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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脚粽]用铜针包紧小脚粽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9 04:42:36 点击:

      裘冬梅,1971年出生于浙江嵊州,一座盛产越剧的江南小城。2005年开始写作诗歌、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读者・乡土人文版》《鸭绿江》《东京文学》《文学与人生》《浙江作家》《浙江日报》《野草》等报刊杂志,已出版散文集《一棵树的惆怅》。现供职于某报社,新闻报道之余,播种心情文字。
      
      一
      
      雨哗哗哗,哗哗哗,一阵紧赶一阵,把雪晴的心给彻底浇凉了,浇绝望了,也浇安心了。雪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缎子一样滑下来的雨匹,跟老天撒气,你要下便下,看你还能下几天。
      昨天,前天,大前天,天一直在下雨,把一个秋天愁得涕泪横流的样子,雪晴也就跟着秋天愁。下雨天,又粘又稠,非但她这样的粽子摊佬,几乎所有的商场、酒店、酒吧、洗足房美容店的生意都会一落千丈。“老天爷,你疯吧,你就疯吧。这里涝死,云南贵州旱死,看你还能横行到几时。”雪晴心里叽叽喳喳地发泄着对老天的不满。
      昨天,前天,她都准时出去摆摊了。今天,当她用改装过的三轮自行车载着炉子,载着粽子穿过层层叠叠的雨幕到达摊位时,水仙却不依了,盯着她湿淋淋的头发,湿淋淋的雨披骂,你前世没见过钱啊,这么大雨还出来,不要命了?骂词跟半路上一位私家车主如出一辙,那私家车主骂,你找死啊!
      水仙骂她有疼她的意思在,那私家车主却是气急败坏的。也难怪。当时,雪晴的灵魂都吓出窍了。雪晴骑着三轮自行车准备出工时,城市还是将醒未醒时。将醒未醒的城市,罩在暗沉沉的光里,比较安静,除了雪晴这样要早早出动的早餐摊外,很少有其他的行人和车辆出行。在这样相对宽敞的早晨,雪晴的车速也就相对较快。今天,就在雪晴披风斩雨,从百道岭冲下来往城西拐弯的当儿,突然斜刺里杀出一辆小车,几乎与雪晴的三轮车擦肩而过。雪晴惊魂未定停下来,就见车主也停下车,摇下车窗,闪出一张麦饼脸。麦饼脸在马达一样狂暴的雨中扔过来一句骂:你投胎啊,你找死啊!等那人骂完发动汽车后,雪晴才捋起衣袖擦了一把被雨水打痛的眼睛,懵懵懂懂跨上车子。
      水仙平时要到半早上才起床的。今天,她要替乡下的母亲去人民医院挂专家门诊的号,所以起大早开了“水仙超市”的门,才看到了落雨一样的雪晴。水仙一边手忙脚乱给她递干毛巾,递吹风机,一边横眉竖眼,明天这么大雨,你还敢来摆摊的话,老娘再也不理你,路面都积半脚掌水了,你想想多危险。边叨咕边帮雪晴搬炉子搬粽子。她执意不让雪晴支摊,叫她直接把摊摆在店门口,自己匆匆打车去了人民医院。
      等雪晴摆布妥当,城市也迷糊过来。半小时后,迎来上班高峰。学生、工人、干部,使唤着自行车、电瓶车、小汽车,行色夸张地穿过雨帘,把雪晴的粽子摊严重地忽视了。
      在被忽视的大把时光里,雪晴就有些木讷讷,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心灰意冷。一位撑着伞走过来的中年人,走到她面前,说,来一个蜜枣粽,来一个蜜枣粽,来一个蜜枣粽。连着喊了三次,她才回过神来。小汽车、麦饼脸、粽子、三轮车,在她脑子里次第上演。
      雨天的生意一直差。但从来没有一个雨天的生意差得像今天那样离谱。往常,雪晴每天要卖100个粽子,今天,竟然20个还差一个。疏疏朗朗的客人过来,“叮”一声扔一粒硬币,过一会,又“当”一声扔下一粒硬币,一粒粒硬币仿佛还沾着生生的水意。
      19个粽子,一块钱一个,就算全部是利润,也就19块钱。想想半夜三更起来,撇下丹丹一个人在家里,小孩子或许会被暴雨吓得躲进被窝里;想想自己刚才差点为这19块钱发生车祸,差点为这19块钱缺胳膊断腿,或者血溅百道岭当场毙命,雪晴就不可遏止地心头发酸。她想,自己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一身轻松,可是这样一来,她的丹丹不就成了孤儿了,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成了孤儿的丹丹怎么办?没爹没娘的丹丹怎么办?就在那时,她下定决心,明天再下雨的话,打死她也不去摆摊了。
      现在是下午三点。
      中午时候,雨明显小了下去。一滴雨挂在屋檐上,老半天都嗒不下来,把雪晴的一颗心又搅起一丝希望。两点过后,雨又千军万马横扫过来,雪晴的心也才安定下来。
      雪晴是在去年春天带着丹丹来到城里的。春天里,桃花盛开,李花盛开,樱花盛开,娘俩就在这花事繁茂的季节租下了剡城海拨最高的百道岭。一者,那里都是老房子,一间屋子带一条走廊,每月只要100块钱,实用便宜;二者,那边有所小学,叫外来民工子弟学校,供没城市户口的孩子上学,雪晴不用为丹丹的读书问题担心。租下房子后,雪晴穿行在剡城春天的气息里,跑了一家又一家中介所。雪晴的身子站在中介所时,中介所的第一个反应是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就是热情,热情洋溢地推荐她去歌厅上班,去酒店上班。在雪晴不太乐意的神情中,又退而求其次,叫她去做商店营业员,或者酒水促销员。
      桃花李花樱花,在雪晴找中介的过程中,这些树上的花瓣老是不小心坠落在她肩头,让雪晴感到春天马上就要过完了。这个念头让雪晴有了一种紧迫感,一种必须、立即、马上找到工作的紧迫感。
