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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说结婚不成家_他说只想过和我结婚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5 04:36:29 点击:

         1      柳眉早晨下班回来,进门就喊妈。我躺在床上听到客厅里开门的声音,知道是柳眉回来了,支起半个身子将卧室的门打开一条缝,望着客厅里的柳眉说,妈回去了。柳眉脱鞋子的脚一下子僵住了,然后趿着那只还没有脱下的鞋子跑到她妈住过的那间房门口�了一眼,见床上果真没有了妈妈,就冲到我的床边来了。我没有想到柳眉会这么忘命的。我正得意万分呢:碍手碍脚的她妈终于回乡下老家了,我们小两口就可以赤裸裸地全方位地体验新婚生活了。来吧,我的宝贝,我等你一夜了呢。我掀开被子,以为柳眉会像平时一样乖猫似的钻进我怀里。今天是星期天,我不上班,趁早晨初升的太阳洒在窗前,我神清气爽的,可以云恩雨爱一番。不料我掀被子的手突然软了下来,浑身一个哆嗦:我看到的是怒目圆睁的母老虎向我扑来了,呲牙咧嘴要吃了我。我尖叫一声躲进被窝里,以被蒙头,却感到如雨点般的拳头擂在我身上,尖锐的漫骂透过厚厚的被子如刀一般刺进我耳里。我这才意识到:哦,我惹祸了。
      柳眉妈四十多岁,虽然是娘,长相却比女儿耐看。从身后看,看不出她是母亲,柳眉是女儿。村里的女人无不羡慕柳眉妈漂亮,显年轻,稍事梳妆一点不像乡里人,像城里人。其实,柳眉妈本就是城里人,她出生在省城里。在种庄稼收思想的年代,省城缺粮,柳眉妈兄弟姐妹四个饿得肚脐眼贴着了脊梁骨,瘦得像城墙上的四根野草。他们不得不在天不亮时就出发,走五公里路到城郊挑长江里的沙换两碗红薯粥吃。柳眉妈老幺,挑不动沙,只能靠另外三个匀一点给她吃,可另外三个本来就被沙压扁了,巴不得连粥带碗一齐吞下,哪舍得分一勺给柳眉妈吃呢?可不给柳眉妈吃柳眉妈就坐在地上往死里哭。刚好这时乡下有亲戚来做客,看到柳眉妈可爱可怜,向柳眉外婆讨去过寄。乡下日子虽然也不好过,但土生土长的粗食淡饭比城里多。听说柳眉妈要去乡下,另外三个羡慕得口里流涎水,同时也巴不得柳眉妈快点走算了,免得总是闹着分他们的粥吃。那知社会的变迁就像一朵你根本没法预测的云,不知它将飘向哪里?而人的命运就是这云下的雨,更不知它会降落到哪一片土地上。一进入80年代,留在城里的三个哥哥虽然磨灭不了鸠形鹄面的印迹,但毕竟都是神气十足的工人或干部了,柳眉妈养得再好,长得再漂亮,也只是种责任田的农民,而且嫁了一个农夫,生了一个农民的女儿,一家三口都是农村户口。柳眉妈再也回不了省城了。每回三个哥哥带着他们的家眷到乡下妹妹家做客,号称是省城里来的亲戚,逞的是八面威风,而柳眉妈带着柳眉和柳眉爸到舅舅他们家里去,是乡下来的客,总是缩手缩脚。他们没法不缩手缩脚,作为舅舅他们没什么,可几个舅妈时不时露出一些鄙夷的神色,这叫柳眉妈从心底里气恼,好像她还是当年那个向他们讨红薯粥吃的小女孩。为了争一个公平,柳眉妈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进省城,出这口气。为此,柳眉妈跟柳眉爸关系越闹越僵。柳眉妈跟几个在省城工作的男人发展地下关系,为的是通过他们进省城。一天,柳眉放学回家走进堂屋里,以为家里没人,可放下书包听到里屋有响动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推门,门没有拴。她就进去了。进门后才知道响动是从妈妈的床上发出来的,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正赤身露体地扑在妈妈身上,妈妈也赤身露体。他们在床上专心致志地做着他们的事情,竟然忘记了拴门,更没有顾忌到柳眉放学回来了。柳眉不管三七二十一奔向门旮旯,拿起一条扁担扑向床边,高高举起奋力击打在陌生男人的屁股上。柳眉妈听到一声闷响,接着是陌生男人发出的惨叫。柳眉则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而是再次高举起手中的扁担。陌生男人狼狈不堪,慌张躲闪,一边蹬裤子穿衣裳,一边急匆匆地从柳眉的扁担下逃跑了。那根无情的扁担还握在柳眉手里。当柳眉听到妈妈的哭声,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事。她不知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她放下扁担走到床边抱住了哭着的妈妈,并帮她穿好衣服。柳眉妈停止哭泣,告诉她说,孩子啊,妈妈是想通过他回省城哩,他是省城里的一个干部。柳眉似乎是理解了妈妈。又一天放学回来,柳眉在堂屋里听到妈妈在里屋伤心地大哭。柳眉冲进屋去,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却不料妈对她说:那个野杂种,他玩了老子就溜了,他哪有本事带老娘进省城啊。柳眉明白了一切,搂住妈妈狠狠地一咬嘴唇,弯弯曲曲地流出一线鲜血,那血里浸透了一句钢铁般坚硬的誓言:妈,等女儿长大了考省城里的大学,把您接到省城去。
      这一些都是柳眉零零星星跟我讲过的,现在成了她质问我的原由。她说,我把这些都告诉你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我们成家以后让我妈跟我们一起过吗?可你,竟然把她赶走了。
      柳眉停止了打,大概是打累了吧,坐在床沿上唏嘘起来。我因为有厚厚的被子护着,什么伤也没有,倒是觉得有点像在做保健按摩,我甚至有点心痛柳眉空忙乎了半天。我掀开被子,说,我们刚结婚,还没有玩够,你说当中掺和着一个老人算什么?就说吃饭吧,小俩口偎在一起,爱怎么吃怎么吃,吃饭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吃饭,是一个消费过程你懂不懂?可有了你妈就不行了,还得把她带上。结果是你跟你妈偎在一起,想怎么吃怎么吃,把我丢在一边。
      柳眉有点怒不可遏,说,你有完没完啊?难道这些都是你赶走我妈的理由吗?
