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瑞大姐: 北京握别之后，也没有一封道谢的信给你，真是失礼。由于疏懒和拙于写信。常使我自己对许多我早该写信请罪的人愧疚不已。最近给景唐先生发了一封信，他给我寄来几封和您的来往书札，以及他在寓所为青年作家们发赠您的大著的照片。很羡慕沪上文友们的相聚，又感动于他那永远热情的心，更为我的扬长别去，不作问候的行为抱歉。
我很想诚实地告诉您，给您写信我一直有些惴惴然，您虽不比我大多少，但和景唐先生一样，是我的前辈，也是我青少年时深所关注的作家。在孤岛和沦陷时期，正是我年轻的心灵渴望文学的日子。在当时的杂志作家中，我不太喜欢张爱玲和施济美，张爱玲确实具有别人难以达到的表述天赋，但作品太冷峻，太洞澈，缺乏感情，她可算是现代文学中的异军，直接继承了中国和西方的文学传统，而缺乏五四精神，不是青年时代的我所喜欢的;施济美的作品虽很感人，却又太温情，缺乏力度，充满好莱坞式的伤感;更主要的是，她们展现的那些生活似乎都和我想认识的现实离得很远。我曾经喜欢过石琪､沈寂他们所写的颇见�悍的北方生活，但那些又太过传奇性了，不是来自现实。我当时所求于文学作品的，是我想知道，在那个沦陷的深渊里，人们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您所抒写的生活，满足了我对那已成故国的北平文化的关顾和向往，说来，那比写我所处的上海更给我以沦亡的哀伤;同时它们也颇切合我那沦陷区时期的萧瑟黯淡的情怀。它是我熟悉的现代文学，虽令我怅惘，但它是真实的，有生命的，因此也是给人希望的。我能得到华北的杂志和出版物的机会很少，您的作品我读得不多，但给我很深的印象，我常会寻找它们。虽然我现在手头没有您过去的著作，但谈起您的作品，我似乎又回到我的青年时代，也就重复了青少年时的心态，以至要惴惴然起来。
我那时大概十二三岁，对文学和现实理解得那么少，但我成长在沦陷的年代中，那时形成的情绪使我不能真正理解沦陷区的作家，而对那些与伪政府有关联的作家们，我更是不谅解。直到后来和景唐先生谈起。景唐先生以他自身在沦陷区从事地下工作的经历，告诉我很多真实情况。特别他说，“必须分清真正的敌伪作家和心怀祖国的作家。只要我们占领一块阵地，即使是灰色的作品，也胜于敌人用这块版面来进行奴化教育的写作和宣传，何况还有许多真正含有深意的作品”。这种指点，我才对沦陷区的文艺界有个基本认识，化解了我的狭隘观念。我对几个被我误解的作家深所愧疚。而作为攻读现代文学的人，后来也来不及对学生作应有的澄清。像陶晶孙这样在文学史上有重要开创性意义的作家，当时也全被划出文学史外，以至今日的青年根本没听说过他，更不知道他才是第一个引进现代派风格的人。我写中国最早的现代派作家时，也忽略了他。当我读了许多有关他的资料之后，也有深切的愧疚，直到写了一篇《一位不应该被文坛忘却的人》才得安心。对您的惴惴然，也由于以前对您的不理解所怀的愧疚。
收到言昭给我的《又见梅娘》。非常高兴得到了我年轻时喜爱的作家信息。更高兴的使我走近了您。我了解您和很多身在残破河山而心系祖国的作家们一样，进行的是在深渊中对那一线天光的追求。张中行先生说的好，这也是一种“呐喊”。更有意义的是这本书的编者如此中肯地选择了关于您的记录和篇章，看完这本《又见梅娘》，您的形象显得很完整，性格，丰采，学养乃至音容笑貌，无不跃然纸上。我想与其说是这些作者们的准确的捕捉刻划，还不如说您本身就是那么性格鲜明，心灵莹彻，无所掩蔽的一个完整形象。我告诉景唐先生，我很想接触您。主要是我觉得现在可以共同回忆并领略那个沦亡时代的人已经不多，很愿向您探问那个逝去已远，行将尘封的过去时代的实质，以便更深的认识历史。我总为我们这代人不关心历史，不认识历史为恨，像我自己，就是对历史认识不足的人;二来是您在一生经历中体现的从容而正直的精神正是我仰望敬佩的，其实我是一个不大敢于“冒昧登堂”的人，但有景唐先生的引进，我也就给你写了一封信。希望能和您建立一个相识虽新而倾盖如故的交谊。感谢您的回信，您的字里行间流溢着对生活，对自然的爱，和那独自拥有的清劲明彻的独立观念，我就深信和您谈话一定是一种快乐的享受。
这次到北京来见到您，正是“闻名不如见面”，但我因为不便独自行走。不得不带上两个学生同来看您。使得我这次拜访只成了个礼节性行为，但是我也算真正接触了您。谈话虽短，但我仍是有领会的。我告诉丁先生。您所流露的“大家”气度，不是指“大家闺秀”的大家，而是指那种对人生有高屋建瓴的洞察风度，对人生的见解已是炉火纯青的“大家”。一切的繁华坎坷都已归之于平淡，而您享受的正是人格与智慧的尊严，而施与正直和仁恕的爱。这不是一切受过难的智人都能有的胸襟。我与多位受难者都有较近的接触，见到许多感人，令人敬仰的品格。您也有自己的风格。
写到这里，应该就像坐在您小阁的沙发上谈话那样自如而不再惴惴然了，但还是惴惴然的。因为您特精于书札。可能女性特别工于书札，十七世纪的华采文风就是在宫廷命妇的快札书写中形成的。冰心最精彩的笔墨也是她的《寄小读者》，像世人一样，我也非常喜欢读您的书札，但要作复时，又未免“几番欲写还搁笔，畏君才调若飞仙”了。
停笔了，嘉瑞大姐，京寓分别时，我邀您来厦门走走。您很高兴的答应了。但我也深知，在我们这年龄，这不是容易实现的承诺。但是我有真诚的愿望，而您的真诚也让我相信会实现的日子的。我真是非常愿意和您再见。
【责任编辑 泓 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