      桃花李花樱花都落尽的时候,雪晴终于不再跑中介。她在观察了一个个早餐摊后,决定去弄一个粽子摊,决定自己给自己打工。粽子摊设在城西,向工商所租的,每月交管理费100元。那边有几家工厂,工人密集,地段不错,唯一的不足是离租住的地方远了点。
      水仙就是在那时跟雪晴认识的。水仙在雪晴的粽子摊旁边开了一家小小的水仙超市。水仙超市三排货柜,一排是饼干、锅巴、瓜子花生等食品,一排是方便面、火腿肠之类食品,还有一排就是卫生巾及纸巾类。三排货柜以外,水仙还用三夹板隔了一个房间,房间比店铺大,里面床、冰箱、洗衣机、电脑等设施一应俱全。前店后铺的风格。水仙开的是小超市,但总归是超市,比起雪晴她们的小摊小点,地位就高了一截。所以,大半年过来,水仙对雪晴以及雪晴一类的早餐摊都爱理不理的。
      关系是从去年下半年的一个早晨出现转机的。那天早晨,水仙匆匆陪同从乡下乘车过来的母亲去看病,没关店门,也没跟旁边的早餐摊们打声招呼。十来点,雪晴收好自己的摊头后,就一直替她守着,半步儿都不挪,连上厕所都叫人替着,直到半晌午水仙娘俩回来,她才不声不响地瘪着肚子回家。这一守,就守出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情谊。从此,水仙就把自个儿当成雪晴的姐了。
      
      二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
      雪晴既然打算明天不出工了,手头就闲了下来。再过十分钟,就是丹丹放学的时间。雪晴撑起一把雨伞,冲进了秋天汹涌的雨阵中。
      从雪晴家到民工子弟学校,是直路,两站。不管晴天落雨,丹丹的书包里有两样东西永远不会落下,一是钥匙,二是雨伞。雪晴叮嘱她,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跟自称叔叔和阿姨的人乱跑。放学了,就一直往家走。这孩子听话,一年多了,都是自己上学自己回家,从来不让雪晴操心。
      雨被风吹斜了,紧扎扎往人身上钻。这天气,倘若让丹丹一个人回家,保不定会被斜风雨浸透,并且,路上心浮气躁的车辆,也很容易撞到小孩。雪晴叹了一口气。她看到民工子弟学校门口,已经有一些穿雨衣的家长在等待孩子了,排了长长一队。这样的景观在平时是不太有的,这些孩子都是外来民工子弟,他们的父母都在厂里或工地里谋生活,根本没时间接送孩子。这回,天气使然,或许工地里的活儿,像雪晴的早餐摊一样,也被雨耽搁了。
      在校门口站了没几分钟,雪晴看见丹丹小小的身子裹在巨大的雨伞里。雪晴喊了一声丹丹。丹丹很意外地寻找声音,看到门口的母亲,吃了一惊,随即露出笑来。母女俩挽着手,踩着汤汤的雨水到了家门口。
      开门。进屋。丹丹迫不及待从书包里摸出一张喜报喊,妈妈,王老师奖给我的,说我写字有进步。妈妈,等下我们把它贴起来,好不好。
      老旧的屋子里,贴着两排大红喜报。喜报覆在旧报纸上面,遮住了旧报纸的旧气。刚搬来时,雪晴嫌房子陈旧,四面墙用旧报纸糊了。旧报纸一糊墙面,墙面看起来干净多了。丹丹的喜报再往旧报纸上面一盖,红白分明的,又添了喜气。平常裹粽子时,眼睛往喜报上歇歇,雪晴的双手就生出劲道来。雪晴的眼睛里心里头也有了满足的味道,这样的一个女儿,这样一个几乎不用雪晴操心的女儿,要是那人在,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子。
      那人,那个像桥佬一样出走的人(桥佬是村子传说中的浪荡子,喜欢丝竹琴弦,把丝竹琴弦当成了第二个老婆,后来村里来了小歌班,他就撇下一家老少,跟随小歌班走了,从此再也不曾回来),两年来,雪晴努力关闭对他的牵挂,对他的念想。那人一闯进她的脑海,雪晴的心就会痛,钝刀切割的痛。钝刀切割,一刀一刀下去,肉连着皮,皮连着筋,丝丝缕缕的。
      两年了,那人无音无讯,人间蒸发一样。走前,那人可是对着日月星辰发过誓的,说为雪晴娘俩去赚钱,说有了钱马上就回来。刚出去那会儿,那人隔天一个电话回来,除了一些让人脸红心热的话,就是叮嘱雪晴照顾好瞎眼的母亲和年幼的女儿。雪晴一边应承着,一边问他在哪,他说北货南运,南货北运,今天云南贵州,明天新疆西藏,后天又不定在东北哈尔滨,他说,闯江湖么,哪能老在一个地方呆着。
      雪晴有时想得慌,打他手机。手机有时通了,有时不在服务区。雪晴就在下一次他打电话回来时,要他回来,要他退隐江湖,回到老家。
      雪晴的老家,是个群山掩映的小山村。小山村产珠茶,产毛竹,产松树,都是些不值钱的货。靠山吃山,人轻松,日脚过得紧。那人心有不甘,几次想带着雪晴母女进城当农民工,可是撇不下瞎眼老娘。后来,看到邻村史同学跑生意矗起一幢三层楼,他的心又开始痒。前年立夏一过,他就辞别老母妻儿,揣着借来的几千块钱,硬跟随史同学去做边贸生意。年底,来了电话寄了过年钱回来,连本带利几千块。电话里雄心壮志的,说一定要赚一些钱去城里买房子,让雪晴娘俩当城里人,还要给娘看眼病。娘是近几年才瞎的,严重的白内障。有钱了送她到杭州上海治,应该能治好。那人就怀揣着这样的理想,南南北北地到处跑。
      婆婆和女儿惦念他,问雪晴,他在哪?雪晴就答,在云南。女儿问,爸爸在云南骑大象吗?雪晴点点头,脑子里是那人骑着大象穿越热带雨林的情景。婆婆问,贵儿在哪?雪晴答,在黑龙江,她的脑中就浮出那人跟高鼻子白皮肤的俄罗斯人贩羊皮贩牛皮贩狐狸皮的镜头,有一回,她还想过,那人回来,一定会给她捎一件裘皮大衣,大冬天穿着会让人汗涔涔的那种。
      后来,没有钱寄回来,没有电话打回来,婆婆就坐在门口,骨头一样的眼珠子盯着蓝天,盯着青山,开始流一场又一场浑浊的眼泪。再后来,据史同学说,那人在云南做玉石生意,可能早发了,不知怎么却不回家。史同学的消息一传出来,村里人就非常同情雪晴,说,肯定在云南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说,云南不就是大理吗,是不是做了段王爷的乘龙快婿?