      我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说我们成家了?你可别搞错了啊,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
      柳眉说,怎么说的?你说嘛?
      我说,好,我说,打结婚证的时候,我说过好几遍是结婚,你当时也没有反对。
      柳眉说,我反对什么?结婚不就是成家吗?
      我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打断她:错,谁说结婚就是成家?结婚是法定的夫妻,重在保证两性关系健康、合法;成家是组成一个家庭,重在生儿育女。成家必须以结婚为前提,但结婚未必非要成家不可。我们是结婚不是成家,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你必须搞清楚。
      柳眉的脸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嘴唇不住地哆嗦,她指着我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够了。然后冲出屋去,我听到砰的一声门响和一连串急促的下楼梯的脚步声。
      哼,这有什么?我并没有起床去追她,我还想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再起来。今天星期日,我起这么早干什么?她愿到哪儿去到哪儿去。
       一会儿后,门被敲响了。我说,不是跑了吗?干吗又回来啦?我还没有睡好呢?我打着呵欠趿着拖鞋很不情愿地来开门,我只道是柳眉大约跑了一站路又回来了。每次都是这样。一发气就跑,可跑又跑不远,还是得回来。就是嘛,这就是结婚:同居是合法的,做爱是需要的,打闹是经常的,回来是正常的,心理是刺激的,感觉是浪漫的。如果一旦成家了,就得死守在一起,上班下班没有第二条路走,还得生儿育女、生炉弄炊、洗衣搓被,上有老下有小,同居是无味的,做爱是应付的,打闹是要离婚的,回来是不可能的,心理是麻木的,感觉是酸楚的。我洋洋自得地走到门后,一边开门一边张开两手准备将柳眉抱在怀里。每回她回来都是这样扑倒在我怀里一边哭一边挥手打我,我就搂着她到床上去。做完爱后什么都过去了,起来后一切都是新的,日子和生活重新开始。可这次还没有来得及搂时,对方发出一个粗重的声音:干嘛,你要干什么呀?哪是柳眉,是叶帆。我说叶帆,你来干嘛?今天是星期日,你老婆没有回来吗?叶帆结婚五年了,至今还是一个人。她老婆在北京工作,不愿意调到武汉来,嫌武汉不如北京。叶帆犟了,说你嫌武汉不如北京,我还嫌北京不如武汉呢,凭什么我就该去北京?他老婆说,那好,叫大伙儿评吧,看谁该服从谁?大伙儿实事求是,说该叶帆服从老婆,北京还是比武汉强。可北京高校进人难,叶帆又不想离开高校到其它行业去就职。两个人就这样北京武汉有聚有散,有分有合,有恩有爱,还是挺浪漫的。其实,学校里像叶帆这样的主儿还多着呢,即使小两口同在一个城市,也没有要小孩,也没有在成家立业上狠下功夫,该攻读硕士、博士的继续读,想去西部淘金的就计划去,热衷于球赛、旅游的,就邀他一群趣味相同的去球场,去旅游。吃喝玩乐、无忧无虑、快乐逍遥令单身汉钦羡,因为他们身边多了一个知心爱人。叶帆惊讶地望着我,我就把刚才跟柳眉拌嘴的事简单地跟叶帆说了一遍,叶帆说,也是,哪有一结婚就把老母亲接来的道理,跑了跑了吧,你一个人还潇洒些,过两天,要回来的。说着,我们进了屋,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叶帆说,他老婆昨晚就回来了,已经搂了一晚上了,还搂在一起有么意思?就过来喊我一起看球赛去。我说好啊,这婚姻也是一场球赛呢,两个人的球赛。
      
      2
      
      我接到父亲亡故的消息时,才记起柳眉已有好几天没有回来了。按家乡的习俗,结了婚的人必须同媳妇儿一同回家去吊孝。我打了一个电话到程控机房,程控机房的人说今天没有她的班,我又打了个电话到单身宿舍,单身宿舍守电话的老头叫我等一下,我就听到他喊柳眉柳眉的声音。柳眉抓起话筒听到我喂了一声,就说,你还晓得打电话来呀?我说,我父亲去世了,你赶快请假我们一道回去吧。柳眉做了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说,好吧。
      我在房间里等候柳眉,她不一会儿就到了。我们只抱了抱,亲了亲,没有时间上床做爱,稍稍打点了一下行李就出发了。柳眉和我坐上TAXI,直奔火车站。柳眉一言不发,显然还在计较我赶她妈的事,虽然并没有将那事与随我回去吊孝的事纠缠在一起,显示了她的教养,但心里毕竟隐存着不平衡。在整个安葬我父亲的过程中,柳眉很少说话,从八大金刚到亲戚朋友无不看出她有心事。父亲安葬完后,我姐我妹把我叫到厢房里去商量,说妈快六十岁了,不可能一个人在乡下过,他们已经征求了妈的意见,妈不愿意靠女儿,执意要靠儿子,那就只有跟着我到省城了。我还没有说话,柳眉就旁若无人地闯进厢房里来了,她猜到我们在商量什么事,是有意闯进来的。我姐妹一见这光景,心里有数了。这城里跟乡里差不多,媳妇跟婆婆搞得来的就是稀少。他们像讨好似的对柳眉说,你看妈妈身体还好吧,去帮你们看屋做饭哩,再过年把,孩子还不是要人照管,妈就跟你们看孩子去。柳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是一种严峻的挑衅,见我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两天来的沉默和顺从成了强烈反对我的理由,她一股恼怒的情绪油然而生,她说,你把我妈赶走了,我还是跟你回来吊孝,我没有无理取闹,可是,你的心也太黑了,编那么多理由赶走我妈,原来就是为接你妈准备的,难道你妈是妈,我妈就不是妈了吗?我姐姐妹妹一听这话吐的吐舌头瞪的瞪眼睛,闭口不言了,知道这个新建不久的家已经有了清官难断的故事。我妈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农妇,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却是村里有名的明白人,拿得住理。她坐在堂屋里听说媳妇说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话,气得嘴唇直哆嗦。哼,她想跟老娘斗,还嫩得一点。儿子是老子的儿子,养老归山是他应尽的义务。她娘?她娘凭么事找我儿子养哇,那才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呢。我妈在村里从来就没有怕过任何人,尤其是我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后,她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现在,我父亲去世了她老了靠儿是天经地义的,媳妇她除了顺从还敢放半个屁?要不是看到我新婚不久,父亲又刚刚去世,我妈决不会强迫自己坐在堂屋里气得嘴唇直哆嗦,她一准会从堂屋里蹦起来,奔到厢房里去撕柳眉的嘴。媳妇?媳妇又么样?不讲道理照样不饶。
