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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双布鞋_一双布鞋的故事 镇坪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8-12-31 11:34:06 点击:

      冯积岐,小说家,陕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在国内外发表小说作品500多万字。现居西安。      王焕焕爬起来去套犁的时候,松陵村还蜷缩在黎明前香甜而贪婪的酣睡之中,雾霭无孔不钻地充塞在街道上的角角落落,房屋、树木、碾盘、柴禾昏昏沉沉、模糊不清。王焕焕拉开院门朝街道上看了两眼,只看了两眼。他拉开门闩的响声格外清脆,格外活跃,仿佛一支箭从村庄里射出去了。远处的狗响应着这响声干干脆脆地叫了两声,没有了下落。
      王焕焕右手提着铁犁,将犁提出来,放在了院门前,然后,到牛棚里去牵牛。两头牛一听见王焕焕的脚步声向前一蹭,自觉地站起来了。王焕焕借着牛棚里有限的亮光把缰绳解开,牛被牵扯出来,拴在了院门前的一棵中国槐上。王焕焕再次进了牛棚去背轭头,拿套绳。本来,王焕焕背着轭头拿着套绳已经走出了牛棚端直向院门外走去了,可是,他下意识地停下了步子,因为他身后有了响声。他明明知道那是布鞋和地面摩擦――像有经验的人擦火柴一样,擦得细致而轻微。他明明知道弄出这响声的人是谁,然而,他还是回过头去了。因为那响声像泥一样黏黏的,模糊不清,有点暧昧;因为那响声刚飘过来――轻轻盈盈地飘过来,就像鸡毛贴在了王焕焕的皮肤上,有点痒痒的感觉。继母!不是王焕焕用目光捕捉到的,而是他感觉到的。他的心颤动了一下,仿佛微风掠过小树的叶片。继母趿拉着一双鞋,端着尿盆向后院里走。就在王焕焕回过头去的那一瞬间,继母也回过头来了――似乎他们是听到了口令在同一起跑点上开步的。由于能见度不是像玻璃一样那么透明,四只眼睛并没有相碰。也许,两个人的目光相碰了,他们故意在没有看清彼此的状况下,弃而不管。他们仿佛不相识的路人只用双目打了个招呼便擦肩而过了。王焕焕和继母都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继母依旧带着她那鲜亮的葡萄一般的脚步朝后院里走,王焕焕依旧背着轭头拿着套绳低下头朝院门外走。王焕焕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里还是糅进了继母:她的头发蓬散着,腰身不收,步子慵懒,整个儿看起来像一堆散装的糖果。跨过门槛,王焕焕揉了揉眼窝,仿佛要将渗进目光里的继母即刻揉均匀。揉了两揉,王焕焕的眼睛扑闪了几下,他觉得,街道上的所有物件更加模糊了。他放下轭头和套绳,去解拴在树上的牛。
      王焕焕的继母叫田月秀,34岁,只大王焕焕11岁。田月秀跟了王焕焕的父亲还不到一年。从田月秀进门的那一天起,王焕焕就被推向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他不知道怎么样和田月秀相处。父亲给他和妹妹吩咐,叫他们兄妹俩把田月秀叫阿姨。他叫不出口。不是他不尊重父亲的女人,而是他觉得,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做阿姨呢?父亲脾气暴躁,专横、蛮横了大半辈子。假如他当着父亲的面不把田月秀叫阿姨,说不定,父亲随手会把屁股下的凳子朝他砸过来的。王焕焕忍受着尴尬,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把田月秀以阿姨相称。在父亲面前,他逆来顺受惯了。每当他叫田月秀一声阿姨的时候,难受得好像被人当街抹下了裤子。