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沿着弯弯曲曲的柏油公路轻快地行驶在崇山峻岭之中。 时值阳春三月，两边山上，万木吐绿，鲜花盛开，百鸟齐鸣，布谷鸟那一声声的催春啼叫，格外悦耳动听，一阵阵泥土夹杂鸟语花香的浓浓春意迎面扑来，沁人心脾，赏心悦目。
张明双眼微闭，木雕般斜靠在座椅上，任凭汽车转弯减速产生的惯性摇来晃去。每年清明节前回乡祭祖，是张明的必须之旅。往年他回乡，总是五六辆小车、十几个人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但今年，他却像做贼似的不让任何人知道，早上上班，将近期工作交代给常务副局长，说他有事要出去一趟，就只身一人叫上驾驶员悄无声息地上了路。昨晚，张明打电话给三哥，说他今天回家，还特意交待三哥，不要告诉任何亲戚朋友。
对于张明来说，这次回乡，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明年和今后的这个时候，他到底在哪里?还是个未知数。
过去，张明在县级机关中是老实得出了名的，对整天围着领导转、拉关系走后门之类一向是嗤之以鼻。他认为，对领导最大的回报，就是要搞好自己分内的工作，为领导减轻负担。
前不久，他的言行发生了根本变化，他想：自己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干了半天，还不如那些靠一夜投机取巧的人?怪不得这些年来，与他一起当局长、主任的同僚们一个又―个不断得到提拔，很多人都走上了副处级、正处级的位子，而他当了五年的局长，仍然在“老科”这个档次上停滞不前。
看来，我也该换换思维了……
二
一位犯罪心理学家说过：贪财和贪色，是一对孪生兄弟。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百次、千次，甚至是万次。
张明就属于这种类型。他深知自己一个大山里的放牛娃，能够一步一个脚印走进城市，是多么不容易。因此，从乡长到乡党委书记，再到县水电局局长，他都能够严防死守着不贪财、不好色两道防线。特别是就任水电局长以来，每年都掌握着上千万的水利建设资金，那些为了揽工程的老板，整天众星拱月似的围着他转，不断变戏法似的给他送钱送物，但都被他一次又一次拒之门外。
人心最大的天敌，就是不平衡。只要有了这个心理，任何固若金汤的防线都会被攻破。自从县委书记那一番话后，张明的心里就一直处于不平衡状态：凭什么我们这些清清白白做官、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实实做事的人，就比不上那些巧言令色、拍马讨好之辈?实在是太不公平了。特别是近期来，他又听到很多关于买官卖官之传闻他坐不住了，自己再这样清白下去，不要说提拔，恐怕就连水电局局长这个位子都保不住!
于是，张明一改以往那种自傲清高、使人敬而远之的处世方式，开始广泛与老板接触。一天晚上，一个姓叶的工程老板神秘地钻进张明的家。一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耳语之后，叶老板的钱物塞进了张家的柜子……不久，叶老板就在一个投资500万元的乡镇供水改扩建工程中顺利中标。张明固守多年的防线被攻破后，那些老板们见缝插针、蜂拥而至。只一年多的时间里，张明家里的存款数额一路快速增长到七位数……
巨额存款和一些贵重物品成了张明手上最烫手的山芋，食之不能弃之不能。他也曾几次提着数目不菲的钱物，要去打点打点相关领导。但做这方面的事情，他还毕竟是地地道道的外行，每次他像做贼一般躲躲闪闪，在领导的房前徘徊多时后，又沮丧地提着钱物打马回朝……自从有了这笔七位数巨款后，张明就没有一时安宁过。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警车、手铐、监牢等场景放幻灯一般在他眼前不断晃来晃去，他被折磨的寝食难安、萎靡不振。他也曾经几次想把这些钱物退还老板或是上交纪委，但他又始终下不了决心。
