘴。”妈妈声色俱厉地喝令她几十年的奴隶。
      我私下里问爸爸家里到底有多少钱,他竟然也不知道,他说妈妈没有准备我买房的钱,这属于意外开支,以后弟弟工作和结婚的钱都是大开销。我明白处处都要花钱,再向妈妈要钱是不可能了,我们决定不买房。一座房子是掐不死婚姻的。
      “租房?!”妈妈瞪大了眼睛,“不行,我的女儿不能租房结婚。”
      是的,我懂,让她女儿租房和无家可归是同一个意思。不但丢了身份。还会让她陷入道德上的不安,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一辈子也将活在赎罪当中了。我和钟世盂不知所措,不知被什么捆住了手脚。妈妈有了新的想法,她决定把楼上原本用来做弟弟婚房的空房间让出来给我结婚,她骄傲地宣布:至少我养得起女婿!
      然而,还没等我决定怎么做,舆论就展开了对我激烈的围攻。这件事一夜之间亲戚都知道了,我那德高望重的舅舅特意赶来医院责备我。他说:
      “你怎么可以糊涂到占用你弟弟的婚房呢?你妈妈几十年的努力不就毁于一旦吗?用不了多久弟弟就毕业了,到时候怎么办呢?你这无异于把你妈妈赶出家门。”
      到这时候,钟世孟对我贵妇般派头的妈妈忍无可忍了,他常常以乡巴佬自嘲,称呼我们家为白府。从这时起,我们原本坚固的感情大厦开始一片片掉砖落瓦了,直至颓败成一堆废墟。我们开始吵架,说狠毒的话,却也更爱对方。后来他作出决定,要带我远离县城去别处谋生,这个计划要是出现在刚毕业时该有多幸福。他手舞足蹈地给我描绘着大城市生活的诱人之处,像个置身于糖果工厂的小女孩般陶醉。
      我说:“你太幼稚了。”
      他天真的憧憬不是对我经历的残忍讥讽吗?他不明白这些。他说我们在这个死水般的县城能创造怎样的世界呢?所有的一切都被条条框框锁死了,所有行为都要放在秤上称一称,而秤砣不是金钱就是面子。这些漂亮的话真是无懈可击,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忍心打击他。他只得使用男人惯用的招数,他用失望的语气说:“我就知道你不够爱我,你要是爱我就会支持我,跟我走。”
      好畦,我想,终于露出了大男子的本来面目了。我们爆发了交往以来最激烈的吵闹,他竟然骂我怯懦、拜金主义,断定我的心已经堕落成泥了。我反击他人穷志短,吃相猥琐,指望跟他过上好日子真是有眼无珠。这些过于狠毒的话事后曾让我留下了悔恨的泪水,我们的指责对谁都过于严厉了。从他小小的宿舍出来后,第二次,我感觉无家可归,这么大的县城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安放幸福的角落。
      吵架后我们都很茫然,不知道如何归置我们的情感。妈妈还嫌对我们的干涉不够显著,她亲自登门造访深陷绝望中的钟世孟,彻底葬送了我们的情感。钟世孟给我写了一封信,情深意切,把全部责任推卸到我身上,说他是为爱情而死。我想一个男人懦弱至此,什么样的爱情会对他敞开大门呢?从此我也反锁了心门,把钥匙丢在了庸俗、陈腐、喧嚣的世事尘埃中。
      “不是每个男人都靠得住,”妈妈摆出胜利者的架势说。“但你又必需依靠他,你要弄清楚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权衡两者再做决定。钟世孟固然是好,天真,漂亮,有点小情调,但他不适合你,你需要一个可以引导你的丈夫。”
      妈妈这时方把她揣在怀里的意中人展示出来,是她部门主任的外甥,叫易常孔,三十岁。妈妈说他虽然不如钟世孟那般能说会道,但他有一个主任舅舅,一个所长爸爸,还有一份无可挑剔的职业,他在法院上班。妈妈用那样一种眼神逼迫我,那眼神告诉我:你对男人一无所知。即使她不那样看我,我自己也心灰意懒了。
      妈妈掌控了一切,她迈着麋鹿般瘦弱的双腿在街上疾走,发出噔噔的回音。看到她这样为婚事操劳,我对她的感情慢慢复苏了,甚至有了拥抱、倾诉的冲动。从她细微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易常孔的赞赏并不是出于对他本人的由衷喜爱,更可能是基于对婚姻的期盼,对自己所扮演角色的深深眷恋,女人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成为婚姻的主宰。