他也发觉,田月秀并不乐意他把辈分廓得如此清晰,他只管怯怯地叫,田月秀并没有应答过。不过,在日常生活中,田月秀总是要扮出一副阿姨相来,她故意把那乌黑飘逸的长头发绾起来,绾成一个发髻;夏天的时候,她很少穿裙子,连短袖也不穿;她说话做事极力做出一副比王焕焕长一个辈分的样子来一当然,王焕焕看得出,她完全是装出来的,好像长着一双大脚的人在痛苦地适应一双小鞋子。这个田月秀对王焕焕和他的妹妹日常生活是很照顾的,这一点,使王焕焕感动,她的母性的温柔比久旱而降的春雨还滋润。王焕焕对田月秀很感激。不过,这感激从未流露过,表面上,他对她是极其冷淡的。有一次,背过父亲,田月秀给王焕焕说,我不知道,你为啥那么害怕你爸。不要怕他,你也是个男人。这句话刺痛了王焕焕。他不由得瞟了她一眼。突然,他发觉,田月秀的目光里对他有几分轻蔑。他推开没有吃完的饭碗,起身走了。
      田月秀是王焕焕的父亲王科的第三任妻子。
      王科的女人是因为胃癌而下世的。女人下世后还没有过百天,王科就将一个女人领进了门。这个女人是王科在合阳县去贩苹果时认识的,女人高挑个儿,面容娇好,皮肤白皙。据王科说,这女人的丈夫出车祸死了。女人小王科10岁,三十七八岁的样子。王科张罗着要和这女人结婚。家族里的人齐声反对,尤其是他的大女儿一王焕焕的姐姐,哭着不叫父亲娶这个女人。王科一脚将大女儿踢翻在地了。他躁了。他说:这个女人我要定了,现在就娶!谁也管不着。家族里的人知道,王科当了几年村干部,从来就是说一不二,一意孤行。在他的眼里,他就是松陵村的皇帝,是家中的皇帝,他说出口的事情不可更改。王科发了脾气,家族里的人便哑口无言了。
      王科体魄健壮,精力旺盛,他是那种一天也离不了女人的男人。王科对第二个妻子疼爱有加。他抚摩着女人那圆滚滚的手臂就像老农站在麦地边用手搓开麦穗吹去麦糠欣赏那颗粒饱满的麦粒时的神态。即是在大白天,他也会把儿女支使走,和女人在房子里折腾。王科不但能和女人折腾,也能使出各种手段把钱折腾到手。到手的钱,他全部交给了女人,女人进门时带来的一个男孩儿正在读高中,需要钱花。可是,好景不长。四年以后的一天,女人借故回娘家,她回到合阳没再到凤山县来。那时候,她的儿子已经考上了上海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女人露出了邪恶的面目,她坦诚地告诉王科,她很屈辱地和王科生活了几年。她夸大其词地说,她的前夫是县上的一个科级干部,她生来就不是给农民做婆娘的。而王科呢,他确实迷上了这个白皙而丰满的女人,她的那副媚态曾经使他神魂颠倒。尽管,这个女人拒绝他的态度十分坚决,王科却视而不见,事已至此,占据他的头脑的还是女人和他缠绵悱恻时的疯狂和妖冶。他像相信古老的神话一样相信,女人是爱他的。他狂妄地自信,他在床上给予女人的是其他任何男人没有本事给予的。他觉得,他不能失去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给他带来肉体上的快活的同时使他的自信疯长――他相信,他像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能使女人快活。他背上钱去找这个女人。女人收下了他的钱,收留了他最后一夜,从此再没有回来。
      这个女人留给王科的只有两双布鞋――这两双鞋是女人亲手做的。一双他穿烂了,一双穿了个半新旧;女人的针线活儿很地道,布鞋做得很俊样,像皎洁的月光一样。
      走了―个,又来了―个。田月秀虽然没有第二个女人白皙丰满,但比第二个女人年轻。年轻就是漂亮。田月秀是属于那种小巧玲珑,能讨王科心欢的女人。
      昨天晚上吃晚饭时,父亲对王焕焕说,明天早晨犁地去,起来早一点。
      田月秀一看,王焕焕没有吭声,就说,你看你,给娃好好说,出那么大的声干啥呀?
      父亲哼了一声:叫我咋说?
