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伤痛 北方的初春在人们的印象中仍然是寒风呼啸､雪裹冰封，可1993年的春天似乎醒来得特别早，怎么看也不像是北方春天的模样。人们熟悉的小北风儿，捉迷藏似的一转身就改变了方向，本来该是从北边山坳里钻出来的，一下子却从辽南的海面上涌向了机场。那一阵阵从海上吹来的光溜溜､湿润润的风团，像要把机场旁那一排排舞动的树梢提前孵化出含羞的鹅黄。
春天匆匆的叩门声让那些在机场周围以耕种为生的农人略微显出了几分的措手不及。他们纷纷执犁拖耙走向田间，用一以贯之的勤劳伺弄起视为生命的土地。几百米外，飞机起降时的轰鸣声已引不起他们的好奇，像草原上专心俯首食草的牛羊不再惊奇于身边骏马的驰骋，最激越的事物与最静谧的事物在这里和谐地相处在了一起。
而不合季节的气候变化总是让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惶然。南风使起降的飞机由习惯中的逆风变为了顶风，塔台指挥员不断地用无线电提醒每架下滑着陆的飞机:注意减速､及时放伞､握紧刹车……
像风筝总是迎风放电一样，飞机也总是在逆风中才好起飞和着陆，这不仅可以使起飞的飞机在跑道上尽快离陆，也使着陆的飞机在减速滑跑时的距离变得更短，尽管机场的跑道通常会有几千米长，但对于快速起降的飞机来讲，也常会遇有捉襟见肘的不富裕情况。
“009可以着陆。地面顺风5―6米/秒，注意下滑调速!”指挥员一边向飞行员下达允许着陆的指令，一边谨慎地提醒飞行员要及早采取措施调整下滑速度，以防止飞机因着陆速度过大而冲出跑道。
009是名新飞行员，23岁，娃娃脸，个不高，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稚气的笑，好像生来从不知什么是忧愁的滋味。我很喜欢他。他是刚从某训练基地分配到这个机场的，我是他的大队长。今天是他在本机场的第一次放单飞，一个小时前我还带着他飞了一个特技练习。我在心里说，这小子的飞行悟性还真不错，有培养前途。
009的飞机下滑曲线很标准，高距比也很适中，看得出下滑速度调整得也不错，如果照这个趋势完成整个着陆动作，应该是一个标准的5分!我站在塔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009的飞机，在这种很不理想的气象条件下，对于初次单飞的一名新飞行员来讲，他这一连串漂亮的操纵动作的确给我这个带飞教官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光彩。指挥员回头望了我一眼，一语双关地满意地说:“真不错!”
飞机的两个主轮张开双臂轻轻地投入了大地的怀抱，轮胎接吻道面的瞬间发出一声“吱”的轻叫，随后甩出了两股淡淡的青烟。我的心里就像小时候伸着舌尖轻舔了一下糖葫芦的糖皮儿，顿时也掠过了一丝甜甜的幸福感。就在我长舒一口气刚想转身走下塔台的时候，指挥员却一改刚才温和､坚毅的口气，大声惊呼:“放伞!放伞!009放伞!”
009的着陆减速伞没有放出，飞机以300多公里/时的速度向跑道北头冲去!接着听到009急促的报告声:“伞放不出!油门杆也被卡住了，收不回来!”