      很不幸,这一场美丽的幻觉,包括我们母女俩情感的复苏,在随后发生的事情中逐渐显露了可怕的本真。陆陆续续有朋友告诉我对易常孔不利的事实,说他最近和一个女高中生缠绵在一起。我质问妈妈对这事怎么看,她竟然若无其事地说哪个男人没有一点过去呢?你不是也有一个钟世孟吗?我说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和 一个高中生厮混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妈妈反驳说男人偶尔昏了头也是常有的事,就看你以后怎么驾驭他了。这并不是最残酷的事实,当我试图拒绝这门婚事时,妈妈一语道破了真相。
      “你弟弟的工作全靠这门婚事,没有主任的帮忙,你弟弟根本进不了银行,你上次拒绝行长,出够了风头,却让我欠下了一份还不起的人情,这是你为弟弟还的债。”
      无可挽回了。想到亲戚们的质问我就心惊胆战,他们早就联合成一个共同体,水泄不通地层层包围他们的敌人。于是,面对他们貌似冷若冰霜、实则忧心忡忡的询问,我说我不拒绝这门婚事。是的,我不拒绝,要不我该怎么说呢?要是我说同意,妈妈一定会对外宣称我满意这桩婚事。
      接下来就够妈妈忙的了,她要宣布婚事、计算黄道吉日、筹划婚礼,这件事真是越快越好,省得麻烦!因为她宝贝儿子的事更重要,妈妈一下子拿了二十万,方让弟弟进了银行,二十万!当时我进医院她可是连五万都舍不得花。惊讶的事还在后头呢,她转眼又花了二十万给她刚进银行的儿子购置了一套房子。她说这样才符合他的身份,可以使他的潜能完全释放出来,也好为他的婚姻铺平道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妈妈手头竟攥了这么大笔钱!她让所有人大为震惊,刮目相看。钱哪儿来的呢?有人说她放高利贷,还有人说她……都是些我闻所未闻的手段,听了让人可怕。妈妈冷若冰霜,她对周围的舆论洞若观火,我知道她沉浸在让别人大吃一惊的喜悦中,这就是我妈妈!一个对我的工作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的女人,一个对她女儿装穷、对我婚事横加阻挠的女人……
      白菲忆的脸几近惨白,这一番长篇大论使她精力枯竭。显然,回忆使她坠入深渊、无法自拔,每个细节带来的痛苦都反反复复地折磨她。痛苦好像在她嘴角找到了温床,肆意滋长。林理想试图缓和白菲忆对她妈妈的情绪,故小心翼翼地把话题扯到了她的死。
      ……这一番折腾确是伤筋动骨,白菲忆说,她的身体本来就薄弱,胃不好,挑食,又有风湿病,睡眠质量差,神经衰弱。关键是一生气准病,这也是我们都不敢惹她生气的原因,可她到底是没有躲过这一劫。新房子装修后,她整个魂都丢在那一百平米里了,像个监视器似的盯着装修工人的一举一动。凡是需要敲打和整合的地方自然都要经得她同意,她还掌握着锤子下落的重量和速度,可想而知整个过程是异常缓慢的,到后来,哪怕是丈量一下屋子的尺寸,装修工人都得请求她的批准。在她和工头的一次争执中,她一生气当场晕了过去,住进了医院。
      她这一住院,什么病都来了。总之一句话。她身体垮了,可她要强的意志没有垮。她内心的计划就像一台呼呼冒气的蒸汽机,催促她不停地行动。
      “你们一个都没成家立业,我能睡得安稳吗?”她说。
      她直挺挺坐在病床上规划她的儿媳妇,谁知我弟弟竟早已偷偷地交往了女朋友。听到这个消息我便断定事情不妙了,必有一场大地震要发生。因为我妈妈刚愎自用的性格一五一十全遗传给了她的儿子。果然,弟弟的女朋友只是一个超市的收银员,这还不如直接宣布妈妈的死刑呢。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还不如做生意呢。”对于弟弟的爱情,妈妈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怎么会这样!竟是这样……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这样。”她一向认为拿得稳的儿子做出的这件事,让她不知所措。
