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一凉,溪水也就变得格外的清澈,溪边的野菊在秋阳下开得十分的疯狂,星星点的勿忘我如天幕中的繁星,如国画的皴染,成了秋意的点晴之笔。埂垅上的天然栗子树刺球硕硕,裂开了含羞的大嘴,向秋风开启朱唇。野梨、山楂、柿子、猕猴桃展示着山林中的富有。
石板小径在竹丛中蜿蜒着,很久没有行人的脚板在上面打磨了,小毛虫正酣睡在石板上做梦。这里远离人烟,没有人发现这里的风景,所以漫山遍野没有一位游人。所有的风景,所有的野果没有闲人来欣赏和品尝,年年岁岁只成为小鸟和山鼠的大餐。口渴了,我走到山泉边,用小时候学会的方法,摘一叶冬茅作水苋,从石壁的泉眼中把泉水汩汩地接进嘴中,顿时一股甘甜的味道沁人肺腑,从内往外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那些遍地广告的名牌矿泉水,与之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这种水是从大山的心脏里流出来的乳汁,真正的无污染,胜似玉液琼浆。对山泉我一直有一种挚爱,它是山的灵魂,几十年前的摘抄本上就有过:冰雪不管多厚,终究容易化尽,因它没有根底;泉流尽管细小,但它能长久不竭,因它有不尽的源头。爱不因别而离,泉不因渴而止……
野花开放,山泉浅唱,小鸟啁啾,入耳都是一些天簌之音;高山流水,所指的是生命的本质。仔细听听,枝头的画眉那叫声多么地道,这又一次验证了欧阳修的画眉之理:“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重返山林,就是重温一段往事。渐渐进入山林深处,有山鸡、野兔从身边如风似的跑过,它们仓皇的神色告诉我,是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骚扰,破坏了这里的安详和宁静。用佛家的话说:这是罪过啊!阿弥陀佛!善哉!我来时打落一身露水,双脚已踩死了无数小生命。说到佛与禅,其实我等肉眼凡胎,满眼世俗,怎能轻易达到那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物我两忘的至高境界!现代人不少只观手头的一点蝇头小利,只为一己获取而沾沾自喜,清心寡欲视为一种落伍的节拍,释迦牟尼教化的是另一种意义的超脱的信徒。
这里处处移步皆景,山水树木构成了一幅完美主义的杰作,自然天成,原汁原味。在这个信息爆炸的年代,如此美丽的风景深藏闺中不被人发现,确实是一种遗憾,但也是一种幸运,它不会沾染上市井的铜臭,不会赤裸裸变成一种买卖和利益,没有人工来破坏,不需要向世间设防。风景来之于自然,立之于自然,本来就是一种超尘脱俗的孤独,它与世俗的种种没有联系,风景之外的东西再用功夫也显得牵强附会,就像一位美丽的山姑,一旦有人发现,她的命运就将被改变,她的纯朴秉性也将丢失,因为漂亮不全是美丽,商业开发与现代包装很可能成为一种破坏。
在钢筋水泥包裹的城市,在充斥汽车、网络、电视、歌厅、可口可乐的喧闹现实中,小资生活情调已让人忘却山林与泥土的气息了。住在20层塔楼的第10层,感受着真正的上不见天,下不着地的生活。出门坐车,进门电视、上网,忘记自己什么时候还有过头顶蓝天笑看白云的时日,星月之下只有满眼的迷乱,密密麻麻的汽车和行人横冲直撞,正在进行一次布朗运动,名来利往,天下一片熙攘。出门在外,我已习惯了埋头于生存理性的脚下,目极之处,生活视野被成功人士的巨大背影所掩埋,无法�望浩瀚的思想大海和深邃的人生莽原,人被复制成一道简单的程序,咆哮在充满竞争的世界中,整日只为某个职位而奔忙。
你无法理解,我怎么选择中秋之夜来到这块远离喧嚣的野地,是在城里看不到澄明的天空,特地到野外去观天赏月?是厌烦了枯燥而又平庸的生活?都是,又都不是,也许只是想在这个本该团圆的节日里做一次心灵与情感的探险和远游。当我纵横于阡陌,穿行于荆刺丛林间时,顿时感受到了精神的剧烈喘息,手机没有信号,相机的电池已经用完,MP4里只有一首阿炳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我独自一人听它,也不是一两次了,但我感觉这次就是不一样,此时的情感已被音乐所溶化。《二泉映月》这首堪称世界十大名曲之一的民族经典,最能诠释音乐的本质,它冲破了种族和国界,要不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为何会称《二泉映月》为“只能是跪着听的仙乐。”我固执地认为,最能听懂音乐含义的时刻应该是欢乐与忧伤的两个极限,缺乏沧桑感的流行歌曲只能与青春年少者同行。
二
放下行囊,回到最原始的状态,与万物作一次平等的交流,这简直是上帝对我的恩赐,可以短暂地解除尘世的纷扰,冲破自我的圆心,忘掉苦恼和恩怨,彻底地享受人生中一次真正的休闲和放松。体验一下轻装上阵的快感,重温一次童稚般的纯净,看一眼世界纯粹的状态,感受一下自己心跳的频率,静听血液在周身汩汩流淌。在这个一生难遇一次的秋夜里,我目睹了夜泊的露水是怎样滚上草尖的,知道了搬家的蚂蚁是怎样漠视距离的。