顺风。控制飞机有效减速的伞又放不出。减小发动机推力的油门杆也收不回来。这一切意外的情况来得太突然又太集中，使我和指挥员一下子都有点发懵。塔台上所有人员都伸长了脖子望着失去控制的 009……
不知谁喊了一声:“抢救车!”指挥员这才猛醒过神儿来，下达指令:消防车､救护车､抢救车……各种应急救助车辆和人员立即出动。这时，跑道北头已升腾起了一团冲天的尘烟，翻滚的烟浪使人们看不见了009的飞机……
以100多公里/小时的速度急驰前往的抢救车队，此时却像几只蜗牛一样不慌不忙地排着队向跑道北端爬行。我在心里一边愤愤地责骂着这些慢腾腾的家伙，一边奔下台，顺手招呼了一辆小车也向出事的现场赶去。车开出几百米后我才反应过来，这是来部队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的车子。此时，我已顾不了那么多……
飞机没有着火。我高悬着的心才稍感平和了些。狂奔的飞机冲出跑道后若与障碍物相撞，势必要导致飞机起火，其后果通常是机毁人亡，因为装在飞机里的炮弹､油料､电源此时就会像混乱中的“阶级敌人”一样，趁机出来捣乱破坏，而类似的悲剧在其他部队已经发生过了多次。
但现场还是让我触目惊心!飞机冲出水泥跑道后，在几百米的“保险道”草坪上硬是“犁”出了一条两米来深的大沟。这个庞然大物仍像头蛮劲未尽的野牛，一头窜进了苞米地里。这是块去年的苞米地，地垄上还残留着一排排断剑似的秸秆。
早有几个人顺着机翼爬上了倾斜的飞机，急得团团转的人们却怎么也打不开已经变型了的座舱盖，满脸是血的009闭着眼睛将脑袋歪在了座舱壁上，早已打开救护车门并放出单架的女医生在机翼旁急得直哭。我大吼:“用消防斧砸碎座舱玻璃!”一个年青军官不一会儿连滚带爬地取来了消防斧，他怕砸碎座舱盖后伤着飞行员，就抡圆斧子砸向了前风档玻璃，因为前风档玻璃距飞行员身体稍远一些。“咣!”一斧砸下去却被反弹了回来。“笨蛋!前风档是防弹玻璃，炮弹都穿不透……”另一军官一把抢过了消防斧。
009被拖出座舱抬上了救护车。“等等!等等!还有一个老大爷也受伤了……”两个年青战士正抱扶着一个满身泥土､痛苦呻吟的老人在朝救护车方向边跑边喊。原来，飞机冲进苞米地时，把正在地里干活来不及躲闪的老农给扫倒了，翻起的泥浪将老人的身子几乎全部压进了土里。
昏迷中的009终于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他吃力地想对我笑笑，可面部的血迹已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变化:“大队长，对不起……但飞机总算保住了。”原来，这个平时就很机灵的小伙子在飞机即将冲出跑道时，做了一个绝对英明的动作:打开了发动机应急断油开关!这使得气盛而不可一世的飞机一下子像泄了气的斗牛，只能靠惯性向前冲撞了，否则，在发动机的巨大推力助威下，这头蛮牛决不会这么老实地停下来，而再往前不远处就是砖厂取土挖下的壕沟，飞机若一头栽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三个月后，009出院归队，但他因颈锥损伤和轻度的脑振荡再也不能飞上蓝天了。一向活泼爱笑的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有时独自在足球场边望着天空久久地发呆……我知道他是舍不得离开蓝天，也舍不得相处的战友。在离开机场去其他单位报到的前一天，009含着眼泪央求我:“……我想请你领我去看看被撞伤的老大爷……”部队领导为了不让其他飞行员的情绪受到过多影响，规定任何个人不准私自与当地的老乡接触，一切由组织出面处理善后事宜。我犹豫了一下，说:“走!”
