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我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在这间安静的小屋子里一阵浓重的倦意压过来，但我丝毫没有睡意。窗外偶尔有出租车的喇叭声从公路上传来，划破这夜的宁静。我望着眼前的书，一种幻觉模糊了我的视线。恍惚之间，我看见B博士从书页之间挣扎着分开书的页码，茫然地站立起来，站立在文字之间；他从斯蒂芬・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里显形出来。他依然被囚禁在那间并不算大的囚室里面，一脸茫然，面容憔悴，苍白的脸就像他所面对的白色的墙纸。因室里很简单：一张床，一把沙发椅，一个洗脸盆，一扇窗户，和一扇紧锁的门。
B博士的家族本来是奥地利的名门望族。他入狱前和他的父亲曾经秘密地负责代管奥地利皇族和贵族的财产，并且对于罗马教廷和皇室的一些政治淡判内幕都了如指掌。也正是这个原因他被捕了。对于这样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盖世太保自然如获至宝，他们企图从这个关键人物身上榨取大量金钱或重要情报。于是B博士被囚禁在那问囚室里。盖世太保指望着让他――B博士――自己的思想逼死自己，直到他吐露所知道的一切。他被“极其人道”地囚禁着，每天所面对的除了床还是床，除了沙发椅还是沙发椅，除了洗脸盆还是洗脸盆，除了紧锁的门还是紧锁的门。他面对这几件没有生命的东西，木头似地发呆，他的眼神里弥漫着虚空。似乎他的精神已经被无尽的虚空逼迫得快要垮掉了；他的内心就像置身在这无边的夜色里，被黑夜沉重地挤压着的小虫子不住地哀鸣着，被暴力强加给他的“最最狡猾、歹毒的隔离手段”――虚空一逼到了几乎绝望的地步。
这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接受盖世太保审讯的过程中，B博士无意问在审讯人员挂在墙上的衣兜里发现了一本书，他瞅准机会把它偷来，等拿回囚室后他才知道，是一本《一百五十盘名局汇编》的国际象棋谱。也正是这本棋谱救了他，把他从无尽的、虚空的囚室里解救出来。
虚空缘自于失去了自由，而这，在我看来是生命个体的最大悲哀。不是吗?请试想一下吧：当一个人被暴力抛向死寂的窄小空间，眼前没有任何的鲜活物象，耳朵里没有一丝声响，无法呼吸清新的空气，无法感受到草叶所带来的生命气息，脑子犹如笼罩在无边无际大雾里，仿佛自己已经置身于时间之外，置身于空间之外，也就是说，一个人所面对的一切都是不会说话、不会行动、不会思维的石头一样的东西，那将是一个怎样的一种景象呢?
自由是什么?自由是人类的精神思想和行动完全由自己的意志支配、不受他人干扰约束的权力。但是，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它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自然界有自然界的法则，人类社会有人类社会的法则，任何一个人都必须遵循他所处环境的所约定俗成的相关规则、法律。也就是说，通常我们谈的自由是由两个方面构成的，即精神的自由和行动的自由。而后者至关重要。
B博士在囚室里没有行动的自由，他只能够像困兽一般呆在囚室里；甚至他的思想也由于失去了外界鲜活的养料而有些枯萎和钝化的迹象，就像一条被扔在沙漠里的鲜活的鱼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水。一个人可以失去许多东西，但不可以失去自由。B博士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对于这一点他是无能为力的。但是，他依然是个自由的人，因为他自由思想的翅膀飞离了囚室，走进了另一个广阔的世界里。他试着在心里演算一些数学题，也背一些诗歌之类的东西或者法律方面的条文。尤其是那本几乎在绝望的时候、冒着极大风险偷来的棋谱，在B博士看来则已经不是棋谱了，它变成了他自由思想的重要光源、养料和摆脱虚空的最有力的利器。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在六十四个空格里驰骋的战马、纵横拼杀的战车，以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国王。他的脑子里全是阿廖欣争夺桂冠的精彩对局，或是波戈留波夫争夺桂冠时复杂的交锋。对于他，一位极力要摆脱虚空、让自由思想走出囚室的人，当然是不会局限于成为一位机械的、被动的接受者或观望者的。他更需要去参与、创造，需要把自己的思维空间打开，需要用思想去战胜虚空。于是，B博士把自己从意念中分成了两个自我，这被他命名为的“黑棋之我”与“白棋之我”，在这六十四个方块间展开着生与死搏击、绞杀。这样很自然会让人想到战争，想到那些为了集团利益把无数无辜的、可怜的、年轻的生命如棋子一样扔出去，让他们在生死边缘拼死搏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战争。当然这无须多说，但是，从另一个向度也不难解读，B博士在黑棋之我与白棋之我的这种极度的矛盾之中、精神上无数次残酷的撞击下所受到的一种深埋在心里的创伤。