      柳眉委屈自己从武汉跟我回到乡下,原来是以退为进啊。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个理,那就是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都会利用最积极的思维进行合乎情理的逻辑推理。不过,柳眉她进也进不到哪里去,见婆婆是个不好捅的马蜂窝,势头不对,不得不收起自己的锋芒,忍气吞声地让她跟着进了省城。可是,她内心的郁闷无法排解,越想越气,越思越恼,在路上见到不如意的就骂,在车上使劲地踢车厢,这些我和我妈都看在眼里,我都随她去,妈有几次差点要开锣跟她接上火,都被我哀求的眼色给制止住了。到了武汉,柳眉似乎很难取舍,是继续回单身宿舍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家?回单身宿舍吧,理亏,因为矛盾毕竟还没有形成公开对抗,会被人误会成不孝敬公婆;一起回家吧,这口气憋在心里实在不好受。TAXI到了校门口,柳眉还在踌躇之中,从TAXI上下来后,站在校门口不往里走。我妈的脸色很不好看,也是窝着一肚子火,只是没有导火索。我看这场战争仿佛一触即发,一方面继续给妈使眼色,求她要忍着点,另一方面找各种机会亲近柳眉,以形体语言来感动她。比如在火车上跟她占位子呀,买矿泉水呀,陪她上厕所呀,打TAXI替她开车门呀等等。就是我自己内心的焦虑没有人来理解。我是信赖只结婚不成家的生活方式,我把这种生活看作现代人的自由潇洒,可眼下走了她妈来了我妈,这牺牲的还不是我自己的主体精神?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要说出来我妈会一跳三尺高,揪着我的胸,说,孽子,你敢不养你妈,雷轰电劈你。我要不说出来,柳眉一直在误会我,说赶走她妈是为了接我妈来。可是她妈走的时候,我父亲还好好的,谁知他晚上上了床,早晨就不起来了,随我妈怎么喊都不做声,妈还说老头子睡得好死啊,可一摸手冰冷了。可女人在论证她认定的公道时,往往是不细想某些细节的。我现在夹在当中也懒得去辩这析那,当务之急是稳定压倒一切。要稳定一是自己要必须忍耐,不能搅和进去;二是要想尽千方百计平息他们的情绪,然后慢慢地改变他们的想法,最后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见柳眉站在校门口不动,就赶紧凑过去,拉起她的手往里拽。柳眉是走是留本来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概率,现在我一拉,天平就向我这边倾斜了,她的腿就跟着我迈过来朝学校里走。
      晚餐是我妈做的。这一点我妈表现不错,毕竟是农村妇女,到我这儿来也不是来享福来的,她不在乎柳眉始终闷在房里不出来,而是一声不哼地忙进忙出,把她来省城里跟儿子过日子的第一个晚餐做得非常丰盛。饭菜上桌了,三个人各坐一方,除了我一个没话找话说,婆媳俩除了偶尔应付我一声嗯、是、哦外,就没有再多的话。柳眉是不想说话。我妈想说但不愿意说,因为在她看来她做好了这顿晚餐已经是向柳眉让步了,难道还要她去套近乎不成?农村妇女气性都这么硬。所以,饭菜虽好,可吃着不香,一大盘肉除了我伸了几筷子以外,几乎就没有动。晚餐就这样草草结束了。我想也好,越早结束越好,免得面面相觑心里生气,早早地睡了,过一夜气都消一消明天会好些。不是有一首歌唱的就是明天会更好吗?妈妈在洗碗时,我主动去烧水,然后分别打理好送到我们房里和我妈房里,说今天都累了,早点休息吧。那知我们在房里洗时,我妈没有立即回房去洗,而是站在我们房门口偷听,她断定柳眉肯定要利用这会儿说她的坏话。我妈她真是精啦,柳眉果真叫她断对了。柳眉一边洗一边就忍不住对我发气,说,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婆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丈夫,我算不算是家庭的一分子,你说?这家有没有我的份,你说?凭什么只许你妈来不许我妈来?你妈是妈我妈就不是妈了吗?我知道我在这个问题上理亏,但我父亲现在死了,妈妈无依无靠,如果狠心不养她让她呆在乡下,那么从今以后就不要再回去了,我要回去必定被乡亲们的唾沫淹死。然而这些理由是不可能用来说服柳眉的,因为她也有同样的理由。在柳眉的质问下我无言以对,只好低下架子跟她洗脚。柳眉不是一个普通乡下女子,是一个当代大学生,生存的支柱是思想观念而不是情感,在道义不明的情况下,任何委屈求全都是徒劳的。她抬起腿,一脚将我踢开了。我往后一仰,摔倒在地上。柳眉说,活该。我感到屁股一阵酸痛。不知怎的,这酸痛往上涌,直涌到心里化成一股酸楚。我想妈妈现在不在面前,我可以对柳眉表一表我的心声。我说,柳眉,你不要误会,你妈走时,我父亲还好好的,我怎么会想到赶你妈走接我妈来?现在我妈来了,你以为我乐意吗?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啊,我对你说过,只结婚不成家,我同样不希望我妈掺到我们中间来……我这句话一出口,祸从天降了。一直贴在门上偷听的我妈这时怒不可遏。媳妇怎么糟践她可以理解,媳妇毕竟是别人生的,可儿子是自己生的,如果也糟践她,那叫她怎么活呀?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门像两片叶子一样分开了,忍了一下午又忍了一个晚上的我妈妈,再也忍不住了。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就像双枪老太婆一样威风凛凛地冲到了房子中央,先是揪住我的衣领,啪给了我一耳光。跟我算完账后,我妈又灵活地转过身去怒视着柳眉说,你在看不惯哪个呀你?你就是看不惯老娘?你看不惯不是白看不惯吧?