我们打听到了那位受伤的老大爷家。老大爷姓丛，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他一人独住，老伴已去世多年。部队已为他送去了煤和生活用品，还为他整修了房屋，两间土砖房还算齐整。当我们说明来意并向他真诚致歉时，他连连摆手阻断，说感激部队还来不及呢，儿子们不孝，以前也从不管他，自从出事后部队已来过好几拨领导看望他了，还说每月送给生活费，他说种了一辈子地临到老了却再也不用下地了……我们留下三百元钱(当时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表示一下心意，老人说什么也不肯收，连说够用了够用了，倒是闻讯赶来的大儿子抢先替他爹“收”下了。009眼圈一直红着，临别前在老人的屋门口，我用事先准备好的“傻瓜”相机为他们俩合了一个影。老人拉着年轻飞行员的手很满足地笑着，而009却一脸哭相，找不到一点平日里的笑容。
又过了半个来月吧，我骑自行车去给老人送照片，老人还在叨咕，说那个小飞行员心眼儿真好，硬是让飞机使劲儿拐了一个弯才没轧上他，不然自己早就没命了。出门的时候我见屋檐下的煤堆没有了，问他煤呢?老人轻叹一声，说是让两个儿媳硬给“分”走了。
前天收拾书柜时，我在日记本中又见到了那张一老一少的合影，也不知道009现在工作怎样了，每年的春天当南风吹来时，他的颈椎是否还会隐隐作疼?那位丛大爷日子过得可好?我忽然又担心起他家里会不会又没有煤取暖做饭了……
[ 2 ]
第一次夜间穿云
飞机轰鸣着滑进了跑道，我的心里仍在犯嘀咕:这天能飞吗?
天很黑，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神秘的气息。
“346记时起飞!”
这是塔台指挥员在叫我呢。我扶油门的左手似乎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但双发的油门杆还是均匀柔和地被推到了最前位置。毫不迟疑的发动机巨大推力，把来不及从迟疑中摆脱出来的我一下子推到了漆黑的夜空。
黑锅底似的云团滚滚向我压来。我提醒自己:集中精力!天空可不是迟疑的地方。
铁黑色的机翼下，一望无际的万家灯火瞪着不同颜色的眼珠都在日不转睛地瞅我。面对头顶�人的黑云，我想起了小时候夜晚回家路上所见吓人的怪影，心里便紧张起来。
云层越来越黑，越来越浓。棕蓝相间的地平仪被莹光粉涂得很亮而略显刺眼。我轻轻拉动驾驭杆，大腹便便的地平仪开始缓缓地向上蠕动，极慢的蠕动中透出一种特有谨慎。在我眯缝的眼睛中渐渐呈现出了的天蓝色，这是飞机在向蓝色天空上升中的状态指示，也是“老飞”们为炫耀自己“坐骑”的跃升性能而最惬意的飞行状态。此时，墨池似的天空没有一丝的蔚蓝，飞机像一匹野马向这片巨大无比的黑沼泽地撞去!
“噼啪噼啪……”我忽见座舱盖周围迎面扑来了一团数不尽的“萤火虫”。我顿时一惊!“嗖嗖”闪过的虫群铺天盖地团团将我围住，我紧紧握住驾驭杆极力控制好飞行状态，再回首左右一望，万家灯火的城镇早已不知去向。这时，我飞进了左边高耸一堵红“墙”，右边高耸一堵绿“墙”的狭窄胡同里!我迅即判定，这一定是云团与飞机磨擦产生的静电火花和航行灯在云层中形成的折射光屏合谋出的恐惧效果。尽管如此，心中仍不能一下子摆脱刚才的那阵惊悸。
航空时钟老牛怠工似地悠闲缓慢地转着圈儿，时间似乎停止了脚步。我真恨不得抽它几鞭而其依旧慢慢腾腾。人在恐惧的氛围中一分钟便是一个世纪!
我在心里不禁诅咒起黑暗来，甚至诅咒那个说黑色是世上最诱人的颜色的人。黑暗给人带来的更多的是恐惧和惊慌，只有傻瓜蛋子才会说它“诱人”呢!
飞机的左右机翼下方突然也有火光闪亮，我本已绷紧的神经之弦再次为之紧了一圈。飞机失火?!我警觉地扫视了一下发动机的喷气温度表和火警信号灯，一切都指示在“平安无事”的位置上。我稍舒了一口气，再去细致观察机翼下的火光，原来在机翼下部的副油箱头部，也各有一团“萤火虫”在“嗖嗖”地飞舞。这景象，令人惊奇而怵然!