      父亲给松陵村的人说话像生产队长给社员派活儿一样,是命令的口气。尽管分田到户几年了,父亲那干部派头没有倒。
      继母当着他的面替王焕焕说话,王焕焕似乎并不领情,反而温顺地问父亲,就是大塄弯那一亩 地?父亲说,还有哪块?父亲的口气依旧又冷又硬,像掷过来的石头。父亲走了。王焕焕这才偷偷地看了一眼田月秀,他只看见了她收拾碗碟的那双手。月光下,女人的双手像清脆的铃声一样,似乎是透明的。
      王焕焕给两头牛把轭头搭在脖颈上,准备系绳索时才发觉,轭头搭反了,该朝前的那一面朝后了。他从来没有套反过,就是学着犁地的时候也没有套反过。王焕焕不觉心跳脸红――尽管并没有人责备他。他做这样的错事好像不是来自他的手底下,而是来自大脑的某一个部位,或者是鬼使神差吧。他将轭头反转过来,在反转的那个当口,他似乎觉得继母的那双眼睛就在天空。难以捉摸的目光毛毛雨似的轻轻地飘落下来了。王焕焕重新给牛套上轭头,系好了绳索。
      犁套好了。王焕焕刚一动套绳,两头闲卧了好多天的牛就跷出了腿,它们的觉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知道它们要去劳动。王焕焕轻唤一声,叫牛站定了。他猛然间发觉,自己脚上是一双皮鞋。穿皮鞋怎么能犁地呢?在地里走三两个来回,黄土就会灌进鞋口,憋坏了皮鞋不说,脚也会受罪的。王焕焕进了门,他本来想换一双球鞋,他有一双旧的球鞋。自从母亲过世后,他就没有再穿过布鞋。不是农村里不时兴布鞋,是没有人再给他做布鞋了。他的继母是不会给他做的。他还没有成家,确切地说,连女朋友也没有,有谁会给他做布鞋呢?就在他抬脚就要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他看见房檐台上有一双布鞋,半新不旧的布鞋。他当然知道,这是父亲的布鞋。可是,他不知道,这双布鞋就是父亲的第二个女人给他做的。假如父亲穿它,早就穿烂了。穿上布鞋犁地最合适。那双布鞋如一双涮l顷的猫卧在房檐台上,王焕焕弯下腰去抓住鞋帮时只感到了布的柔和鞋口的空洞。他没有犹豫,脱下了自己的那双皮鞋,换上了这双布鞋。鞋虽然有点大,但尚能合脚。王焕焕的双脚动了动,下了房檐台。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了父亲的打鼾声。他不由得回过了头――可是,似乎不见继母的影子,他的脑海里突然闪上来继母惺忪的睡眼。那双眼睛对他温和地一笑,继母轻轻地说,犁完地回来吃早饭。他提起步子,出了院门,拖上犁,吆着牛,朝大塄弯走去了。
      春天的田地里升起了亮光。那亮光似乎是很不情愿地从麦子之间,从青草之间,从裸露的黄土中升起来的。
      王科正站在院子里。
      王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两岁,他那粗硬的头发虽然没有年轻时浓密了,但脱去的毕竟是少数,比起同龄人来,他的头发算是厚多了,一经他修剪和染黑,他显得精神了许多。对生命的执着顽强仿佛就来自一头厚发。他是大骨架、大脑袋,看起来还很阳刚,只是那双老鼠眼给面部增添了贼头贼脑的样子,使诚实人一看他就保持了警惕。人不可貌相。王科的长相并不是他的性格的全部写照。其实,王科和人打交道,还有点豪爽之气。