      柳眉吓了一大跳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不知是她拿住了理,还是豁出去了,正在她擦干了脚,穿好了鞋子之后,唰地站起来了,不顾一切地回敬我妈说:哦,原来你是一个奸细呀,我们夫妻俩说话,你偷听么事呀你?
      我妈真的还被问住了,这在我妈吵架的历史上是少有的。柳眉见我妈弱了,一股扬眉吐气的快感鼓动着她,她乘胜追击似的说,其实偷听又么样�,我还不是那句话,你能来我妈就不能来?不都是生儿生女的吗?
      我妈经过一番短暂的调整,迅速恢复了状态,不仅不会被柳眉问住,还庆幸柳眉有这个水平,那么她就可以棋逢对手与她大战一场。她听了柳眉的话后仰天大笑,说,那就是不一样哩,我的媳妇,我告诉你,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娘她凭么事来靠我儿呀?我靠我儿才是天经地义的呢,你信不信都是这个理。
      柳眉说,我就是不信这个理,这本来就不是个理,你以为现在是旧社会呀,现在男女都一样了,你能靠儿,我妈也能靠女。
      我妈一冷笑,说,哟,好新鲜啦,只可惜你妈她命不好,她要是命好哇,她就会在这里,而我不会在这里。
      柳眉一想也是,纵然说我妈能靠女,那我妈她怎么就不在这里呢?我妈从小就受欺负,好不容易把我养大了,送我上了大学,可还是受人欺负。想着想着,自己伤心哭起来了,边哭边说,好,你靠你儿,你天经地义,那你们娘儿俩去过吧。我走,我走。
      柳眉说着,哭着,动手收拾她的东西,真的要走。我急了,赶紧上前去拦她,不断地赔不是。但在赔不是的过程中,要褒她就会有贬我妈的嫌疑,敏锐的我妈气得七窍生烟,她最烦婆娘老公一条心对付她的。她一脚踢翻了还放在房中的一盆洗脚水,怒吼道,走,走,走了算了。说完,冲出去回到她自己的房里,啪的一声关上门,然后就无声无息了。我想她是蒙头而睡了。这里柳眉哭得更加伤心,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了。她对我说,你别拦我,让我走,这家成不了,我没法儿过了,你让我走了干净。我一只手拉住柳眉不放,小声说,别听我妈的,她是老糊涂了。可柳眉说,你不要这样说,小心她又偷听到了,你的日子也没法儿过。我一想也是,与其这样呆在一起,像一只足球被他们踢来踢去,还不如暂时分开
      一下。成不了家就不成,结了婚就成。没想到有意去为之事为不了,没有去为的事反而成了。我手一松,柳眉就带着她的包冲出门去了。
      
      3
      
      柳眉后脚一出屋,我妈的前脚就跨进了我的房间。柳眉在时,我妈不卑不亢,保持着做婆婆的神圣和威严,现在柳眉不在了,我妈就有点畏惧了,凑到我面前细声细气地说,儿啊,你真的让她走了哇?我说,妈,不是我让她走,是她自己要走的。我妈不高兴了,说,你这孩子呀,她自己要走,你就没有长手哇?拉住她�。我说,我哪拉得住她呀,除非您拉她还差不多。我妈立即哼了一声,心软嘴硬地说,我才不拉她呢,要拉该你拉,该你迁就她一点。
      我当然懂得妈的意思,我爷爷就很迁就我奶奶,我奶奶也很服我爷爷迁就,只要我奶奶眉眼样子稍有不好,我爷爷就嘻皮笑脸曲里拐弯认错,我爷爷一认错,我奶奶就百愁消散。我爷爷和我奶奶能这样过在一起,要感谢金老爷,是金老爷做的媒。金老爷在村里辈份最高,全村人都敬仰他。他身高马大,不苟言笑,是威风凛凛的男子汉,从来不涉及儿女情长的事,但唯独替我爷爷奶奶做了一回媒。我爷爷和我奶奶直到入洞房前都不曾见过面,但凭着对金老爷的绝对信任,还是欢天喜地地拜了天地,无比幸福地入了洞房,过上了一辈子的夫妻生活。但不管怎么说,信任金老爷毕竟不是跟金老爷在一起过日子,就算是金老爷,也无法避免两个有血有肉的陌生人突然走到一起维持一辈子不绊嘴,不吵架。我爷爷和我奶奶经常绊嘴,吵架,但最后都是我爷爷顾全大局,以稳定为重,将矛盾化解在萌芽状态。当然,我奶奶最终也很配合,从来没有往娘家跑过一回。那时候,只要女人往娘家一跑,就说明家庭不和睦,村里人就要说闲话,看笑话。为了女人回心转意尽早从娘家回来,或者让女人跑到半路上就能够改变主意回来,男人总是委屈自己,或硬着头皮去迁就女人,或一脸沮丧地跟女人说好话。我奶奶每回想往娘家跑时,我爷爷就及时转变态度,如果转变态度还不行,就搬出金老爷的面子,说,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让金老爷的面子往哪儿搁?我奶奶就回心转意了,该洗衣服洗衣服去,该做饭做饭去。那时候男女之间没有婚姻法观念,不兴领结婚证,没有结婚的概念,也没有恋爱的过程,除了男女双方之外,媒人是至关重要的第三者。拜了天地就算成了家,但拜天地就是一眨眼间的功夫,哪管得了一生一世的事?再说人心是谁都拴不住的,观念是各人的,想法是千变万化的,谁能保证夫妻两个在一起不吵架?而吵起来了谁怕谁呀?还顾得了拜过天地的事吗?所以很多夫妻发生争吵后就去找媒人评理。如果媒人有权威性,这对于搞好夫妻间的关系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到我爸我妈这一代,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我爸妈之间的争争吵吵比我爷爷奶奶厉害。我妈是邻村的,在娘家时就跟我爸认识,有机会在一起生产劳动,相互间有了了解,但还是不会触及谈婚论嫁的事。两个人都有了这方面的意思后,我爸去找一个媒人请她撮合。媒人先到女方,没有反对意见,再到男方,也没有反对意见,我爸和我妈就算是一对儿了,其他男女就不会再在我爸和我妈身上动心思。过年过节,我爸就要去看我妈,并送一定的彩礼,我妈就回我爸一件她亲手织的毛衣或亲手做的一双布鞋。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我爸和我妈到政府去登记,政府发一张盖了大红公章的结婚证书,这时媒人就没有了任何作用。照说,有了结婚证就算是结婚了,男女双方就可以同居了,可以生儿育女了,但在那时还不行。男方必须把房子准备好,把家具准备好,女方必须把嫁妆准备好,双方择定一个良辰吉日,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地将女方迎进门,才算是结婚了。其实这不是结婚,这是成家。