思想的自由可以是绝对的，因为，它可以超越一切束缚，但行动的自由则是相对的，它永远臣服于思想。苏格拉底拥有自由的思想，他可以把他的思想呈现给他所在的时代，但是他不会为他所在的权力控制者接受，原因很简单，他触犯了当权者的利益。所以他能在行动上选择的自由只能是死亡。
如果说B博士是囚室里的自由者，他用唯一的光点(棋谱)点亮了另一个广阔的任随翱翔的天空，那么和他恰恰相反的那位国际象棋大师岑托维奇，则是一位看上去足迹可以自由走遍全世界每一个角落的行动自由者。但实质上，岑托维奇却是一位精神的自我桎梏者。尽管，我们没有理由证明岑托维奇这位“三句话都写不好的草包”、这位智力单轨发展的活体标本、这位出生于多瑙河上失去父母后靠神甫的同情抚养大的“巴兰的驴子”应该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尽管他无知到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名字，甚至粗俗吝啬、贪得无厌。
在他看来，金钱就是上帝，因为金钱能够让他摆脱贫困，让他不再过孩子时受的那种穷日子。从这个意义上讲，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就像寡居多年的鳏夫面对躺在面前迷人的裸体女人难以自持。他把自己的思维完完全全地囚禁在金钱与棋局的因果关系上了。他的大脑里除了为金钱而展开的棋盘和对局外一无所有，就好像旷远的荒漠里呼啸着漫天的沙砾，却没有一片延展绿色的叶子；他完全地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框在了那六十四个黑白框子里面，束缚在了那三十二颗棋子上面。他在赛棋和拆棋研究之间奔忙着，像一个为了生金钱而不停地作机械运转的活塞。但是，这并不应该作为人们讽刺的笑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没有自己的可笑之处呢?况且，这位可笑的人也是利用上天赋予的单轨智慧和辛勤的努力而顽强地生存着。事实上更重要的是由于上面的原因而导致了他缺乏精神思想自由的能力，缺乏抽象思维的想象力。尤其可悲地是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除了象棋以外，还有更加丰富的生活。他的存在价值和那些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的政客、为了金钱而六亲不认的商人没有两样。
经过自己不懈的抗争后，B博士终于走出了纳粹强加给他的囚室，获得了全面的自由。面对一个广阔的、洒满阳光的世界，他心灵的创伤渐渐地恢复了，他举止文雅，为人谦和，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他与新认识的朋友叙述他不同寻常的经历，他与朋友们谈论国际象棋，在这个时候，象棋只能是他与大家谈论的一个话题、一个媒体，只能是一种娱乐的形式了，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已获得全面自由的他还有更为丰富的自由生活。他与岑托维奇在巨型客轮上的棋赛，实际上是抽象思维与形象思维的对弈，是一种精神自由和行动自由的较量，他在国际象棋上丰富的想象力和超凡的技艺和智慧超越了岑托维奇，但是当他发现自己由于精神的创伤而出现失态，他果断地放弃了将要取得的胜利。这种放弃实际上是从特定条件下的自由进化为面对自己精神世界的真正自由。他已经明白地告诉人们，作为一个从令人窒息的空间里走出来的拥有自由思想人，已经彻底地走出了空虚的囚室。
夜，犹如一张黑色无边的巨网在这个世界铺开，它把四周的一切死死地扣住，也如一张没有边际的棋盘，把我放在黑白相间的棋盘上，而我感觉到自己有些昏昏欲睡了。在这个没有边际的黑夜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感受到了虚空，但是我却真切地感受到在这天地之间、在自我与本我之间、在这复杂而充满神秘与玄机的对局之间、在骗着与杀着之间、在陷阱与反陷阱之间、在真实与幻觉以及自由与虚空之间，自己正在艰难地进行着一次知道结果的对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