      王科一直睡到太阳在窗户纸上舔动,才起来了。对于他来说,在春天的清晨睡懒觉是比吃肉还香的事情。王科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庄稼人,可是,毕竟年龄不饶人,他就是再努力也抵不住田月秀的。不是田月秀比他更贪欢,而是田月秀到了三十出头对肉欲的渴望似乎不是心理的需要而只是身体的扇动――就像鸟儿要扇动着翅膀不停地飞翔一样。甚至连田月秀也觉得自己到了吃不饱的地步。她几乎每天晚上向王科求欢。在田月秀看来,王科是特别能干的,比她的前夫能干百分之二百。对于田月秀来说,年龄轻算不了什么,关键要有男子汉的雄壮,她尝到了王科的能干。仅这一点,她就离不开王科。殊不知,王科已有点招架不住了。但是,他依然乐此不疲,王科一生所有的缺点和优秀就是爱女人。如果由此而说,王科是一个善于感情用事的男人,那就错了。他的理智常常到了险峻、险恶的地步,用不近人情,远远不能概括他,他太冷酷了。在他出任村支部书记、生产大队的大队长,或者生产小队的干部的时候,他目睹着有人将“四类分子”及其子女打得头破血流,从不制止,而是火上泼油。那些“四类分子”被打得喊爹叫娘,他不吭一声。他明明知道缺粮吃的农民快要被饿死,就是不给他们借一粒生产队里的储备粮。他曾经眼看着两个在水库里玩耍的小孩儿被水淹死而不去救,他反而有充足的理由―这样,才能教训其他孩子不去玩水。他的精神有一种内在的冷漠,面部绷紧的线条没有一根表明他有善良之心、恻隐之心,尤其是那双老鼠眼有石头一样的坚硬的质地,不见一丝柔和的、含有人情味的光芒。就是这样一个王科,却对女人爱得发狂,一旦和女人上手,他浑身就酥软了,冷酷的表情就收藏了,和善的笑容像面具一样戴在面部,那个大脑袋里似乎全部充斥着对女人的脉脉温情和博取女人情感的智谋。
      王科把权力看得和女人一样重。从松陵村的支部书记、大队长一直做到了生产队长、小组长,他虽然是节节败退,但是,对于指甲盖大的权力,他也不放弃。他觉得,人生最快乐的只有两件事,一件事是和女人做爱,一件事是支使别人而不被别人支使。即使做小组长,他也有支使人的权力――哪怕他支使一两个人也是支使。在村里人看来,做过村支书的人再做村民小组的小组长是屈辱的事情,他却不这么看,他觉得,支使松陵村两千多口人有其乐趣,支使村民小组里的一百多人也有其乐趣。
      分田到户以后,他不当大队的干部了。为此,他痛苦了好一阵子。但是,他很快地调整了自己。他那硕大的脑袋还是好使。他开始贩卖化肥,贩卖牲口,贩卖苹果和辣椒。他做了几笔钢材生意后。确实赚了钱。没有钱,即使他再有一身好体魄,也是枉然。走了三十七八岁的,来了三十二三岁的。他身边的女人越换越年轻,还是因为他有钱。松陵村人不再议论他女人换得勤,似乎他再换一个二十岁的黄花闺女也性情理之中。松陵村人对他刮目相看,不是看当年有权的村支书、大队长,而是看一个有能耐能折腾会赚钱的王科。
      王科在院子里伸了伸腰身,去后院里撒了一泡尿。睡了懒觉,昨晚因为和田月秀做爱而带来的困乏解除了一些,精神也好多了。王科准备吃毕早饭去县城。他回过身时发觉,房檐台上的那双布鞋不见了。在放置布鞋的地方是儿子的皮鞋。他喊女人。田月秀从灶房里出来了。他问田月秀,鞋呢?我的布鞋呢!田月秀说,不就是一双烂布鞋?大惊小怪啥呀?王科说,烂布鞋?烂布鞋也是我的。王科又强调了一句,我的!田月秀一看王焕焕的皮鞋,就说,大概是焕焕穿着犁地去了。王科说,不行,他咋穿我的布鞋呢?我找他去。田月秀说,发什么半吊子?他犁地快回来了,他能把你的布鞋吃了吗?王科说,不行!我的布鞋他就不能穿。田月秀去拦王科,没有拦住。王科出了院门,气势汹汹地向大塄弯走去了。他的脚步把地面踩得痉挛似的向一块儿缩,他的胸脯一起一伏,气愤的样子好像他当年领着造反派去挖地主的祖坟。
      王焕焕正在一心一意地犁地。
      春天的田野是光亮的,光鲜的。细密密的太阳光极其透明,极其温和。田地里的勃勃生气像麦苗一样充盈着活力。犁铧从潮湿的土地犁过去发出的细微的响声像溅起的水花一样错落有致。两头 牛迈着匀称的步子。王焕焕心里什么也不装,空空的。他希望这犁这牛永远犁下去走下去,就这么安详地犁安详地走。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劳累,感到舒心舒坦的,劳动对他来说,是一种释放,释放积累在胸中的郁闷。