“携款外逃!”这个可怕的念头从张明脑际突然冒出后，他浑身一阵不寒而栗。“不!万……可是……”张明痛苦地闭上眼睛，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他打算这次回乡祭奠父母、看望哥哥嫂嫂以后，就携带这笔巨款从越南出境逃往国外……
“局长，到家了。”驾驶员将车停稳后，又下车帮张明打开车门。
“哦，到家了。”张明拉回思绪，木然地应了一声，钻出车外。哥哥嫂嫂和侄儿侄孙们一千人，早已笑呵呵地在家门口恭候着他。
三
三嫂和侄媳妇早已做好菜饭、炖了腊猪脚，还特意蒸了一大盘他最爱吃的酸猪肝蒸五花肉。看着当局长的兄弟狼吞虎咽，足足吃下近半碗猪肝蒸肉，三哥三嫂满意地笑了。三哥说，往年你回来，几个侄儿都出去打工了，一个也见不着，今年，除了先富、先进、先洪出去以外，其他几个都在，我就不喊其他人来家里，你也不许到别家吃饭，这次要把几个侄儿家的饭都吃遍了，才能走。
张明感激地看着三哥，点头说，好。
“小王，你把车开回局里，我回去时再打电话给你。”吃过午饭，张明对驾驶员说，“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我回家。我的手机已经关了，我想一个人好好在家清静几天。”
驾驶员走后，张明又拒绝了三哥陪她去祭拜父母的好意，独自一个人来到父母的坟前，插好坟飘、摆好供品、烧好香纸，然后跪在父母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痛哭流涕对九泉之下的父母说：“爹、妈，幺儿向您二老请罪来了：幺儿在外边做了错事，拿了不该拿的钱财，请二老宽恕幺儿的不孝之罪。……
张明在父母的坟前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才慢慢擦去脸上的泪痕，又给父母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朝家走去。
晚上，三哥将二哥二嫂、先才、先平、先贵几个侄儿和侄媳妇们、侄孙们，全部集中到家里，还打电话把在乡电管站工作的先林叫了回来。祖孙三代二三十人足足摆了三大桌，还有几个孙儿们是站着的，满屋子嘤嘤嗡嗡、叽里呱啦，洋溢着一派枝繁叶茂祖安孙旺之喜气。
张明很快就融人到家族团聚的血浓于水的气氛之中，他大碗喝着自家的土酒、大块吃着自家的腊肉、狼吞虎咽着家乡绝对环保的蔬菜，端详着满屋蹦蹦跳跳嬉笑打闹的孙儿们，沉浸在一股浓浓的亲情之中，他想：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此情此景更美满、更幸福、更让人为之骄傲自豪呢!有了这样团结和睦的家族系统，我还要其他干什么?
想着想着，那件令他揪心不已的事情又不知不觉袭上他的心头。想到今后他将成为一名通缉犯，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将给列祖列宗、整个家族以及乡里乡亲们，抹上一道臭名昭著的阴影，让他们世世代代替自己背黑锅时，张明心里一阵阵刀绞般疼痛。他深感自己对不起世代都遵纪守法、清清白白的列祖列宗，对不起老实巴交、一生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如今已长眠于九泉之下的父母，对不起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抚养自己成人的三哥三嫂，对不起孝敬父母、团结和睦的侄儿侄媳妇们，更对不起眼前这群童真无忌、活泼可爱的侄孙们!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在这个善良纯洁的家族群体里，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渺小，最后渐渐消失在这个大家庭里……
“幺耶，您啷个哭了?”大侄儿先才发现了张明的异样，惊问道。
“哦，我哭了?没有啊。”此时，张明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泪流满面，他慌忙掏出纸巾，边擦泪 水边掩饰道，“我――我是看着这么多老幼都和和气气的在一起，心里高兴啊。”
“您一年到头才回来一回，一族老幼哪个不想您?”侄儿先林接过话题，“您一回来，大家都高兴。来，喝酒!”
