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只有六岁。 马车在冰冻的土地上不紧不慢地行进着，黑白两匹马好像没吃饱，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我坐在马车驮着的大木箱子（大人管它叫棺材）头上，两只脚耷拉着，不时碰到大胡子车老板和爸爸的肩头。
离开那家医院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叫我哭，我觉得穿了这一身白衣服，样子一定很好玩，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我想不通：妈妈为什么睡得那么实，为什么要躲到那么厚的木箱子里去睡，奶奶又为什么非得要我哭？
我哭不出来，奶奶说我命硬，自己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濡湿了我的前胸。在木箱子顶上坐着，我两手举着一根缠了花花纸，挂着纸条的木棍儿（大人管它叫“招魂幡”），刚开始，我觉得很威武，因为，有许多大人和孩子都在盯着我看，用手“羡慕”地指点我，我努力地把那根木棍儿举得更高更直，像一面旗帜。可是，马车走了一会，我两只胳膊举得酸了，跟在车后的孩子们也渐渐散了去，心里觉得没什么好玩了，就把那根木棍放了下来。不料，那些纸条正好被风刮到大白马的眼睛上，大白马惊了，拽着马车向前蹿，顶得前面的大黑马也发了狂，两条后腿向后扬起踢打白马的头。我觉得有趣儿，虽然颠得几乎掉下木箱子，仍觉得这是几天来最开心的时刻，更加起劲地挥动那根木棍儿，把纸条弄得“哗啦啦”响，马儿跑得越快我越开心。大人们急了，大声呼喝，好像想让那马儿停下，大胡子车老板儿把手上的绳子扯得笔直，嘴里一个劲地喊：“吁――吁――”慌乱中，不知谁给了我一巴掌，很痛，我觉得委曲，“哇”地大哭起来，手里的木棍儿也丢到一边，马儿却在我的哭声中一下子放慢了奔跑。我捂着脸哭得昏天黑地，心里奇怪：妈妈是怎么啦？以往我一哭她就把我搂进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细气地说：“钧儿乖，妈妈的宝贝不哭了……钧儿乖，妈妈的宝贝可听话了……”
我不见妈妈的动静，哭声更凶，我知道妈妈就在木箱子里“睡觉”，就推开爸爸使劲扑打那木箱子，大哭大叫：“我不要爸爸，我要妈妈！……”耳畔似乎听过路人在说：“啧啧，这么小，妈妈就没了。”“是呀，真惨！多好的孩子……”
我听不懂那些大人说的什么，我知道妈妈还在，记得把妈妈放进木箱子时爸爸对我说：“妈妈太累了要睡觉……”我就是不懂：妈妈睡觉，爸爸干吗要哭呢？那么大的人当着别人抹眼泪，也不害羞？
我不知哭了多久，迷迷糊糊睡着了，耳边传来奶奶的声音：“钧儿，快醒醒，到了！”恍惚中，觉得被人抱着离开了车，等我睁开眼睛，看见许多人正抬着睡着妈妈的木匣子，往一个挖得很深的土坑里放，顿时，我再也不困了，变得狼一样凶狠，我想起不久前我把一只小青蛙埋进土里，想看看它怎样冬眠，几天后，我把它从土里挖出来时，小青蛙死了……我推开奶奶按着我磕头的手，猛扑到用铁锹往坑里填土的大人跟前，拼命地抢锹，他们不给，我就踢他们、咬他们、抓他们，爸爸走过来，一把抱住我，吼道：“钧！别胡闹！让他们埋！”
我怕极了，我第一次看到爸爸的脸变得那样可怕，它扭曲着，泛着青色，上面还滚动着晶亮的泪珠。这张脸一年后才慢慢从我的梦中消失，却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妈妈就这样被人埋掉了，从那片布满土堆的荒地回来的当天晚上，我便发起了高烧。奶奶后来对我说：那几天几夜，我不停地呓语连篇，要妈妈的哭叫让他们的心都碎了。是爸爸给我找了一些野草叶子，煎水、外洗，这才好了。可是，我发现生活变了样，感到家里很空、很空。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从我失去妈妈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轨道已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今后我的生活会怎样呢……
爸爸的承诺
八岁那年春天，爸爸说：“钧，你应该去上学了。”
那天，爸爸没有去上班，领着我到邻近的一个小学去报名。因为还没有开学，学校里很宁静。王老师接待了我们。她大概只有十八、九岁，像大人似的把手放到我的肩头上问：“你几岁啦？”我告诉了她。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又告诉了她，心里正准备她提问家庭住址时，她却不问了，对爸爸说：“可以了，他被录取了，这孩子很可爱。”