无边的苍穹下一轮千古明月高悬天空,芭蕉叶在风中猎猎作响,月色里诗人们采撷过多少诗句。清风徐来,掀起片片纸笺,我仿佛看见诗神、诗圣、诗怪、诗鬼们腋夹《风》、《雅》、《颂》构成的《诗经》总集、从远古的春秋里走来,从盛唐的天空下走来,那些隶篆的字迹像奋起的马蹄,踏歌而来,葫芦里桂花酒散发着扑鼻的清香,月光下一些美妙的诗句如秋天的麦垛,如潺潺的溪流,如庙宇的香火把我上下抚摸。灵光闪现,那些名篇佳构就像一张张基因图谱,踏雪无痕。“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云影下布衣乌髻的女子,倚水泱泱的情感,盛开的花朵,等待者的衣襟都被银子般的月光一次次打湿,昂立于岁月的滩头,白笺上还散发着湿漉漉的墨香,这是边塞诗人的一方狂草。
翻开《诗经》,探问一下现代人对爱情的守望,除了虚拟的网络和麦当劳快餐外,形而的诺言已经塞满了轻信的耳朵,透过《诗经》的含蓄与多情,感受到了古人焰心般的灼热,这里没有盲目的喜悦,没有矫情的幽婉,没有伪装的忠贞。
此时月光如水地泻进我的心里,让我内心有了少有的明亮,人生易老,光阴永不回头,生命就在俯仰之间。在这种纯净的意境里你会觉得生活中某些章节可以忽略不计,有许多无足轻重的是非不应去纠缠,有许多细小的事情不应去计较,胸襟在月光下迅速开阔,思想在天宇中得到升华,澄明的感悟让我的精神迈进了一种至高的境界,面对笑脸不再浮躁,面对冷漠不再仇视,心境变得平和敦厚起来,像明镜一样,仰望宝石般的星月,我心无杂念,再不敢目空一切,口吐狂言。
三
次日天明,在山间遇一打柴的樵夫,他身背酒壶,醉卧山林。醒来他告诉我,他以打柴营生半个多世纪,虽苦犹甜,但是近年来,烧木柴的越来越少,现代化的东西越来越多,上等的木柴在街头无人问津,想不到打柴挑水也会失业啦!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单身的他年轻时没有一点积蓄,身强体壮,认为日子长得没有尽头,转眼间人便衰老得不成样子了,俗话说,禾怕三朝水,人怕老来穷。孤苦,使他整日借酒消愁……
他是一个老实人,也是一个善良人,他几年前给一位药商带路,不知道险恶的药商竟轻易把他利用了。药商说要寻找一种叫红豆杉的树叶去救一位危急病人,他二话没说,就带药商去了,而且表示一分钱报酬不取,但从此山林中的红豆杉就遭受厄运,很快树皮被剥光了,药商摇身一变成了百万富翁,几百年才长成的树就这样站着死亡了。他如今一想到这事就泪流满面,痛恨不已。人生中有着太多的悔悟与遗憾,与世无争的樵夫命运却偏偏让他承受这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四
秋阳朗照,菊黄蟹肥,年轮又在悄悄地刷新,枫叶不久就要染上如火的颜色。叶落归根,离去与归来就像是一种使命,树木是世间最平和淡泊的物种,它远离纵情于天地的热情,就是最雄浑的松涛,它也远没有风沙那般张狂,与树为邻是我们的造化。举起伐树的白斧,有良知者便会从肺腑里开始哆嗦,冷的不应该只是双手,还有骨头和血液。马永顺从伐木劳模到植树劳模,这是人类的一次觉醒;退耕还林,退耕还草这是政府的一次觉醒。我对树木怀有敬畏之情,因为树救过我的命。
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有一个叫复源的山区乡在临近大年的时候因公路中断,大米脱销,上级为了安顿村民,让他们过一个喜庆祥和的春节,我奉命用货车送米进山。动身前听说有几百号村民站在乡政府大院等,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并且经历了几次有惊无险的过程,就在差2公里到达乡政府时,因弯急路滑,车子一头栽到了山崖下。
想着那一幕,至今仍心有余悸,我记得双眼一黑,感觉自己这就要去见祖先了。接下来什么也不知道了,除了巨大的声响外,我当时记忆一片空白,感觉死神带着我正在穿越一条长长的隧道,只是心里头挺纳闷,人在死亡前怎么没一点痛苦?老半天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除了双腿有些轻伤外,人和车都囫囵着。在这种地方翻车,山崖的直线距离至少有三百米,车毁人亡是无疑问的,山崖下存留的汽车残骸足能证明这类悲剧的惨状,但是就是一棵并不粗大的松树,挡住了车子的冲击,松树的上半截已经断裂,它用生命挽救了我们。大米保住了,人也保住了,闻讯赶来的村民见了都觉得这种惊险场面不可思议,使我心存遗憾的是,时至今日,我竟没能去祭奠一下那棵为救我而死去的松树。当时如果没有这棵松树,我坟头的树木或许已比碗口都要粗了。一棵树在关键的时候能为人付出生命,而我们却很少为树做点什么。
一个生命与树木相连的人,他一生除了对树木的敬畏之外还应有呵护和关爱。我今天重返山林,算是我的一次觉醒,每年植树节我都要参加植树,为绿色组织捐款。在离开山林的夜晚很冷,我没有点燃篝火,首先是林区严禁用火,但最主要的还是我不忍心看见树木化为灰烬。夜雾濡湿了我的头发,烟岚飘忽,如云似水,我感觉四肢冰凉,但是我的心却异常的温暖,因为树木就紧贴在我的周围,树木的根须像土地的肋骨,从地表的经脉中正源源不断的将真气输送给我缺钙的体内,使我精神顿长,感觉自己已变得伟岸和挺拔起来了。
【责任编辑 苏惠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