      话传到瞎眼婆婆的耳朵里,瞎眼婆婆顿顿干瘦的枣木拐杖骂,哪个剐千刀的嚼舌头的,诬陷我们家贵儿,看我不打死他!雪晴不骂人家,也不骂那人,只是去史同学家要人。
      雪晴说,当初是两人一块出去做生意的,一起出去,就要一起回来。
      史同学翻翻肿眼泡皮,说,你家木贵又不是牛,他鼻子上又没系牛绳,我牵得住他,还是吊得住他。
      雪晴说,当初要不是你带他,他在家里好好的,都是给你害的。
      史同学就来了气,说,又不是我要带他,是他自己三日两头往我家跑,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你们倒赖上我来?看雪晴脸色又青又白,身子架不住冷似的发抖,又软了,说,我真不知道他在哪。他那样聪明一个人,吃不了亏,他发也好不发也好,总归会回来的。
      瞎眼婆婆先是提着一口气,听到谁的风凉话,就要和谁拼老命。日脚一天天过去,中秋过了,国庆过了,年过了,立春过了,清明到了。婆婆在渐渐无望的期盼中,像一枚风干的枣子瘪了下去。
      谷雨那天,婆婆起大早去茶地采茶叶,不料,一脚踩空,把一条老命给搭了进去。婆婆死前抓着雪晴的手说,死了一了百了,就是放不下那个逆子,真是作孽呀作孽,苦了一家三个女人。一了百了的婆婆终究不是完全了了,雪晴看到,躺在门板上,穿着寿衣寿裤的婆婆,怯伶伶的,特别瘦小,她眼眶里的一对白眼珠久久地闭不拢。
      葬礼从简。借娘家几千块钱,雪晴请乡亲们帮忙办了。
      送走婆婆后,屋子静了下来。暗夜里,只听见窗外的松涛一阵阵淹过来,淹过去。那涛声连绵起伏,快把雪晴给淹没了。
      婆婆在,家就在;婆婆不在,雪晴感觉自己像一位房客,仅仅在这个山村这间屋子免费住了几年而已。从今往后,难道自己和丹丹就把日子框在几亩茶树,框在几亩竹园上面?让自己的丹丹看到的永远是一块被青山隔断的天空?雪晴的很多个夜晚,就被那人的身影和这个问题占据着,切割着,缠绕着。
      很多个夜晚后,雪晴带着女儿来到城里。那个小山村,还有什么是让她留恋的?让她有足够的理由留下?那人不在,婆婆走了,她和小山村之间的纽带也几乎断了……
      来雪晴那儿买早餐的大都是厂里的工人。那些工人买早餐时,总是称呼她为老板娘。老板娘,老板娘,给我来一个蜜枣粽,老板娘,老板娘,给我来一个红豆粽。老板娘是一个多么隔阂的称呼。在小山村,大家都称她木贵家的。木贵家的,木贵家的,似乎她这个人只能依仗木贵才有身份。现在,没有人喊她木贵家的,除了水仙,人家都叫她老板娘。老板娘老板娘,一个早摊佬算老板娘吗,像她这样的女人算老板娘吗。
      雪晴的粽子裹得小巧结实,风姿卓绝。这份手艺要得益于那人和婆婆。在老家,逢年过节,他们家都要裹些粽子的。他和他娘裹,她在旁边看。他和他娘裹的粽子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粽子形似三寸金莲,标准的小脚粽。看得多了,雪晴的小脚粽也裹得玲珑别致。
      一晃,两年过去,为婆婆办后事欠下的债被雪晴的一个个粽子还完了。她的心思渐渐活泛起来。有时看着墙上排列整齐的大红喜报,她忍不住轻轻说,丹丹,妈妈一定要攒一笔钱,以后一定送你上最好的初中。
      
      三
      
      四点半的时候,雨歇了。雪晴计划着去菜场买两斤肉,一条鲫鱼回来。平时的菜饭比较草率,这回休息下来,她要给丹丹改善一下伙食。正在这时,水仙来电。水仙叫雪晴带丹丹去她那边吃饭,说老林给她炖了一个鸡煲,竹园鸡,香着呢。啧啧。电话里就传递了鸡汤鸡肉香。水仙常常这样,要是老林老张老王们给她弄了什么好菜,一定要叫上雪晴娘俩,雪晴若不去,她几天都板着脸皮。
      水仙小小的屋子里,果然窜来窜去的都是鸡汤的香。雪晴又问起水仙娘的身体状况。水仙撇撇嘴,道,老太太不就是富贵病嘛,她宝贝儿子挣的美元,她不尽着心花费,浑身上下就不舒坦。再说,年纪大的人,今天喊这里不舒服,明天喊那里不舒服,她一喊,子女们就紧张,子女们一紧张,她心里就踏实了,十足老小孩。顿了顿,水仙又接着说,老太太这几年想着法子穷折腾,用心良苦呀,她是要我关了店门,跟她去乡下住。水仙说起她娘,每回总是一箩筐一箩筐。女人往往这样,倘若把谁当成了朋友,她的家事私事在你面前就没有隐秘性了。雪晴知道老太太,老太太生了水仙姐弟仨。大女儿嫁在同村,农民;小儿子在美国打工,高科技人员,挣一沓沓美元。大女儿小儿子,老太太看不太起,老太太最为倚重自豪的就是这个二女儿水仙,身上端着七八十来个不放心。有些话,她又不敢明目张胆跟二女儿交涉,只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变着法子来察看打探。“我娘到我这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她就是来监视我的,哪里真正有毛病。”
      水仙原来是棉纺厂的女工,棉纺厂的厂花。25岁那年,在众女工艳羡的目光中,和棉纺厂供销科科长手挽手走上了红地毯。两人做了13年夫妻,水仙一直没有结下婚姻的果实。其时,棉纺厂渐渐走下坡路,供销科科长也在走下坡路。科长心情不好,就对着水仙的肚子胡乱发脾气。次数多了,水仙干脆拉他去了民政局,收回了他做老公的权利。第二年,水仙被裁员下岗。这两件人生大事一前一后降临到水仙身上,水仙自个倒不太在意,乡下七十来岁的老娘可急坏了。这个年近四十的二女儿,在她眼里,分明还是一个孩子。这孩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为了给母亲一个安慰,水仙开了一家小超市,算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至于老母亲心中的第二个安慰,她则装聋作哑,再婚的念头她是断然不起的,这世上,做女人多累!更何况她这种只开花不结果的女人。当然,厂花风韵犹存,这就使得水仙一个人的生活也丰富多彩。税务老爷老林是水仙多彩生活中的一个小小调味品。