      王焕焕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对头,这气氛使他压抑。制造这气氛的是他的父亲王科,这气氛的内容是紧张感、压迫感。王焕焕本来对父亲就害怕,害怕他出大声,害怕他绷着脸。这种恐惧来自肉体来自血液来自神经来自内心深处,王焕焕想终止也终止不了。加上这气氛的纠缠,害怕像山一样堆在他面前,他想绕也绕不过去。王焕焕知道,松陵村人过去害怕父亲是因为父亲有权,分田到户以后,没有人再害怕父亲了,而王焕焕的害怕却没有缩减一分半厘。父亲也知道儿子害怕他,他并不想叫儿子延续这害怕,他也试图纠正儿子的害怕,他不止一次地骂王焕焕是软蛋,是刘备的儿子阿斗,是倒在雨地里的泥娃娃――扶不起来的东西。父亲越纠正,王焕焕越不能反抗,越显得怯懦。
      田野上的两头牛勤快而老实地行走,牛的步子迈得很均匀,好像用尺子量过的―样。王焕焕的身子稍微靠向里侧,他右手扶着犁杖好像倚靠着牛的力量在前行。身后―个压一个的犁花很匀称,很端直,像是画家的写实作品。二十三岁的王焕焕已被父亲打磨成一个庄稼把式了,犁地耙耱,他样样在行。虽然父亲对他很冷酷,但他不恨父亲,父亲毕竟曾经在松陵村呼天喊地,荣耀了几十年,曾经给家族和儿女们带来过自豪感。父亲的第二个女人进门时,王焕焕还小,她从来没有虐待过他,这女人给她留下了母胜的温柔的形象,他曾经将她喊过妈妈。和田月秀相处,他有一种生疏感,想接近她,又不敢离她太近。她对他同样也不刻薄,但他无法以阿姨的身份来尊重她――也许,是由于年龄的缘故。由于她是父亲的女人,他不敢评价她,如果是别的女人,他就可以放肆地掂量她一在他的心目中,她毕竟是好看的。她的好看仿佛一道围栏,不自觉地把她围起来,使他从心理上对她有了警惕――尽管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他在表情上冷淡多于热情。而田月秀似乎将他当做她的孩子看。那天,她从县城里买回来一双新皮鞋,当着他的面要叫他试一试鞋的大小。他顺从地脱下了旧鞋,穿上了新鞋试了试,很合适。田月秀随口说,不要给你爸说是我买的。他点了点头。这是为什么?他已经到了揣摩女性心理的年龄。他只能揣摩,却不能问――她毕竟是他的后妈。他收拾鞋的时候偷眼对田月秀一瞟,这女人脸上洋溢着十分满足的神情,好像了却了一桩心愿似的。人要记住人的好处,母亲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他要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做一个有良心的人,记住田月秀对他的好处。
      父亲的女人不过是给他买了一双皮鞋。那天,他见了父亲却格外心虚,好像做了什么错事,眼帘老是低垂着,头也不抬。父亲照旧用粗话骂他: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他扛着锄头独自上了地。到了田地里,他才放开喉咙大喊大叫了两声。