      弟弟说起他和收银员的故事时采用了一种平和的语气,显得那么轻描淡写,实际上是装聋作哑,极力回避。我知道妈妈在这种事情上是从不手软的,一场持续的阴雨就要降落了。
      妈妈表面上并不是激烈的反对,甚至以一种哀戚的神情默认你的行为,然后以铁铮铮的事实告诉你此路不通。现在我全知道她的手段,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一步步逼近自己的儿子,这一次她可是棋逢对手,以往所有的方法都不奏效,什么体面啊,亲戚们层层包围的劝说啊,弟弟表面上听取别人的意见,转身就是另一副样子。
      妈妈来求我了。
      “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堕落下去,”她的脸毫无血色,“这个家以后全靠你弟弟,你以后也要靠你弟弟。他真是太不像话了,竟然说我扼杀了他的爱情,如果他继续和那个站柜台的胡闹下去,我们这个家就完了。在我们这个县城,如果你周围的人知道你这么胡闹,任自己去做一些自毁前途的事,谁不心里暗自嘲笑呢?到那时你就寸步难行,发觉什么事都跟你作对。升职的事永远和你无关,因为你是另一种人,无论你才华横溢也好,诚诚恳恳也罢,人们在谈及你的时候从来不惋惜,他们会说:‘他在各方面确实优秀,不过,他那种人就另当别论了。’结果,这辈子就完了……”
      妈妈鞭辟入里地分析她的金科玉律,在她这一面行事准则的放大镜下,我们这些凡夫卒子的小小举动全被放大成了决定一生的重要转折点。我答应妈妈去了解情况,虽然我和弟弟没有多少沟通,彼此比较陌生,却没想到竟疏远成了这般境地。他占得先机,没理由地指责我了。
      “姐,你不用劝我,”弟弟一开腔就火药味十足,“你比谁都清楚妈妈的错误。我一直以为你会反抗到底,没想到你竟一泻千里,一退再退,现在倒来阻挠我了!”
      这就是我那个花了四十多万的弟弟吗?他对我的牺牲竟然如此视而不见,可怕啊!简直是,简直是良心泯灭,不,我相信他是受着爱情的冲动才这样的。
      “我不相信你和一个女服务员有什么爱情可谈,你是一个大学生,我相信她连高中都没读完,你们在精神上无法沟通。无论如何,总要一定的精神基础吧。你们思维上存在巨大的差距,这些差距以后会逐一显现出来,渗透进生活里的每一件小事。”我生气了,我说:“你们别为了反对而反对,跟自己赌气。”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说,“说到精神沟通,我还为你和姐夫担忧呢。”
      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弟弟这么厉害。越是沉默的人,爆发起来的力量越凶猛。妈妈不顾医生的反对,执意要出院,显然,躺在病榻上是无法掌控全局的。然而家已不再是以前的家。等待她的是一场争吵。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谁也不能抢走我的爱情和婚姻。”弟弟说。
      “打你出生起,哪件事是你自己的呢?你读书和花钱想过你自己承担吗?你的工作是你自己找的吗?我知道你们这些大学生喜欢说什么独立,什么自由,你们凭空开口就要,就像漫天要价。既然你想独立。那你就独立彻底算了。”妈妈说。
      “你说得对,从来没有一件事单独属于我,我一直也是这样浑浑噩噩过的。前两天我还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以为从此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现在才感觉一切都像是一场施舍,我知道你听了会十分难过,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此番认识上的巨变。简直就是一刹那,我才懂了什么对我最重要,不,不能完全说是爱情。我相信,就算没有你和爸爸的帮助,生活其实也没你想象中的可怕。”弟弟的话堵住了妈妈的嘴。