      “来,我们喝点红酒,红酒美容。”水仙打开一瓶张裕红酒,为雪晴和自己各斟了半杯,又为丹丹开了一瓶旺仔。菜肴比较丰富,一个鸡煲,一盘狗肉,一个野甲鱼,水仙说包括一箱红酒,都是老林孝敬的。
      丹丹很快喝了饮料吃了饭,饭后去电脑上看“喜羊羊”。两个女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你那个害人精老公有消息吗?水仙啜了一口红酒。
      哪知道在哪呢。雪晴的脸红了红。
      要我说,这种男人是世界上最没良心的男人了,抛下老婆孩子,一个老娘,让你一个人累死累活,他呢,不定在哪风流快活。
      也许,他落难了。
      落难了?落难了也要回来啊!连老娘死了都不知道回来的东西!你呀,就是心太软,心里还想着他,要叫我,早就登报跟他离婚了。水仙跟雪晴撞了一下杯,继续说。我听法院的一位朋友说,你这样的情况,可以上报纸登一则寻人启事,寻找你家木贵。几个月后,他如果没有回音,你可以单方面申请离婚的。
      水仙还在那边没完没了地说,雪晴看着杯子里红艳欲泫的酒,背脊就升腾起一股凄惶。都两年了,两年活寡妇哪。
      水仙后来看到雪晴的脸红着暗着,叹一口气说,我就是看你太苦了。法律也没规定要为谁守活寡。一个女人过日子,多苦。水仙说着说着,还把雪晴的眼眶给弄湿润了。这个晚上,雪晴破天荒给自己灌了满满一大杯红酒。红酒在她肚里翻江倒海,在她脑子里翻江倒海。
      我,我犯得着为他守活寡?这个没良心的东,东西。谁说我,我,我要守活寡?雪晴抖抖索索拿起空杯子跟水仙一下一下地撞。酒杯撞到后来,雪晴实在抵挡不住红酒像虫子一样在她身上东奔西窜,东咬西啃,她觉得这些红酒也在欺侮她这个山里女人,所以特别委屈,所以委屈得突然扑倒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这一哭,鼻涕眼泪一齐滚下来,好像要把两年以来的憋屈都给嚎啕出来。被喜羊羊懒羊羊迷住了的丹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见母亲哭得欢,也跟着凑热闹哭。母女两个合哭团似的,把一个水仙哭得团团转,只知道拍着雪晴的肩膀喊,雪晴雪晴。
      鼻涕眼泪消耗了大半的醉意。渐渐地,雪晴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雪晴看着还在抽咽着的女儿,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么大一个人,在女儿面前哭鼻子,太没面子了,她的脸又灼热起来。
      红着脸的雪晴站起身来要回家。这边水仙拉着雪晴的手说不放心。说叫老王过来送一下好了。在水仙拨出电话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老王果然赶到。老王的别克在夜晚的马路上姿势优美地穿行了一会,就把雪晴母女安全送到了家门口。这是雪晴第一次坐小汽车。
      晚上,雪晴躺在床上,被残剩的酒精拾掇得毫无睡意。她努力闭着眼睛,却闭不住她的脑子,闭不住那些念想。念想借着酒意,像一朵盛放的罂粟,在暗夜里窜来窜去。念想里那人的口气味儿,烟草味儿,汗酸味儿,男人味儿在她面前丝绸一样缠绕,烟圈一样袅娜。那味道暖烘烘,软酥酥,实实在在,劲劲道道,曾经让雪晴在一个个夜晚像玫瑰一样绽放,像火一样热烈、像水一样柔情。
      两年了!她抑制不住地抱了一个枕头过来,抑制不住地让自己沉入了那些夜晚。那些夜晚,他总从背后温柔地抵达她,他总是轻声地唤她的名字,他的手指总是细致地走过她身上每一个需要他走过的毛孔……
      雪晴沉睡的身体被唤醒了,击倒了,她变得温软,潮湿,柔弱。她把眼睛闭得紧紧地,想要甩掉那些念想,可是,越甩越深。最后,念想指引她的手指进入了自己的身体。那枚手指像一枚无骨的鱼,在她的身体里浅吟低唱,在她的身体里恣意汪洋,在她的身体里上天入地。终于,她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似乎是那人的名字,又似乎不是那人的名字……凌晨,雪晴还做了一个意犹未尽的梦。梦里,她一个人走在老家的毛竹园里,突然天色暗了下来,一个男人朝她追来,把她压在身子底下,疯狂的,野蛮的,劲头十足的。醒来,雪晴摸了摸发烧的面孔,她想,我这是怎么啦,怎么这样不要脸了。
      这天,因为不去摆摊,雪晴特地送了丹丹去上学。一路上,牵着女儿的手,听女儿鲜嫩的声音叽叽喳喳地说话,雪晴感到全身都被幸福包裹了。
      中午,水仙又给雪晴打了电话,叫她陪着去做面膜。雪晴因为上一天存下的粽子还有80多个,根本用不着再裹,所以也就答应下来。这些做面膜之类的女人活,雪晴还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电视上那些女人躺在床上,美容师把她们的脸涂一层白净净,绿茵茵的膜,雪晴想,难道这层膜卸了以后,脸就会白嫩起来?