结婚在登记时就结了,但乡下没有结婚那一说,只有成家这一说,登记不叫结婚,登记是为了拿到成家的许可证,所以,乡下如果说结婚其实就是说的成家,两者并无二样。我爸跟我妈结婚或者说成家后,老吵架。我妈认理,一点事不随着她的理来,就往娘家跑,我爸拿她没办法。但我爸跟我妈无论吵到哪一步,都不会说到离婚上去,好像吵吵闹闹是婚姻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而跟离婚毫无关系。我爸三天两头割两斤肉或者买一条烟往岳丈家跑,总要费不少神将我妈接回来,但我爸没有感到这是劳神的事,好像他就应该这样子。我妈似乎搞习惯了,只要整我爸整不下地,就重复这个老办法,最长的一次,我妈在娘家住了整整半年,当然最后还是我爸费了不少神将她接回来的。现在我妈妈想,柳眉娘家在乡下,她自己在省城上班,她能往哪儿跑呢?我妈十分担心这个问题,她会不会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呢?所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我去接柳眉,还说她宁可回乡下去都可以,绝不能将我们小两口拆散了。我说,妈,你莫担心,我们是打了结婚证的,有法律作保障,她怎么会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呢?可我妈不相信结婚证,说一张纸怎么拴得住一个年轻女人的心?我说,妈,你要是信不过她,那我就只好跟她离婚。我妈一蹦三尺高,狠狠地教训我说,放你娘的屁,哪有夫妻一吵架就离婚的道理?你赶快跟我去接她回来,多说几句好话。
      我妈真是厉害,她不让我呆在家里,把我轰了出来,要我像我爸当年接她一样去接柳眉。说实话,我内心里跟我妈说的是根本相抵触的,我不会照着她说的去做。我真的想到了离婚。因为我父亲突然死去我妈要跟着我,这是婚前没有想到的,而柳眉妈在她结婚后要到省城里来,这也是我在婚前不知道的。既然两方面都顾及不到,那就只有重新组合,双方各找一个没带父母亲的对象结婚。
      我真的走进了一家婚姻介绍所。接待我的是一个长相漂亮又热心快肠的年轻女人,她问了我的条件,接着问我对女方的要求,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她连说没问题没问题,好找。顺手递给我一本相册。我翻开相册,眼睛一亮又一亮,里面全是一些相貌出众、气质独特的年轻姑娘。热心快肠的女人见我的味口被调动起来了,一把将相册抢过去,催我交费见面。有这么多好姑娘谁不愿意见面呀?不想见的是傻冒。我说交多少钱?她说见一个交二百,三次包成功。我乐了,最多六百块钱找一个漂亮媳妇儿,谁不干呢?不干是傻冒。我哗地一下掏出两张一百的给了她。她点了钱就打电话,然后带我到了一个彩灯迷离的小包房,吩咐说,稍等一会儿,女方马上就到。热心快肠的女人抛给我一个比彩灯还多彩的媚眼,扭着腰肢出了包房。
      我等了一会儿后,一抬头,一位年轻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此时亭亭地站立在我身旁,望着我直笑。我朝她点了点头,她就挨着我坐下,挨得很近,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感受到了她身上的热气。我们相互聊了聊天气呀,工作呀,籍贯呀,年龄呀,等等话题,最后才转到谈婚论嫁的正题上来。她说她没有老人跟着,她父母亲已经跟了他哥哥,而且她十分赞成只结婚不成家的新观念,甚至不要孩子都行。整个谈话的内容和进程都叫我感到满意,显然比柳眉强。由此我还想到,结婚跟谈恋爱不同,谈恋爱是简单的,结婚是复杂的;谈恋爱是一元的,结婚是多元的,所以,从谈恋爱直接过渡到结婚往往是不现实的,应该多选择再选择然后决定结不结婚。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对了一件事,对姑娘表示了感谢之后,赶快冲出包厢去找热心快肠的女人反馈情况,说自己对见面十分满意,希望就这么定了。热心快肠的女人稳坐钓鱼台,说,急什么?还有更好的呢。又打了一个电话,安排第二个。我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就这一个可以了,不需要再见面了。可热心快肠的女人不依,说已经安排了,包我见了第二个就不想第一个了。伸手要两百块钱。我说,我宁可交两百块钱,不见了行不行?热心快肠的女人说,那是何必?你见一见,不好,还是第一个不就行了?我说好吧。就交了两百块再次进了包厢,准备应付了事。没想到女方已经在包房里等着我了,天啦,果然比第一个靓,尤其是气质更见优。一谈,优势更加明显:她七岁时就没有了妈妈,一直想要一个妈妈,而要一个妈妈是不可能的,所以,想结婚跟婆婆过。她也赞成只结婚不成家,要不要孩子随丈夫定。这话多好听呀,令我心花怒放。
      回到家里,看到我妈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吃豌豆,咬得咯噔咯噔响。可我妈见我进门,脸一变,向我逼过来,呸地一声把嘴里嚼碎的豌豆全喷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尖骂:狗东西,你跑到哪里去了哇你?我说,妈,我哪里也没有去啊。我妈一点也不相信我,心里早已有底了,说,你要离婚呀你?你好糊涂啊。我说,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离婚啊?我妈差点跳起来了:你还在哄我?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跑到婚姻介绍所去了。我的眼睛睁得差点要炸裂了,我说,妈,我,我没有呀?我妈突然一声冷笑,说,没有?刚才一个女人打电话来,说是婚介所的,还要跟你物色哩,你赶快死了这条心吧。我的双腿一下软了:天啦,婚姻介绍所,你害死人啦。我不得不跟我妈解释说,妈,我这还不是为了您好吗?我跟柳眉确实没有结婚的条件呀。我妈被激怒了,一巴掌甩到了我的下巴上,说,条件?我跟你爸有么条件?这多年还不是过来了?像你这样动不动就要离婚,还会有你在世上吗?我一声不吭,任我妈打,训。我妈停了一下,放缓了语气,像是劝我说,听我的话吧,老老实实过日子吧,不要胡思乱想,明天就去把她接回来,她娘要来呀,我走。