“来，喝酒喝酒!”张明应和道。
三哥好像看出点什么端倪。从上午回到家那个时候起，他就发觉兄弟这次有很多不正常的地方，他几次想开口问，都欲言又止。
四
第二天晚上，侄儿先才为张明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他还特意安排他的儿子应得骑摩托车到街上买了新鲜的西红柿、辣椒、磨芋、火腿等。一族老幼又集中到先才家，张明与哥哥们、侄儿们喝土酒，嫂嫂们、侄媳妇们、孙儿们喝饮料。吃饱后孙儿们依旧在灯光下嬉笑打闹；大人们围着满桌子富有畅叙亲情，回忆着多年前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用董棕、芭蕉芋、四季豆、红薯、绵山药当饭吃的贫苦生活，哥哥嫂嫂不时数落着张明小时候，因吃不饱饭整天缠着母亲哭闹，把母亲逼得痛哭的悲惨时光；感叹着党的改革开放给农村带来的巨大变化，更为父母没能赶上这般好日子而深深内疚和惋惜……
吃饭前，张明将三哥叫到没人的地方，将一张存有五万元钱的银行卡递到三哥手上，说，我给您存了点钱，您要用时，就自己去取。
三哥说，哥又不缺钱，你的两个侄儿都自己能找钱了，房子也修好了，你给我存钱整哪样?哥平时只是喝一点酒，需要的时候，才问你要。
有时……有时……明年我不得回来。
你要去哪点?三哥顿时警觉地追问。
喔，喔。我是说，有时我要去学习几个月，如果明年清明我不得回来，哥就帮我去看看爹妈……张明一下子乱了方寸，渐渐不能自圆其说。他低下头，不敢正看三哥一眼。
你工作忙，能回来就回来，不得回来，就经常打电话报个平安。你有这份心意，哥就心满意足了。哥只要你在外边平平安安的，其他哪样都不要。把钱拿回去，花在你该花的地方。三哥把银行卡递回张明手中，转身就走。望着三哥那饱经沧桑的背影，张明的眼泪一个劲往外滚涌。
饭桌上，张明趁着一族老幼高高兴兴喜笑颜开之时，给了八个侄儿每家各一个信封，每个信封里都装着1000元钱，他说，我每年回家，一族老幼都是欢欢喜喜、和和睦睦的在一起，我心里很高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大家收下，拿去给娃娃们买套把衣服、买点糖果……
侄儿、侄媳妇们见状，一个个推推挡挡、躲躲闪闪，就是没有一个肯接张明的信封。末了，还是大侄子先才站出来圆场：“我们张家祖祖辈辈就出了幺耶这样一个官，是我们一族老幼的光荣。周边十里八村，哪个不羡慕?幺耶当局长后，为我们几个村架通了高压电、修通了进村的公路，又把自来水拉到了家家户户，大家都说是享了幺耶的福。幺耶为我们张家争了脸面，我们当小的在家也要给幺耶争脸。幺耶一个人在外边很不容易，还时时想着我们，既然幺耶有这种心意，我们就领了吧。”先才从张明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每家就拿200，算是幺耶给侄孙的压岁钱，让他们好好读书，长大了也要像幺公一样有出息。”
大家都同意先才的说法，纷纷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把其余又还给张明。
此时的张明，捏着八个信封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心里在翻江倒海着。忽然，他趴在桌子上，当着一族老幼的面放声大哭起来。大家以为他喝醉了酒，就七手八脚将他扶到房间休息。
张明睁着两眼躺在床上。金钱，在血浓于水的亲情面前黯然失色，使得张明开始反省他的那个计划。
他又想起了那两个白发老人、那两张令他格外熟悉充满慈祥怜爱的面容。难道?难道是父母的英灵在阻止我走那条路!回到家里两天来的亲情洗礼，使张明开始审判自己的良心，在家族和亲情面前，他感到自己是那样的荒唐、悲哀和渺小。为了一笔肮脏的钱财，自己竟然要潜逃国外，把千古骂名留给家人族人，使他们在众人的一片责骂声中永远抬不起头来!我真是个十足的混蛋!如果说，我收人钱财，是迫于官场大环境，是受他人误导一时糊涂而尚可原谅的话，那么，我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而选择携款外逃，就是犯下一个远远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如果真是那样，即使我能够侥幸逃脱法律对我的惩罚，能逃脱得了道德和良心对我的审判吗?连祖宗八辈的脸都让我丢尽了，我还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吗?我要那笔钱还有什么意义?再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能逃得脱吗?……我――我不能这么做!我宁可自己去坐监牢，也不能让列祖列宗和家人族人为我背黑锅!