      水仙是买了年卡的,据说每年7200元,说出来也让雪晴吓一跳的数字。陪水仙去美容院,雪晴原本是开开眼界的意思,谁知水仙竟硬要她也做一做。当着那么多美容师的面,雪晴不能露出自己的小样相,只好半推半就试了一回。美容师给她卸下面膜的时候,让水仙和美容师都发出了惊叹。雪晴看到镜子里面,果然一张白里透红的脸,里面漾着透明的水。水仙往她脸上捏了一把,说,雪晴,你就是一棵带露水的美人蕉,山里水土养人呀。她说,雪晴,别辜负了你那张脸,浪费可惜。
      
      四
      
      很长一段时间内,把自己当作雪晴姐姐的水仙,总是极力劝雪晴找一个。她说,又不是找老公,找老公犯重婚罪,找一个人关心关心,谁管得着?再说,身体空着也是空着,再说身体空着也难受。
      水仙那样说的时候,雪晴只是低着头,难为情的样子。其实,她也反复劝过自己,身体空着也是空着,再说身体空着也是难受,找一个合适的人关心关心,又不是让白关心。让人关心了,还有关心费,不双赢吗?可是,雪晴放不开来。
      我是不是长了一个不开窍的石板脑子,长了一个榆木疙瘩脑袋。自己的智商是不是还赶不上那些“野鸡”?那些在暧昧的灯光下,赤着胳膊露着大腿招揽男人的女人,那些在公园的暗角里,和男人扳着手指头谈价钱的,敷着厚厚脂粉的女人,她还比不过她们吗?论身材还是长相,还是出生地?她们都是人老珠黄的外地佬。有时,她会这样自怨自艾。
      日子还是那样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到了冬天。这个冬天,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来得冷硬。那些接二连三的雪,连绵不断的风,把整个天空,整个大地冻得又冷又硬。那冷那硬又无处不在,在雪晴骑车的时候,钻进她的脖子,她的后背,她的脚心,在她摆摊的时候,又从脸上手上膝盖处长驱直入。她第一次生了冻疮,那些小小的红包一个一个密集地占据了她的手背脚背,它们在她身子发冷时蛰伏着,沉默着,一旦她身上暖和起来,就跑出来作蛊,让她奇痒难耐又不敢用力抓挠。
      天气冷,早餐生意也出奇地差,仿佛人们的肠胃因此冬眠了。雪晴北面的一个摊主一天到晚阴着脸,像谁欠了她三百亩田似的。那女人是摆水饺摊的,以往热腾腾的饺子从锅里捞出来,放点猪油葱花,那香能诱惑很多顾客。但这段时间以来,客人们冷得连坐下来的信心都没有了。那女人手闲着,就开始抱怨:剐千刀的这个鬼天气,还让不让人家活呀,这么差的生意,连摊位费都赚不起来了。雪晴不怨天怨地,能卖出多少粽子就算多少吧,毕竟,生意再怎么不好,也还是养活了她们母女。
      隔几天,那女人换了花样,不再卖水饺,改卖炒年糕和炒面,炒面炒年糕打包方便,用个塑料盒一盛,工人们就边走边吃,用不着在北风底下吃饺子吃出清水鼻涕来。
      炒面或年糕时要先热油,油热了,再倒入面或年糕。面或年糕下锅时,锅里腾地升起一股劣质的油雾。北风一吹,纷纷息在雪晴的发梢和衣服上。收摊时,雪晴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被这种油烟洇染了,那种油烟似乎钻进了她的衣服里,她的头皮里,她的皮肤里。那种油烟味让她无比厌恶,她常常皱着眉头瞪那女人。那女人自己倒不觉得,相反因为炒面炒年糕让生意好起来了,脸上竟然怒放出笑容来,对客人如此,对摆摊的邻居也如此。
      水仙眼尖,看到这种现象,说,没有办法的,你又不能规定她不许炒面炒年糕,既然她炒面炒年糕,油烟一定会往你那边飘。除非老天爷一年四季都刮南风。水仙后来给雪晴找了一块三夹板,叫她立在自己的三轮车旁边,这样,可以挡去一些油烟。
      雪晴用三夹板挡起来的第一天,那女人忙着做生意,只用不太舒服的目光瞟了几眼。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没有说话。一个星期以后,女人的生意懈怠下来,就开始用仇人般的目光瞪雪晴,她觉得雪晴的三夹板挡住了她的风水,她的生意。隔天,女人叉着腰开始发话。女人说,人家这是头上长角啦,三夹板隔隔了不起呀,难道三夹板隔隔,整条街的生意要让她独霸独占?要我看,既然这么有本事,就甭来摆早餐摊,趁早去卖呀。
      雪晴哪里料到三夹板还会生出这样一场风波。她脸皮薄,气又急,被那女人这样一骂,什么话也应不过去,只知道一个劲儿发抖。水仙却不依了,风摆杨柳地过来,应道,哪家野鸡吃饱了闲撑着,聒聒噪噪摔嗓子,力气没处花了是不是,想寻事是不是,犯贱了是不是。女人本来有些怕水仙的,她只知道雪晴是个软柿子,可以随便捏捏,不料,竟跳出一个撑胆的,只是也不肯露出怯意,于是和水仙应战。论口才,论思路,女人到底拼不过水仙,她只知道提高分贝,杂七杂八的骂里早乱了章法。骂到后来,她一股气全撒向雪晴,一边“鸡婆鸡婆”骂着,一边冲过来踢翻了雪晴的粽子摊。粽子滚落一地,炉子倒破了,里面的碎屑和石棉瓦,虚弱地裸在地上。雪晴呆住了。水仙何曾受过这种闲气,鸡婆鸡婆骂的就是她,那女人分明在向她挑战,分明是在掂量她水仙的斤两。她冲过去,啪啪两个巴掌。
      事情大了,连“110”也赶过来。水仙和那女人都被带走了。雪晴想跟去,被水仙和警察喝退。半早上,女人的老公来收摊,眼睛寒森森地盯着雪晴,盯得雪晴后背一阵阵发紧。她努力定神,才止住了身体的筛糠。熬呀等的一直到中午。中午,水仙回来了,她有些轻描淡写,说,不过罚了500块钱,小意思。说完,拉雪晴去外面吃饭,算是为自己压惊。
      接下去几天,女人没来摆摊,雪晴面上落了个安稳,但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再过些时日,女人还没来摆摊。其他摊主说,可能是不来摆了吧,赚的辛苦钱,还讨气。话里头有些怪雪晴。雪晴心里也有些难过,都是摆摊的,谁都不容易,容易的话,谁愿意起早摸黑来摆这种讨饭摊。雪晴很后悔自己找三夹板来挡油烟,吸点油烟又怎么啦,会熏黑还是会中毒?都成摆摊佬了还这样嫌憎。