      第二天,弟弟提交了辞职信。这对妈妈来说真是一个五雷轰顶的打击,当易常孔把这个足于置她死地的消息尽量委婉地告诉她时,她气得浑身颤抖,当场昏迷了过去。当她醒来时,全银行都知道了这桩丑事,他们 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的病榻前围满了前来探听虚实的同事,妈妈直挺挺坐在床上,苍白的脸并没有掩盖她高傲的气质。灿烂的笑容一刻也没有中断过。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经碎成渣了,风一吹便会溃散。
      她的病越来越坏了,吃得很少,不爱讲话,每天只有几个小时精神较好。可她是不会垮的,她向行长解释儿子辞职一事,我能想象那是多么难于启齿。然后她带病去见女收银员,那时天寒地冻,她一意孤行,断然拒绝我陪她前往。任由寒风吹打她随时可能摔倒的身体。到了晚上,我弟弟回来了,这一次不是剑拔弩张的争辩。
      “我要是跟她在一起,会伤透你的心,是对你的大不孝,就算我现在和她分开,你身心上的创伤也是我造成的。”弟弟说,“你的处世哲学,自有它的道理和妙处,但并非事事奏效。事到如今,我会和她分开,不过我会走的,我去外面看一看,是不是世界真如你说的那样。”
      “没有回旋的余地吗?”妈妈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妥协的口吻。
      “恐怕木已成舟。没有了余地。”
      “既然这样,那你走吧。”
      他们可真是同一个模子刻出的两个人。
      这下好了。家里所有事全落在我一个人肩上。单洗衣做饭就耗尽了所有工作之余的时间,还得照顾妈妈这个病号。每天劳思伤神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因为一道菜多放了一勺盐就得生气半天,像你这种整天出门在外的人是无法理解家庭生活无处不在的干扰,它简直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点点撕碎,然后给每个碎片涂上单调乏味的颜料。我所有的时间都被剥夺了,书架上的灰尘一层层变厚,最后索性不打扫了。家里静如死灰,简直可怕,妈妈把交流的渠道全都堵死了。为了表示对妈妈病情的尊重,我和爸爸也放弃了正常的欢乐,不看电视,不听音乐,快乐是一种罪恶!
      我那追求独立的弟弟惜字如金,一个月才向家里说几句冷冷的话。我们尽量把这些冷冷的话捂热,以不易察觉的方式转达给妈妈。经过那么多事情以后,我不会天真地认为我们能和好如初,不,我绝不会做那种恢复关系的举动。一切都是责任,我无法逃避也不加怨恨。实话说,我是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宽容她而不是从女儿的身份,那些天我亲自目睹一个母亲是如何被她的儿子折磨致死的。我反思一个家庭是如何四分五裂、反思婚姻是真正无法回避的吗?最后我告诉自己不要奢求,我越来越觉得这种想法的重要性,一切源于奢求。
      “菲忆。你们都恨我吧。”在她死前一个月,她躺在床上问我,我没有回答,从她的眼神我知道真正怨恨的人是她。“竟是这样!怎么会这样?世道艰难,一个做母亲的所承受的痛苦要比你们做儿女的要多,这一点你以后会明白。含辛茹苦三十年,小小心心做人,到头来却发现我所能给的不是你们想要的,你们想要的正是我反对的。你们做的决定把我三十年信奉的为人为事的准则毁于一旦,我现在固然是没脸见人。我希望你为我做最后一件事:跟易常孔结婚!妈妈不想什么都丢掉。时代在变,道理没变,你弟弟要走的路是千分之一的人走的路。这么说来他也是人中之凤,不丢我的脸,只是我一直没有发现他的本性,也不知道你的本性。”末了她又说:“难道我真的不懂这个世界了吗?”
      这是忏悔还是预言呢?她几乎以命令的口吻跟我讲这些,没有任何悲伤和哀怨,仿佛要在死神面前极力维护尊严。那一刻我知道我们对彼此的理解都是肤浅的,甚至不可理解。没有比那时候更容易接近她了,但我抗拒走进她的内心,我甚至强迫自己离她越远越好。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想一天到晚接触的都是病人,另一方面。我害怕她对我的召唤,亲情的召唤,这样的召唤有可能归根结底是虚假的,人情世故全是虚幻!