座舱突然变暗了一些，旋即飞机跃出了云海。云海的顶部与我想象的不大一样:没有山峦起伏的一排排云峰耸立，也没有轻雾缭绕中似纱如烟的朦胧，更没有惊涛拍岸动人心魄的狂奔中的颠簸。整个云顶光洁如玉，平平如镜，像北方冬季浇灌出的一个巨大无比的溜冰场。此时，无际的天空极其安详，只有围观的星星们在倾听我轰鸣的歌唱并调皮地向我挤眉弄眼。机翼下那两只硕大而胖胖的副油箱，像安装在飞机上的一对冰刀，带着我飞速向前滑去。我此时的心境和满天喜眼相笑的星斗一样，一派“解放区”的喜气洋洋。再低头瞄一眼欢快奔跑的秒表，穿云上升时间:55秒。
世上的好心情总是短暂的，就像短命的总是美梦一样。云上的惬意仅仅陪伴了我20多分钟，飞机的航迹已身不由己地延伸到了下一个转弯点。
时钟是最敬业的更夫，又在一刻不差地提示我下一个飞行操作程序。
“346起落架放好穿云下降!”
我故意用下颌压紧喉头送话器，向塔台发出了这个模仿男中音深沉并带有几分喜悦和自豪的报告词。我相信地面指挥员也能够想象出此时此刻我脸上洋溢着的那种大功告成后的表情。
我右手轻推驾驭杆，放下机头，像跳水运动员一样一个“猛子”钻入了云中。座舱盖和副油箱头部迅即又出现了“萤火虫”的飞舞，而此刻，我感到这些“小精灵”们格外的可爱可亲!它们像飞舞跳动的礼花，簇拥在我的周围。我俨然成了凯旋归来的勇士，享受着夹道欢迎的殊荣。
乐极生悲。
就在我驾驶着飞机刚刚钻入云海时，飞机的前下方顿时燃起了一团大火，这只巨大的火球使飞机由穿云下降突然变成了倾斜着跃升!
飞机像受惊的野马，一下子让我不知该怎样去驾驶……这是怎么啦?!我冒出了一身冷汗，头皮一阵发紧。
冷静!冷静!我迅速扫视座舱仪表，被飞行员称之为仪表之王的地平仪，依旧四平八稳弥勒佛似地泰然端坐着。理智和地面准备时的经验告诉我:这是起落架放下标志灯在云中的强烈反光使我产生了严重的飞行错觉―――明明飞机是在下降，我却依然感觉它在上升。如果按着感觉操纵飞机，几十秒钟后必将飞机坠地而机毁人亡!
错觉，是飞行员的天敌!曾有多少战鹰就是因为飞行错觉而折翅长空的。此时，我感到身体倒悬，双目充血，平时与我配合最默契的驾驭杆在关键时刻“背叛”了我―――不听使唤了!
人的先入为主是多么可怕，而紧要关头的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又是多么危险!过分自信的土壤里往往会埋下惨祸的种子，我现在的敌人就是自己的主观臆想!战胜自己才能赢得胜利……
我迅速用无线电报告了地面指挥员，当时的声音中肯定是充满着恐怖。
几秒钟之前的那份喜悦早已被惊恐给冲得无踪无影。我一边听从指挥员的口令，一边按事先背后得滚瓜烂熟的处置方法，经过一番努力，又重新控制住了飞机状态。
短短的二十几秒钟，使我经历了一场最恶劣的决斗。我的单飞行服似乎已被冷汗浸透……
当我终于驾驶飞机平安降落在跑道上时，就像一个受惊吓､委屈的孩子扑进了娘的怀抱。我的面颊上似有温热的液体在滚落……是汗?是泪?我说不清楚……
湿润的目光中，我看见大地上的灯花在跳荡……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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