      隔一个月,女人和她老公骑着摩托车从雪晴摊位前经过。雪晴觉得女人的眼睛有些怨怼,觉得女人的眼睛一直怨怼地盯着她的摊位。
      雪晴有些惴惴的。讲给水仙听,水仙不以为意,但雪晴老是想着这个女人会来报复她,这让她大清早骑三轮车出来的时候,提了一颗心,怕有一些蒙面的人,突然拦住她,把她暴打一顿,或者,突然踢翻她的三轮车,踩扁她的粽子。很多天过去,一直平安无事,雪晴才慢慢从那种惊慌中安心下来。有一天水仙去市场买粽叶,红豆,糯米。忽然看到市场门口新开了一家米行。米行里,女人和她老公正殷勤地招呼客人。看见雪晴,女人也没露出特别的愠色,雪晴张张嘴,想上前去打个招呼,但到底抹不下面子。想,也许时间已冲淡了她的恨意。想,时间真是个魔术师,会冲淡一切的。是的,就连木贵的那张脸,都被两年的时光冲得七零八落了。雪晴需要安静几分钟后,才能把木贵的五官一枚枚从记忆里打捞出来,再一枚枚拼凑起来。拼凑起来后,那脸也还是有些模模糊糊。
      水仙被罚的500元钱,后来,雪晴几次塞给她,水仙只是不肯拿。塞来塞去塞到后来,水仙拉下脸,说,你要再这样,老娘再也不理你。
      天越来越冷。晚上躺在床上,雪晴到天亮都暖不起来。这让她的心里头又升起一些念头,并且也常常做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梦。有一次,她看到一本女性杂志上说,身体也有渴望,身体也会饿,如果经常做这样的梦,一定是身体潜意识里渴望着,饥饿着。她看着渴望和饥饿两个字,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很悲哀,黑云压城一般的悲哀。
      转眼,冬至来临。雪晴想起老家婆婆的那座孤坟。江南这边有个习俗、清明、七月半,冬至都要祭祖,条件好的人家买来酒肉饭菜,喊来同宗兄弟围桌共餐;条件不好的人家则买几样水果去坟头祭拜一番。婆婆死后,雪晴在节至里,每次都会带上丹丹回老家祭拜。人家的子孙都大鱼大肉祭祖,她雪晴没有这个能力,但也不能让婆婆在那边冷冷清清地无人惦记。
      俗说话,前三后四。冬至前两天,刚好是星期六,雪晴就带着丹丹去老家。临出门时,她仔细摸了摸塞在枕芯里的一个纸包,不放心,又把枕心塞进娘俩的衣服堆里。
      来去匆匆。上午乘车回去,下午她们就乘车回来了。回来开门时,雪晴的心没来由地突突跳。她看看门,看看窗,完好无损。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多疑了。进屋,翻衣服堆,摸衣服堆,雪晴整个儿就呆住了。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给水仙打电话。
      水仙姐,我的钱被偷了。雪晴强压住心头的慌和酸。
      多少钱,你放什么地方的。水仙也在那头急。
      3000块,我本来想去银行存的,今天回家做冬至,赶车来不及了。
      你再找找看,会不会放什么地方忘了。
      不会的,真没有了,没有了。3000块钱没有了。
      你别急,再找找看,要么去报警。
      报警怎么报呀。
      你别急,我马上过来。
      十多分钟后,水仙坐着老林的车子过来了。水仙脸上急,老林却一点也不急。水仙问老林,要不要报警。老林眯起眼睛,报什么报呀,警察那么闲吗,最多给你登个记,你想想,多少事情在等着警察做,又不是30万。
      雪晴听这么一说,心彻底凉了冷了,眼泪也刷刷刷下来了。
      钱失窃后,雪晴很长时间都打不起精神,她在裹粽子的时候,常常停下手中的活计,长久地对着窗外发愣。她这样孤苦的一个女人,为什么连小偷都不放过呢。3000块,是她差不多半年的积蓄。这笔钱,是丹丹下半学期的学费。这笔钱,是她从一个一个的粽子里攒起来的,一个粽子赚三毛钱,要裹1万个粽子,要卖1万个粽子呀。
      五
      
      这个年,水仙带着雪晴母女去她乡下的老娘家过。老太太不愁吃不愁穿,就愁身边没人。这回女儿带了两个客人回去,并且还有一个小精灵般的丹丹,把老太太直乐得颤颤地叫心肝宝贝。
      过完年后,雪晴一直懒懒的。初十那天,水仙带她们回到城里,雪晴的脑子一直在出工与休息之间徘徊。正月十二后,心里被紧迫感压着,打起精神,又开始裹粽子。年刚过,早餐生意当然不好,聊胜于无。正月后半个月,城建监察大队又发来通知,说市里正在创建文明卫生城市,下星期要抽查卫生状况,让各摊位停业整顿一星期。
      不摆早餐摊,雪晴显得无所事事。她闲着无事,就去城里的几个角落转转――这两年来,净想着裹粽子卖粽子,她的生活路线都是早餐摊到出租屋,出租屋到早餐摊。偶然跟水仙出去吃一顿饭,是她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这次她歇下心在大街小巷转悠,简直就是再过一个年。
      走着走着,雪晴却生起气来。她看到城东的环河路口,城北的凤祥路口,那些早餐摊都有条不紊做着生意,她再转到自己的地儿,另外的几个摊也都摆着――一纸通知,竟然只唬住了她一个人。她转而生出许多懊恼出来,城建监察大队叫休息,又不退他们摊位费,净欺侮老实人,让她白白损失了几十块摊位费,还搭上一天的赚头。回到出租房,她静下心来裹粽子――过年以后,她心里老蹦出一些横七竖八的杂念头,那些杂念头老让她拿不出裹粽子的劲头。你不裹粽子你还能做啥?你难道真要学水仙姐?这个念头一跳出来,马上被自己吓了回去。自己就是摆早餐摊的命,能到城里来摆早餐摊已经不错了,养活了自己,还让女儿在城里读书,还有了一点薄薄的积蓄,就不错了。如果不是万恶的贼,那笔款子已经有5000块了,这在老家,要积攒多少年?