爸爸笑了，牙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其实爸爸笑起来很好看，只是我有很久没看见他这样子笑了，至少，从妈妈去世后再没见到他这样笑过。
“谢谢你。”爸爸低声对王老师说，眼里有了泪光，拉过我用他的下巴在我脸上用力地蹭了一下，胡茬子扎得我直想喊，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忍住了。就在爸爸拉着我的手要走时，我拉住王老师的手大声说：“王老师，您还没问我住哪呢？”
王老师愣了，半晌儿才笑出俩酒窝儿，说：“对啦，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呢？好，你住在哪儿呢？”
我骄傲地挺起了胸脯，我想这回我绝对不会忘，爸爸也许忘了：去年来报名我没回答出住址，那个“眼镜刘”老师说不行，半路上爸爸的大巴掌就狠狠地“摸”了我屁股一下，弄得我到家还不敢坐下。
“王老师，我们家住在营口市站前区菜市街互助里58号。”我流利地说完，看也不看王老师，挺胸抬头向门外走，心里美滋滋的，爸爸紧走两步才赶上我，拍了拍我的头顶说：“好儿子，有两下子，爸爸下班带你看电影去！”
时间一分分熬过去，到吃晚饭时间了，爸爸没有回来。我胡乱吃过奶奶做的饭，看看钟时针已是指向“6”了，爸爸还是没有回来。我在家里待不住了，我知道爸爸工作的那个钟表店不远有个电影院，叫人民电影院，今天正上映新片《马兰花》，时间六点半。听小玉说：这个电影棒极了，那么一朵小花儿竟有那么大的神通，善良的人用它打败了坏人，取得了胜利。
电影六点半放映，我怕和爸爸走岔路，爸爸能回家的两条路都跑了一遍，不见爸爸的踪影。眼看时间就要到了，我急得只好跑到爸爸的单位去找他。
到了钟表店门口，天有些蒙蒙黑了，路灯亮了，我猜想时间一定过了。就站在钟表店的大玻璃窗前向屋里张望，只见爸爸坐在一张木桌前，正对着几个围着他的人说什么。我看到爸爸对面墙上的那一排排挂钟，分针、时针只差一点点就指到“七”上了，爸爸仍在说，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眼睛看着爸爸心里说：说吧、说吧，我看你能说到什么时候！
我在等待，心里充满了懊恼，天气似乎也受了我的感染，突然变得阴沉不堪，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雨，淋湿了我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因为白天很暖和，我穿的不多，浑身凉丝丝的，我真想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永不再来。心里却像有人在说：再等等，也许再过一小会儿爸爸就会看到我，就会带我去看《马兰花》了。
钟的时针指到七点半了，爸爸没有回头。小雨变成了雪花，很快把我变成了雪孩子。其实，我只要向前跨出几小步，就会走进暖烘烘的屋子。可我的心执拗地不许我这样做，似乎只有变成了雨孩子、雪孩子才能完成对爸爸不守承诺的惩罚。我的身上已是一层冰、一层雪，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爸爸，你怎么说话不算呢？
“钧儿，钧儿――”是奶奶的声音，我清晰地听到了，却回不了头，我已经冻得动不了了。奶奶跌跌撞撞地跑来了，从我身边风风火火地跑进门里，撞得门扇“乒乓”作响，向爸爸大声地说什么，爸爸一下子站起来，急匆匆向门外冲，带着叔叔、阿姨呼啦啦从我身边几步远的地方跑过去，奶奶是小脚撵不上，急得直搓手没办法。
我真想喊奶奶一声，告诉她我就在这里，可我喊不出来。我已在雪地里冻了将近两个小时，看到爸爸着急地从我身边跑过去时，我的心里感到一种报复过的欣喜。
过了好久，爸爸他们回来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奶奶见爸爸没找到我，身子一软坐到地上，无声地哭了，哭着哭着，她突然止住了，抬起头对爸爸说：“老大，钧儿就在这儿。”说完，她就看见了我，这真是个谜，我现在也没想明白，当时，我像个大雪糕似的立在那儿，那么多人都没发现，奶奶怎么就看见了呢？奶奶几步奔到我身前，一把抱住我，泪水如雨：“钧儿、钧儿！你、你咋了啊……”
我倒进奶奶的怀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是奶奶救了我，我完成了对爸爸不守承诺的惩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