      后一个月她一直处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看不出变好也看不出变坏的迹象。有时候,她的眼睛充满了令人迷醉的幻象,隐含着深深的悲怆和对阳光的巨大的渴望,她在阴暗的房间里呆得太久了。就这样,她突然死去了,面朝墙壁,仿佛再也不愿瞧一眼她一向厌恶的世界。她最后没来得及见儿子一面。我一个人躲起来撕心裂肺地哭,不,不是因为她是我妈妈,而是她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每一件事都有她的痕迹。不止对我。整个家只有在她的影响下才得以维系,爸爸一夜之间垮了。从此他什么事都没有主见,只会喃喃自语道:“要是你妈妈在就好了。她在肯定会告诉我怎么做的。”而她最后给我下的命令我怎么也无法忘记,那就是跟易常孔结婚。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也是最终摆脱她的惟一方法。
      
      4
      
      马路上突然响起了大卡车的轰隆声,一辆装满垃圾的绿皮卡车颤悠悠地从街头驶进,扬起一层灰蒙蒙的尘土,脏水沿着卡车边缘淅淅沥沥往外渗,洒满了街道。林理想听不清白菲忆说什么,只见她的两片嘴唇缓慢地翕动,表情凝重而呆板。不过偶尔,她的眼睛也会放出仇恨的、刻薄的光芒。但很快就消失了。留下脏兮兮垃圾的卡车终于碾过去了,林理想又能听见她的声音。
      ……弟弟回来的那几天。可是摆足了架子。他没哭,不过脸色难看,扭曲得可怕。仿佛天底下最伤心的就数他了。他这个样子自然没人敢招惹他,亲戚们在他面前只字不提妈妈的痛苦,而他连一个亲戚也不去拜访!他现在在一家什么公司上班。名字我记不得,看他穿着也不像赚了钱,如今他想回到县城是不可能了,还好他没谈这事,连我都害怕。临走时,他说妈妈买的房子他不要,听到这话我便猜到他不打算回来了。刚好我结婚需要房子,至于他回不回来参加婚礼,就随他了
      餐厅服务员拿着菜单打断了他们。林理想一看已12点,方才空空如也的餐厅已经坐满了顾客。白菲忆请他点菜。他推给白菲忆点。
      “那你们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听说易常孔正赶来一起吃饭。林理想便提及此事。
      “不清楚,无所谓。心情好了就结,反正是个任务。”白菲忆轻描淡写般说,又嗑起了瓜子,“他既不算最好。也不算最坏,凑合着过吧,你看,他来了。”
      白菲忆手一指,只见一个腰板挺得过直的中年男人朝餐桌走来,傲气十足,他脑袋方圆,头发过早地脱落了。脸呈酱紫色,布满了深黑的斑点。走路时身体摆幅很大。一看就是机关干部的派头。林理想站起来和他握手,易常孔迅疾地伸手回应,机械地抖了抖之后迅疾地抽出。仿佛两个碰撞又分开的铁球。他们坐下时白菲忆没有给他们介绍,易常孔笨重的身体压得椅子吱吱作响,他一坐下就啪啪两下拍打未婚妻的肩膀。说:
      “给我点红烧猪蹄了吗?,,
      “点了,”白菲忆继续嗑瓜子。“没点牛肉,怕不干净。”
      “我瞧瞧去,”易常孔把刚沉下的身体艰难地支撑起,摇摇晃晃朝厨房冲去。林理想看着热闹的餐馆。心里觉得突兀。空空的,不知该把眼神停留在何处,他装作饶有趣味地盯着另一桌顾客看,其实脑子一片空白。不一会儿易常孔笨重的身体又出现了。他满脸红光,欢乐地朝椅子扑去,照常啪啪两下拍打未婚妻的后背,说:“我叫他们洗干净煮熟,没问题!”