      想到这,仿佛为了赎罪,她裹粽子格外卖力些。她用食指与中指轻轻将叶子底边挽成一个锥筒,左手捏着,右手往锥筒里灌米粒,并用两根指头快速戳那米粒,把那米粒压紧压密,然后又折起粽叶,沿着粽子尖尖的角左转右拐,绕过粽子上部将叶子尾巴藏进粽子底端。因为格外尽心,这些粽子也显得特别灵巧,一只只像极了小巧玲珑的“三寸金莲”。粽裹好了,还是三步曲,生火烧炉子焐粽子。
      第二天雪晴到摊位,果然一个不少来了。只是八九点的时候,城建监察大队的边三轮还是气急败坏地开过来。两个巡警在车上骂,跟你们好好说不听,明天再来摆摊,别怪我们不客气。边三轮骂骂咧咧走了,众摊主都不以为然,自顾忙着手头的生意。
      第三天,有三个摊位没有来,雪晴和另外两个大饼包子摊还是来了。少了三个摊位,平白空出长长一溜街,雪晴感觉有些慌乱。但既然来了,硬着头皮只有摆下去。这天八九点,边三轮又凶凶地开过来。这回他们倒不骂了,车子停在摊位旁边,两个巡警二话不说,下来就来踢摊位。雪晴的摊位首当其冲,只一脚,即被巡警踢翻倒,两位巡警还不依,一前一后抬起雪晴的三轮自行车就往边三轮上扔。旁边的大饼摊包子摊有了缓冲的机会,拉起车子仓皇而逃。逃得狼狈,像被棒喝的狗一样。两位巡警也不去追赶,把雪晴的三轮车搭在边三轮上就走,只留下一个被扫荡了的粽子摊。
      没了三轮车,就没有了吃饭的工具。这种事,雪晴自己根本无法对付,还是水仙出面给老林打了个电话,老林再给城建监察打了个电话。下午,雪晴去城建办拉车。她看到城建办大门内,堆着很多沾满油污灰尘的三轮车,还有很多破旧桌子椅子――看起来都是摆摊佬的工具。一些摊主苍蝇一样围在办公室门口,有几位胆大的则给里面的办公室人员递好话软话递香烟。工作人员则像赶苍蝇一样轰他们走。雪晴因为有老林的电话罩着,风平浪静地拉了车出来。出来时,大家都盯着她,眼光里有那么一丝忌恨。
      “我也真不想摆摊了,那么多麻烦。”雪晴对水仙说。上次那个女人和她吵架的事情,让她着实担心了两个月,这次,又碰上城建监察大队的事情,况且,还要过一星期才让重新摆摊,这一个星期的摊位费又白搭了。
      听雪晴那样说,水仙还是那句话,叫她找一个人。找一个人,多少有些依靠,不至于像浮萍那样,风一吹,就飘来飘去的。水仙说,找个人,不要强求人家怎么待你,每个月能给你一千两千的,你自己再可有可无地卖粽赚点钱,娘俩的日子终究能过去了。
      雪晴在经过几次风波后,也几乎接纳了水仙的建议。不就是找个人,找个男人又有什么了不起。她对自己较着劲。
      那我托老黄给你找一个,最好能够知冷知热的。你找一个,我也可以放心不少。水仙说。
      第三天下午,水仙就给雪晴来了电话,说人已经来了,在格林咖啡等她。叫她先去超市一趟,她陪她过去。到超市,水仙叫雪晴洗了个脸,再拿出一瓶描满英文字母的面霜,叫她往脸上涂。涂完,又扔给她一盒粉饼,叫她扑一点在面上,还有口红,眉笔。雪晴何曾见过这些玩意儿,推却了,只是换了一套七八成新的衣服。
      咖啡馆里,一个铺着厚重地毯的包间。包间里亮着暗红的灯光,灯光下,一个穿着毛衣的男人。包间温暖得像春天,那男人已脱去了外套。咖啡上来,水仙礼节性啜了几口,向男人介绍雪晴后,就找借口走了。雪晴低着头喝这种带着苦味的液体,她能感觉到那男人的目光在脸上身上环绕。
      我是搞基建的,巍山镇人,以后一个月也就来两三次,每个月我会给你1200块,也许以后会多给一点。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要太辛苦。男人不顾雪晴低着头,直奔主题。
      现在的房子如果不方便,我可以给你租一个小套。
      我或许星期天来或许随便哪个日子来,不确定的。
      你女儿以后的读书费用我会来出的,你不喜欢现在的活,也可以换一个。1200块钱你不够用,我会再给你一些。你说我们怎么才好呢。
      男人还在那边不断说下去。雪晴就抬起了头。抬起头的雪晴看到了一张中年略接近老年的脸。雪晴甚至看到男人的脸布满了风霜,头发布满了风霜。她不知道找一个人,找的是这样一个人。说实在的,当初,她同意水仙的建议时,觉得她是不好挑男人的,就算老头也罢,只要能够疼她照顾她,只要在她受到伤害时,站出来让她靠一下,她就知足了。至于1200块还是1200多块,已经足够了,相当于她一个月赚的钱。
      雪晴在心里摆出这样那样的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给男人一个笑容,说服自己跟男人说一两句话。可是嘴巴就像生锈了一般,钉了钉子一般。她想,难道老林老黄他们都是这样照顾水仙姐的,才让水仙有那么富足的生活,水仙姐跟这些人又是怎么处关系的。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天色在咖啡的苦涩中渐渐暗下来。男人提议去外面吃饭,提议雪晴接丹丹出来一块吃饭。雪晴拒绝了,她不知道,吃饭时,她怎么跟丹丹介绍这个男人,吃饭后,她怎么安排晚上的时间。并且,她自己整个儿地陷在恍惚之中,这事儿,似乎来得太快速,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如果找人就是这样,她显然还没有进入状态。男人大概也感觉到这事只是他剃头挑担,一头热,也显得有些寥落。见男人话头少了,雪晴心里又后悔起来。这个男人,说真的,五十岁总不到吧,况且,言语亲切,出手也不小气,已经说过每月最少给1200块了,并且丹丹以后的读书问题,他还会尽心的。这样的男人,过了这村,又往哪个店里找?