      王焕焕觉得庞大的阴影覆盖了他――好像乌云遮住了太阳,他抬头看时,父亲站在了他的跟前。他看了父亲一眼,准备吆着牛走。父亲一把抓住了犁把。两头牛站住了。父亲一声不响,只是用眼睛瞪着他,仿佛那双老鼠眼就是两个秤砣,秤砣砸过来,要把他砸碎。父亲大约瞪了两分钟。在这难熬的两分钟里,王焕焕的身子缩到了一块儿,心跳加快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我的鞋!王焕焕刚明白过来,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父亲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他,父亲一边抽一边叫,我的鞋!我的鞋!王焕焕以为有多大的事,不就是一双鞋!他说,你的鞋我穿上了,咋啦?父亲怒吼道,我的鞋是你穿的吗?父亲更加气愤了,他打得更猛烈了,王焕焕鼻子口里流着血。他没有还手。父亲像在沉默的土地上抽打一样还在无情地施暴。王焕焕一把从父亲手中夺过鞭子,将鞭杆折成了两段。父亲气急败坏了。他抓着王焕焕的衣服领口将他摔倒在地里。骑在儿子的身上,挥动着拳头。十多年前,王焕焕曾经目睹过父亲在生产队里的打麦场上这样殴打一个地主的儿子。父亲将那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撂翻在麦捆子之间,挥拳就打。那小伙子一声不吭。父亲的拳头雨点般地在小伙子的头上脸上捶。没人敢拦父亲。父亲打得直喘气。他似乎还不解恨,他站起来,顺手抓起一把谷叉,用锋利的谷叉向小伙子的胸脯上戳去。就在这一刻,有人抱住了父亲,把父亲撂倒在地,才避免了一场血灾。抱住父亲的是三叔。在旁边犁地的三叔把父亲抱到了一边,他责备父亲,你以为你是打刘世明(当年的地主)的儿子?他是王焕焕,是你日出来的,你真是个二杆子!父亲说,我打他咋了?我的鞋!三叔说,你慢慢说,鞋是咋回事!父亲说,他穿了我的鞋。三叔说,我当是多大的事,娃穿了你的鞋有多么大的事?你死了,连家也是娃的,你真是糊涂了!王焕焕擦了擦嘴上的血渍,他把父亲的布鞋脱下来,扔给了父亲。父亲弯下腰,两只手指头勾住鞋帮,提上他的布鞋,从地里走出去了。
      就在王科挥拳殴打王焕焕的时候,两头牛不停地蹬动,牲畜们把套绳弄乱了,乱成了一团糟。三叔帮王焕焕解开了牛的轭头,将牛重新套上了。三叔对王焕焕说,不要和你爸计较,他年过半百了,还不灵醒?啥是他的?命也是阎王爷的。为一双鞋打你,真是没事找事哩。鼻青脸肿的王焕焕哇地一声哭了,他一边抽泣,一边抹眼泪。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一口一口地向下吞咽着屈辱和委屈,他怎么也咽不下父亲的粗暴无情,咽不下满腹的冤枉。他可能至死也不会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打他,这绝不是为了一双布鞋的事情。父亲下手很重很恶,王焕焕难以咽下父亲的无情和残酷。三叔将犁把给王焕焕塞进了手中。王焕焕赤着脚,吆着牛,将剩下的二分地坚持犁完了。
      王焕焕托着犁进村时,好多人家吃毕早饭了。
      田月秀已经知道王焕焕挨了打。她将饭菜给王焕焕端进了房间。她当着王焕焕的面责备了王科,吩咐王焕焕赶决吃饭。吃毕饭,王焕焕关门睡下了。晌午,王焕焕没有下地干活儿。
      吃晌午饭时,田月秀去叫王焕焕吃饭,王焕焕没有开门,也没有起来。田月秀以为王焕焕还在生气,以为王焕焕不愿意面对父亲。等王科吃毕饭,走出了院门,她再一次去叫王焕焕。她拍门打窗子地喊叫,王焕焕不吭声。于是,她就去卸窗子,她打开木格窗子,蹬住炕烟囱的砖头台子上去,跳到了炕上。她一看王焕焕那模样,怪叫一声,焕焕!她差点儿吓昏过去了。原来,王焕焕用自己的皮带勒在脖子上,一头拴在窗子上,把自己勒死了。田月秀给王焕焕解开皮带,把他挪到炕中央。田月秀这才发觉,王焕焕脚上穿着一双新皮鞋,那双新皮鞋是她给王焕焕买的。田月秀抱住王焕焕的脚,抱住那双皮鞋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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