我妈说完,回到她房间里去收拾东西去了。我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我好累啊。但我还是不能坐下来休息,我走到妈跟前说,妈,您也先别急着收拾东西呀,这房里可以搭两个铺,就让她妈来跟您住一起吧,我去接柳眉回来。我妈住了手,对我说,那你去买张床回来,我找一块布在当中拉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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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看着我打电话,听说柳眉不在单身宿舍,在外面租了房子,紧张得两耳都竖直了,连声催促我说,快去啊,快去啊,快去把她给找回来啊,我一再叫你去找她,你不去,现在晓得了吧?我说妈,你也太紧张了吧,我跟柳眉是打了结婚证的,她不敢在外面找男人的。我妈骂我是猪,说结婚证是死的,人是活的,她不会把那张纸撕了,再跟别的男人打一张吗?我妈这样的话当然不足信,但说多了又不得不去考虑,倒不是说她有那么大的胆量把结婚证撕了,再去打一张,那是犯法,但她要是碰到好男人,完全可以回来找我离婚,或者现在就跟人家在外面非法同居,那我就被动了。我妈见我接受了她的观点,就命我趁早出发,一再嘱我要是碰到那个野男人,一定要打断他的腿。我一边换衣服准备出门,一边说,妈,你那是乡里的搞法。我妈很烦我这样说她,反驳我说,那你说城里是么搞法?我说,离婚。我妈的眼珠子差点蹦出眼眶了,大声吼我说,放屁,没出息的东西,你就只晓得离婚,离婚是你�得�用,你赶快去跟老子把那个贱货拖回来,看老娘么样收拾她吧,还有,你要再说离婚,老娘就先废了你。我妈双手叉腰,怒目圆睁,一副谁都不让的大无畏的气概。其声音无比宏大,立即惊动了左邻右舍。左邻右舍探头探脑朝我这层楼打听,有几个甚至到我家门口来了,相互问,他们家怎么啦?我顿时觉得好没面子,赶快逃离了现场。我妈跟在我后面边追边喊:儿啊,你一定要把那个贱货跟我拖回家,切莫手软啊。于是,大家就知道了我们家出了夫妻关系危机问题。
      到了单身宿舍,守电话的老头和他婆婆跟我每一次来看到的一样,门口一边坐一个,像一对老鸳鸯。老鸳鸯四只眼怪怪地看着我,说你们是怎么回事儿呀?不是才结了婚吗?怎么又在外面租房子?我说大爷大娘,您知道柳眉租的房子在哪儿吗?老鸳鸯对望了一眼,同时啊了一声:怎么?你还不晓得?这算是哪门子夫妻呀?哎,现在的年轻人哪,搞不懂喽,结了婚两个人不在一起住,各住各的房子,这是哪回事儿嘛。我装着若无其事似的说,现在都兴这样子,只结婚不成家嘛。可心里十分地虚:万一柳眉真的像妈说的那样怎么办?我还有这股子只结婚不成家的潇洒劲儿吗?报纸上天天报道有钱的男人在外面包女人,鬼才晓得她会不会碰到一个有钱的老板将她包起来,要真是那样就顾不得妈妈反对了,坚决离婚。我就这样想好了。老鸳鸯相互哦了两声,像是理解了但又不明白,说他们晓得柳眉租的房子在哪儿,因为她搬进去的时候请了客的,单身宿舍的人都去庆贺了,问我是不是要去找她?我说是,但我更想问老头去庆贺时柳眉是几个人,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守电话的老头就跟婆婆商量,婆婆说你去吧。守电话的老头就跟我出了门。
      我们横穿过一条马路,伴着一个公园的栅栏走了一阵,进入一个小区。守电话的老头指着一栋楼告诉我一个门牌号码后走了。我径直走到那层楼,叩响了门。我的脚有点发软,心跳明显加速:如果真像我妈说的怎么办?门应声开了,我的心跳得更加厉害,我看到神色惊慌的柳眉我就起了疑心,似乎确信我妈说的。我不由分说地闯了进去,如果有野男人一定要抢在他躲我之前把他逮住,捉奸捉双这是我应该做到的。我冲进卧室,无论意识和速度都有一点像训练有素的公安人员,就差双手朝天举着一把警惕的手枪。卧室里没人,我冲进厕所,厕所里也没有人。厨房呢?对,厨房关着门,说不定里面有情况。我立即冲过去,用力推开门进去,仔细搜索一切可疑的地方,连冰箱也打开看个清楚,没有发现可疑目标。我回到客厅,必须考虑有没有隔楼,没有隔楼我还要检查大衣柜,因为电视剧里的第三者常常就是躲在那硕大的大衣柜里面。我再次冲进卧室打开大衣柜,没人。我耳边响起了柳眉的大声责问:你到处搜查,什么意思呀你?我转过身来,发现柳眉正逼视着我,脸上是无可掩饰的气愤。我毫不示弱,反问道:你私自在外面租房,你是什么意思?我有点气急败坏,即便我什么都没有搜着但我还是有一肚子怨气要借题发作。我的目光在每一件物品上骨碌骨碌地滚,希望看到一点什么男人用过的东西,或者留下什么把柄,但我一无所获。正当我尴尬地要从卧室里退出来时,目光刚好落到床头柜上放着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上。这要在平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就非同小可了。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好,证据终于有了,这鸡汤是谁熬的?难道不是野男人熬的吗?肯定是野男人熬了鸡汤后出门了,刚好跟我错过了。我奔向那鸡汤。柳眉还以为我跑来跑去口渴了要喝鸡汤呢,却不料我端起那碗鸡汤后,狠狠地朝地板摔去,随着一声惊人的爆炸,鸡肉鸡汤溅了一地。看到柳眉往后急躲,听到她的尖叫声,我从心底涌起一阵快感。我一步抢到柳眉跟前,紧紧地逼视着她的脸,挤出来的目光似两把燃烧的剑。我说,跟老子听着,叫他滚,除非我们离了婚。不管有没有野男人,反正她已经在外面租了房子,我就得这样向她宣战,我宣战后心里轻松多了,我朝门外冲去。
      我箭一般冲下楼,但冲到这层楼的楼梯拐弯处时,我突然收住脚。柳眉妈提着一篮菜迎面上楼来了。柳眉妈的出现就好像是一本说明书,一切都明白了。想想柳眉当初说过的话,我能养我妈她就不能养她妈吗?怪不得租的房子跟我的格局一样,面积也差不多,这是对我的一种挑战。我回过头时,看到柳眉正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着肚子死命地呕吐,吐完了,挺直腰,望着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凭么事要她滚啊?你怎么就这么恨我妈啊?