五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直到天将拂晓，张明才最终决定放弃携款外逃的整个计划。此时的张明，忽然感到从来未有过的轻松。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才被侄儿叫醒吃饭。
吃过午饭，张明对三哥说，我要到山里去走一走。
三哥见他脸色比前两天好多了，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对他说，去走走也好，免得在家里闷得慌，早点回来。
沿着小时候放牛、砍柴、打猪菜不知走过多少回的那条羊肠小道，张明一路搜寻着童年足迹，吸吮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野花的清香、聆听着阳雀、野鸡、斑鸠、竹鸡那此起彼伏的鸣叫，来到小时候经常与小伙伴们用通花枪打仗做游戏的草坪坐下来，草坪依然很翠绿，四周马桑树、黄泡树披着崭新的绿装，树上挂满了数不胜数青青绿绿的马桑泡、黄泡，满山盛开的映山红欢快地摇曳着和煦的春风，好像在欢迎久违的他的到来。此时此刻，他思绪万千，感慨人生的短暂和时光的无限宝贵。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群光屁股光脚板在山间嬉笑打闹的山野顽童的影子……他忽然又想了应华、应兵、启亮、荣珍等儿时的伙伴们，想起了留在大山里的那段欢乐无限的童年时光……他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充满浓浓泥土味和野花昧的空气，然后高声呼喊：“喔――呵呵!大――山!我一回一来一了!”大山也回应着他的声音：“回来――了……”
张明回到家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侄儿先平正在四处找他。幺耶，您去哪点了?我找不着您。他说，我去山上逛了一圈。先平说，走，今晚去我那里吃饭，我骑摩托车到街上买了鱼和烤鸭。
其实侄儿哪里知道，这么多年在外边，对鸡鸭鱼之类早就吃腻了，张明最爱吃的，就是家乡的腊肉、炖四季豆和苦竹笋，但这是侄儿的一份孝心，他还能说什么。他问先平：炖四季豆没有?先平说，炖了，我晓得幺耶爱吃苦竹笋，叫应松的妈去挖了。
到了先平家，已是一片过节般热闹。孙儿们屋里屋外乱串乱跳，几个侄媳妇在锅灶上张罗着饭菜，堂屋的vcD正播放着轻乐，欢快的旋律应和着孙儿们胡乱喝吼的童音与灶上侄媳妇们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碰撞，组成了大山中独有的交响乐，让张明听着百般舒畅。
因张明已打电话给驾驶员，明天中午来接他回城，所以，饭桌上的话题，都是一些互相勉励之类。
忽然，张明对哥嫂、侄儿们说：“假如我不小心在外头犯了错误，你们老幼会不会嫌弃我?”
大家听了一愣，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张明。先才噗 哧地一声笑了起来，说：“幺耶啷咯会犯错误呢?”
“我是说假如。”
“不管您犯哪样，都是我们的长辈。”先林说，“我们是共一条血路来，哪有侄儿嫌弃幺耶的道理?”
“也不是我‘包谷粑，自家夸’，依我的观察，像幺耶这种官根本就不会犯哪样错误。”先平多年在外打工，在几个侄儿中说话是最有水平的，“我经常听到很多乡村干部、老师、农民，都在夸幺耶是个好局长，说幺耶为他们解决了很多的困难，一般来说，为下边、为农民办事的领导都不会犯哪样错误。当然，幺耶说的假如，也是为了提醒自己和教育我们。”
“人有失措，马有漏蹄。现在这个社会这么复杂，、稍微一不小心就走错路了。”三哥接过话题，“人不小心犯点过错不要紧，最怕的是犯了错误还不晓得改正。错上加错。幺兄弟你在外面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主要把握好两条：一是不贪财，二是不好色……你一个人在外边闯，我在家除了整天牵挂你外，别的也帮不了你哪样，全靠自己把握。……万一有时侯不小心做错了事，千万不要犯糊涂，心里有苦，就往家里走，哪个敢容不得你，我当三哥的首先对他不客气。”
“你三哥说得是，你一个人在外头单打独斗的，不容易啊，我们时时都在想你，在外头累了烦了，就回家来歇歇吧，这里哪家都是你的家!”二哥咂了一口酒，补充道。
“嗨!你们在说些哪样，越说越远了，好像我幺耶当真犯了哪样错误一样。来，喝酒!”先才及时刹住话题，“幺耶每年才回来一次，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们老幼讲点高兴的事。”
“来，喝酒!”早已被这番血浓于水的亲情对话，激动得热泪盈眶的张明抬起酒碗，站起来跟哥哥和侄儿挨个狠狠地碰了一下碗，一口气将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有了哥哥和侄儿们的这番心情，我在外边就哪样都不会怕了!”
这晚，张明睡得很香。
六
张明四天的亲情之旅就结束了。
看着笑容满面春光灿烂集结于车前欢送他的哥哥嫂嫂、侄儿侄媳妇以及孙儿们，张明的心潮如大海波涛般翻滚不息――
感谢亲情!感谢侄儿侄媳妇及所有孙儿们!感谢哥哥嫂嫂!感谢九泉之下的父母!感谢故乡!
张明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故乡泥土的清新气息，无限深情地向所有的亲人一挥手，钻进了汽车。
据悉：张明回城后，把他所收受的财物做了一份详细的清单。主动上交了所受贿款物，随后，他黑暗的内心变得光明起来。
本栏责编 胥佑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