      他们这才聊起了家常,林理想装作兴奋。对他们所谈流露出极大的兴趣。易常孔好像早跟他认识似的,尽 和白菲忆互诉单位里的最新秘密,以为他们的客人也能心领神会。林理想只得附和着笑,最让他心惊肉跳的是易常孔拍打白菲忆肩膀造成的响声,那分量绝对不轻。他记得白菲忆也算是一个小家碧玉的姑娘,对男人动手动脚是极为警惕的,正因为此,他甚至都不敢拉她的手,而如今,她竟然对这些无动于衷。林理想就这样一会儿笑着,一会儿被啪啪的响声弄得心惊肉跳,他们突然聊到了她弟弟,
      “你知道吗?”易常孔声音洪亮,“你弟弟在大厅把辞职信交到行长手上时,行长整个人惊呆了,主动辞职这事可不常有,在我舅舅银行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他们行长像个傻子似的愣在那里,你那傻子弟弟说:‘我辞职了,不关我妈妈的事。’哈哈。随后他们全行都在说那句话,‘不关我妈妈的事。’哈哈哈,后来我们法院也流行说这句话。”易常孔一边说一边拍未婚妻的肩膀。
      白菲忆附和着笑了两声,他们马上聊到了其他话题。舟车劳顿的林理想吃得并不多。而白菲忆简直不怎么动筷子,吃得香喷喷的易常孔不停地拍她肩膀催促她吃,这时白菲忆不耐烦起来。
      “有什么可吃的,都是你一个人爱吃的。”她说。
      “那是你傻嘛,哈哈。”易常孔嚼着大块牛肉,“都不知道给自己点爱吃的,不是傻是什么!”他伸手去拍她的肩膀,被她第一次挡住了。
      林理想委婉地建议再点两个蔬菜,他记得白菲忆喜欢吃空心菜。这一提议遭到了易常孔的否决。他说先吃完再点。此时林理想完全没有胃口,白菲忆转头对他莞尔一笑,劝他多吃,他便只好默默地吃着,但味同嚼蜡。随后他们又聊开了,刚才的不愉快仿佛一扫而光,不久他们又聊到了她的妈妈。
      “老婆子去见钟世孟的情景终于被我打听到了,”易常孔得意洋洋地说,“据说,哈哈,据说,那个语文老师竟然哭了,隔壁可是聚集了好多双耳朵啊,这个多愁善感的小伙子。哎。可怜的小伙子,他对你也算是一往情深啊……”
      “闭嘴,你别说了。”白菲忆的脸色很难看。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哈,”易常孔朝林理想眨了眨眼睛,“哈,我说个别的,我还打听到了你妈妈去见女收银员的消息,就是你弟弟的女朋友,这是同一个人告诉我的,哈,这一次可是女收银员把你妈妈弄哭了,啧啧,我倒是想见识见识她……”
      “闭嘴!你给我滚开。”白菲忆吼道。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易常孔对他的客人笑了笑,随后恶汹汹地对未婚妻说:“这些事情我想想就恶心,也就是你们家做得出来。”
      白菲忆尖叫了一声,餐馆的顾客都朝他们看,随后又机械地转过头去。
      “神经病!”易常孔压低了声音说,“你是医生?我看你是神经病人。”
      
      白菲忆又尖叫了一声,这次朝他们投来更多的眼光。
      “好了好了,你赢了,我走。”易常孔对他的客人说:“你多劝劝她,她近来神经有问题,她们这一家你谁都惹不起,一个都惹不起!”他边说边摇晃着身体离开了餐馆,末了也不忘给嘴里扔一块牛肉。
      白菲忆趴在桌子上抽泣,声音很小。好一会儿,她的身体不颤抖了,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颊,啜泣着说:“你都看见了,全看见了,他实在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满脑子都是自我膨胀的念头,他说过更狠毒的话你还没听见呢。如果这样的男人还不是最坏的,那这个世界早晚要毁灭,要完蛋。”
      “生活终是一场梦,理想终是一场空。”她不再抽泣,“有时我想。要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情况会不会好一些呢?你说会吗?”
      “也许会,谁知道。”林理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把另一句“也许不会”咽进了肚子。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活到现在,才发觉原来大家都是一样,都在同一面镜子前化妆、自欺欺人。我总以为还可以选,只是现在,就算人人看不起我,我也只会随波逐流了。还记得以前的时光吗,年少无知的我们,喜欢借一些诗歌来装点门面,我们都喜欢念普希金的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林理想说,他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害怕一首诗。
      “如今我自是堕落成泥了,可我还是会念一念这首诗。给自己一些无用的力量。你说我弟弟能过得好吗?我嫉妒他,羡慕他,又责怪他,恨他。我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了,我害怕,害怕别人过得比我好。我很感激你来看我,至少我们还有美好的时光,对吗?”她殷切地望着他。
      “是的,我们有美好的时光。”林理想的心里在滴血。
      离开三城的火车开动了。林理想一眼也不想看着窗外,他后悔自己的这次中途下车。现在他疲惫不堪,决定以后再也不来三城,当火车行驶在夜幕的昏光下,他念起了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也不要气馁。悲伤的日子需要镇静……
      他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李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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