      她一直以为我找来找去是冲着她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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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在柳眉妈身后回到房间里,以非常不自然的嘿嘿的笑声企图化解难堪的局面。柳眉妈看到满地鸡汤问这是怎么回事?柳眉回到卧室里坐在床上不说话,我连忙说是刚才不小心碰泼了的。我东张西望找扫帚,然后动作迅速地去打扫。我以这种形体语言解释存在的一切误会。柳眉妈坐在客厅里边择菜边对我说,柳眉怀孕了,你该多照顾点,可这久也不问个信。在我手里扫来扫去的扫帚突然不动了,我望着柳眉,像要在她脸上寻找答案。柳眉脸色憔悴,嘴唇有些干裂,突然脖子一伸,一按肚子,呕吐了。这就是答案。柳眉车过身子去,不让我看她。但我相信她心里跟我一样清楚,当初约法三章是只结婚不生孩子的,怎么现在怀孕了?而且我还十分怀疑这孩子是怎么怀上的。每回做爱都是在安全期,不在安全期都戴了避孕套的。我放下扫帚走到柳眉身边,严肃地问柳眉这是怎么回事?柳眉支支吾吾好半天,说问我妈。柳眉妈择完菜进房来了,从地上拿起扫帚接着扫,一边扫一边说,你莫怪她,是我出的主意。原来是柳眉妈想跟我们长期住下去为柳眉出了个点子,说眉子啊,想我住下去吗?那你得赶快生孩子啊。柳眉理解妈的意思,可还是摇了摇头,说,不行啊,结婚时说死了的,先不要孩子。柳眉妈说,你戴了节育环?柳眉说是安全期避孕。柳眉妈说你这个死心眼,身子是你的,你就跟他错报一个月吧。柳眉真的错报了一个月,没想到一错就错到位了。真灵啊。
      在柳眉那儿心不在焉地吃过午饭,我很快就回到学校这边来了。我妈见我垂头丧气的,感到事情不妙。奔过来揪住我的衣襟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柳眉呢?她不跟你回来吗?有野男人了?我说,妈,不是那么回事?她怀孕了。
      你说什么?她怀孕了?那好哇,那好哇,谢天谢地啊,你赶快把她接回来呀。我妈的变化比变色龙还快,刚才都阴云密布,杀气腾腾,现在阳光灿烂,哈哈翻天。我不以为然,说,妈,不就一个孩子吗?我们还小,这么早要孩子干吗?我妈的表情一下子又变得十分地严峻,这孩子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紧连着她的心。我妈的目光里充满了对我的不信任,问我:你怎么啊?还不高兴?我说,现在计划生育您不是不晓得?反正就一个孩子,早生迟生都是生,我现在不想要。我妈如五雷轰顶,一下子冲上来与我扭在一起,要与我拚命,说,么事啊?你想不要?我说妈,您这是做什么呀?我妈说,你说,要还是不要?我说,妈,不是我不想要,是柳眉不想要,我们结婚时约好了,只结婚不要孩子。我话说完就感到身上猛地一轻,我妈的手松开了。我以为她同意了我的话,没想到她身子一软,贴地板倒下去了,紧接着是划手蹬腿,哇哇哀恸。我说妈您怎么啦?您这是怎么了嘛?我妈边哭边嚎,说你这个畜牲啊,你莫管我,你莫管我……我弯下腰将妈妈搂在怀里,喊妈。我妈就势将头往我怀里伸,说,你去拿刀,你去拿刀,你把老娘的头剁了算了,老娘不活了,老娘活着还有么意思?我要你去把柳眉接回来,你竟然要把孩子丢掉,你这个畜牲啊。我妈又哭又闹,雷霆万钧,昏天黑地,邻居都不知我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好几个跑来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我觉得好丢脸面,求妈说,妈,别这样闹了,这是省城,不是乡下。可我妈一点也不管这些,毫不示弱地说,我本就是乡里女人,你要我没孙子,我就要你没面子,孙子是我的命根子,没有了这条命根子,那你就给我一把刀子吧。说得门外的邻居哈哈大笑。听到邻居的笑,我妈从地下猛地蹦起来,奔到门口指着邻居骂起来:笑你老娘?老子屋里出了事,要你们来笑啊?邻居们陡地收起笑逃得无影无踪。
      骂走了邻居,我妈回转身来一把拉住我,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已经将这房间布置好了,当中用屏风隔开,她妈睡那边,我睡这边,井水不犯河水,客厅这么大,莫说生一个孩子,就是生三个四个也足够了。你赶快跟我把柳眉接回来生孩子,她妈要来就让她来。我说,妈,柳眉租了房子,她妈已经来了,住在那里挺宽的,她不愿意过来。我妈突然豁达万分,说,她不过来不过来,那我们过去,是柳眉不想孩子的话,我去说服她。说着,我妈就要动身。我知道,我妈只要有孙子抱,她宁愿做孙子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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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帆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情,而且出主意说就这样两边住挺好的,聚聚散散,断断续续,谁也管谁,谁也不管谁,说是结婚也行,说是成家也行,也算是一种新的模式。他还说现在的世界就是一个多极的世界,多种观念、多种模式并存,只要是适合自己的都可以。我似乎在他的话里获得了灵感,得到了不少教益,本来怏怏不乐、心事重重不打算去北京看球的,一时情绪大转,精神大振,不仅觉得我的婚姻模式蛮适合我的实际情况,还觉得蛮有独创性的。我住在学校,我好;柳眉住在外面,她好,她妈好;我妈两边跑,我妈情愿,各得其所。于是我振臂一呼:万岁,将一面红金龙的队旗在空中狂舞,舞得风呼啦啦地响,一直响到了首都北京。现在,这股风又响回来了,而且带着胜利的喜悦。我敲柳眉的门时,是早晨七点多钟,柳眉和她妈、我妈都没有起来。我喊柳眉,喊我妈,喊她妈,他们听出是我的声音,三个声音纷纷答应,此起彼伏的。她们都热情地从床上爬起来为我开门,像是迎接什么大首长归来一样。我进屋换鞋,三个人围着我,争着告诉我说昨天在家里看了直播,看到我在电视里。他们说我头缠红色绸带,嘴吹小喇叭,摇头摆尾像一个日本人。我说武汉球队在客场赢球了,武汉的球迷从来没有这么乐过。他们说晓得,就是不看进球,只看我们那副高兴劲就能猜到。我换了鞋后,我妈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要睡觉,昨夜一宿没睡。就往卧室里走。柳眉跟在我身后。我妈和柳眉妈回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我上了床,柳眉也跟着上了床。被子里是热乎乎的,全是柳眉昨夜留下的体热。我看着她,脸色好多了,似乎还有一些红晕。柳眉告诉我,孕期反映消失了,口味好多了,食量增加了,两个老人成天围着她转,生怕她吃不好,睡不好,还能不长胖吗?她还告诉我,她妈要我妈回学校去,我回来了让她照顾我,柳眉有她照顾就够了,可我妈硬是不肯回学校去,说要跟媳妇在一块,看着媳妇的肚子一天大一天,心里就格外的舒服。晚上,两个老人睡在一个床上不知说些什么,每天都说到深夜。我本想把叶帆的话跟她说一遍,并且加上一些我的感受及采纳意见,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怕这一套理论她难以理解,反而把问题搞复杂了。于是简简单单地说,那就这样吧,你我两边住,你妈跟你,我妈她两边跑,孩子,我少数服从多数,生下来吧。柳眉笑了,双手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像是第一次觉得我通情达理。我也搂住了她,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嘴,问,能吗?柳眉说,还能吧,再过一段时间就不能了。于是,我们就搂在一起,能了一回。
      我美美地睡了一觉起来,已是中午十二点。柳眉、她妈、我妈早都起来了。柳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妈和我妈忙做午餐,电视里的音乐和话语与厨房里的锅碗瓢勺汇成了家庭独有的十分轻快和乐的气氛。我进卫生间洗漱时,柳眉妈和我妈就开始上菜上饭,准备我一洗漱完就开饭。我闻到一股穿肠过胃的饭菜香。我三下两下洗完就往饭桌上奔,还不等他们上桌,我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快就扫了大半碗。我妈怪我太馋,怪我没有照顾柳眉吃,柳眉现在最需要营养。柳眉妈说我是饿坏了,在车上没有吃的,要我多吃点,柳眉有她来照顾。柳眉从沙发上站起来,接过她妈递给她的一碗鸡汤,嗖地喝了一口,也坐到餐桌上来。全家人围着餐桌坐下,一家的和乐显得更加圆满。
      我刚吃完饭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接到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说学校组织了一个南极考察团,问我报不报名?我问多长时间,说大半年。我挂了电话跟柳眉、她妈、我妈商量。我妈毫不思索地表示反对,说你出门那么长时间,柳眉要生了,怎么办?可柳眉和她妈说,去吧,这是学校里的大事情,不能耽误。正在这时,叶帆打来电话,说他已经报了名,希望我也能去。说实话,我本不是蛮想去的,现在叶帆报名要去,我哪闲得下来?我与叶帆在我们系里是绝代双雄,干什么都在一起的。于是我一口答应叶帆说,一起去吧。
      从南极回来后我才知道,柳眉在我随南极考察团期间迷上了上网聊天。她的网名是绛珠仙草,竟然在上夜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网友叫通灵宝玉。开始,柳眉认为通灵宝玉是他看到她的网名叫绛珠仙草后突然改的,却不料通灵宝玉发誓说不是的,他一直就叫这个名字,他们在网上的相识就像林黛玉和贾宝玉一样是缘份。真是神乎其神。两个人一同将彼此加入了好友,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两个人不问彼此在哪里,隔着遥远的太空,热热乎乎地聊起来了。通灵宝玉说,妹妹,我一见你就觉得好面熟,这就是缘吧?柳眉说,我的感受跟你一样哩。通灵宝玉说,妹妹,让我好生看看你吧?柳眉说,哥哥,休要看我。通灵宝玉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的?柳眉说,哥哥,我也在寻思着呢。通灵宝玉说,哦,想起来了,在那太虚幻境。柳眉说,哥哥啊,我们现在就在太虚幻境呀。通灵宝玉说,妹妹,从前我看《红楼梦》,只以为那太虚幻境是曹雪芹的艺术想象,没有想到这就是他对当今网上情缘的艺术预测,他写的林黛玉和贾宝玉,说不定预测了我俩的原型呢。柳眉说,好一个了不起的想象,原来网上情缘最先发源于《红楼梦》呀。认识了通灵宝玉后,柳眉感觉到自己有了独立的精神生活。回到家他会想我,但面对荧屏,她就自然而然地想通灵宝玉。
      就在我随队成功地踏上南极的那天晚上,柳眉跟通灵宝玉举行了网上婚礼。那晚她在机房里值夜班,一宿未睡。有一个既跟通灵宝玉友好又跟柳眉友好的网友做了证婚人。柳眉在婚礼上宣布,她是古今女人中最幸福的,因为林黛玉也没有她这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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