      但终于还是答应不下来。坐到五点来钟的样子,雪晴站起来就要回家。男人抓起外套,说开车送她,雪晴又拒绝了。走出咖啡店,冷风一吹,雪晴又开始后悔刚才的拒绝。
      他会不会打电话给我呢,如果他打电话给我的话,我就答应了他。雪晴对自己说。
      水仙当然关注着事态发展,晚饭时打来电话,说她可以接丹丹去她那儿。雪晴说不用啦,我已经回家了。水仙问,是不是一起吃夜饭的。得知雪晴还是娘俩在家吃,就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几天,雪晴特别留意着小灵通,生怕错过了什么电话。她安慰自己,如果他对她有意思,总会打电话过来的,如果他打电话过来,她就用轻快的口气答应了他。当然,口气不能太急,太急显得自己轻贱,也不能太冷,太冷,让人家觉得没有女人味,让人望而生畏。雪晴的心里就这样百转千回,又悲又喜的。晚上,竟然还梦到了男人,模模糊糊,不太清楚的一张脸,却温柔地咬着她的耳根喃喃低语,让她的身子虚脱般发软。
      男人的电话在隔了十天后还是打来了。听到电话里那个声音,雪晴一阵脸热心跳。男人说,晚上他能不能来看看雪晴,方不方便来看看雪晴。雪晴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家里有孩子呢,不方便呢。说完后,自己都呆掉了,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回答。那回答不是把人家的路都生生堵死了吗?雪晴呆呆的,连卖粽子的心情都没有了。她对自己完全绝望了。看起来,自己真是裹粽子的命,死活都离不开粽子。
      
      六
      
      开春后,天忽冷忽热的。忽冷忽热的天气,让雪晴轻易地患了流感,病毒性流感。
      来势汹汹的流感,让雪晴头重脚轻,浑身无力,滚烫发热。她撑着身子想去摆摊,但身子不听使唤,让她一离开床,脚一踮地,就眼前发黑。她只好无可奈何地躺回床上。丹丹早晨起来上学,看到母亲病了,很听话地烧了热开水放在床头,她还要跑出去给娘买早饭,雪晴阻止了。
      早饭没吃,中饭也不想吃,雪晴就这样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一会,闭着眼睛躺一会。她脑子里的一根筋,扑扑地跳得欢。筋跳得越欢,头就痛得越厉害,炸开一样。头痛到后来,又忽然不痛,冷得发抖。身体冷,床冷,被子冷,阴冷阴冷。
      雪晴这时有些饿了,想吃点热腾腾的食物。她觉得应该吃点汤汤水水的食物,趁热吃下去,也许会发汗。发汗了,再睡一觉,感冒就好大半。雪晴记得小时候,就这样治感冒的。她跟娘说一声感冒了,娘立即叫她躺床上,然后给她烧一碗鸡子榨面,端到她床面前,温柔地看她一筷筷吃下去……过一会,又来帮她掖掖被窝,把额头贴到她额上来试她的体温。那时,雪晴觉得病了竟然也是一种幸福。病着的时候,全由母亲操持着,挂心着,打理着,她只要告诉母亲头痛不痛,肚子饿不饿,身子冷不冷就好了,其余统统交给母亲。如果母亲用额头贴她额头,还不见退凉,还会火急火燎跑去喊赤脚医生。后来,嫁给木贵,只要她一有头痛发热的蛛丝马迹,婆婆和木贵就小心翼翼,连说话和走路都透着小心。现在,倒是这样孤伶伶一个人,就算丹丹回来了,雪晴非但不能露出自己身体弱,身体病,反而更要撑起几分精神,让丹丹不至于担惊受怕。雪晴这样想着那样想着,心里就起了凄惶,身体越发冷了。
      这时,雪晴听到一只鸟在窗外唧唧地叫,一只鸟叫,又引来了另一只鸟唧唧叫,接着是三只或更多的鸟叫在一起,像一场鸟的音乐会。雪晴想,其实鸟的声音多么好听,多么清亮,像被筛子过滤过一样,像泉水叮当。在泉水叮当的怀想中,她似乎又看到了老家那些挂在山涧的小瀑布,一绺一绺,活活泼泼。他们房间的后窗就挂着这样一绺清泉,她有时会呆呆地看,木贵就笑着称她为“哲学家”……她一直这样躺着痛着胡乱想着,直到丹丹放学回来。
      丹丹放学回来,看见妈妈还躺在床上,就有些怕起来。她走过来,给雪晴倒了一杯热开水,又扶她坐起来,帮她在背后垫了一个枕头。她看着娘把开水喝下去,似乎放心了些。过一会,却又想到什么似的,用小手背贴在娘的额头上。
      妈妈,你额头发烫呢。她惊叫。
      妈妈,你怎么啦。
      妈妈你吃过中饭吗?
      妈妈你吃过药吗?
      丹丹的声音急,几乎带了哭腔。妈妈,我给水仙阿姨打电话吧。
      雪晴努力露出一缕笑纹,她摇摇头,不想什么事都惊动水仙。
      妈妈我去买点药吧。见母亲不让她搬水仙阿姨,丹丹想着要给妈妈买药了。
      丹丹本来想给妈妈买好一些的药,就是电视上看到老在做广告的三九感冒冲剂。可是雪晴对她说,买一块钱一板的速效感冒灵就行了。
      得到母亲的同意后,丹丹带着对母亲的隐忧,打着小小的眉结去附近的药店买药。
      丹丹是四点走出家门的。从家到药店紧赶慢走也就15分钟时间。雪晴躺在床上,听着门外的动静,30分钟过去了,45分钟过去了,门外静静的,连过路人也没有一个。
      将近五点的时候,雪晴再也躺不住了。许多电视里电影里的镜头,杂七杂八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脑门。那些镜头有汽车的尖叫声,有慌乱的脚步,有流淌的血液。这些镜头让她忽然有了很多力气,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顾不得梳洗,抓起毛巾擦了一把脸就往药店赶。
      走了一程,雪晴看见了丹丹。人行道上,瘦小的丹丹瘸着腿,含着泪。丹丹,你怎么啦,丹丹怎么啦。雪晴一急,病都没了。
      妈妈,没事的,就是被一位骑自行车的叔叔撞了一下。丹丹眨眨眼睛,想把泪水忍住。
      撞哪了,妈妈看看。
      雪晴看到女儿的脚脖子肿得鸡蛋一样,又红又肿。她抚了一下丹丹的脚脖子,丹丹马上咝咝抽冷气。
      是哪个王八蛋把你撞倒的,人呢人呢,王八蛋。雪晴有些口不择言,有些气急败坏。她忘了丹丹手中的药,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家拿钱,送丹丹去医院看医生。
      医院,对雪晴来说是个充满恐惧的地方。那地方又陌生又阴冷又死气,会让一个好人平白地生出这样那样的不舒服。再说,她除了医院的大致位置,连丹丹要看什么科室都不知道。
      雪晴顾不得了,背着丹丹回家取来钱就直奔医院。这回她拦的是的士。在的士上,她给水仙打了电话。
      那边水仙几乎和雪晴同一时间到达医院。水仙抱着丹丹就往急诊的骨科冲。骨科医生捏了一捏,脸色却一点也不见起伏。平静地问丹丹怎么回事。原来,丹丹从药店买药回来后,就沿着人行道走。谁知后面突然冲上来一辆自行车。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被撞倒了,一屁股跌在地上,手上的药摔出很远。丹丹只觉得屁股痛,脚脖子痛。那男人看看旁边没人,拖起自行车就走了,把丹丹一个人撇在地上。
      丹丹在地上坐了好一会,然后,她才试着站起来。站起来,脚比屁股更痛。她看到给妈妈买的药摔出很远了,不过还好不是药水,没有破。她的眼睛里早已含满了泪水,可惦记着妈妈,她是要给妈妈买药回去的呀……水仙早听得七窍生烟,狠狠骂,哪个恶棍,总有一天要被车撞死的。又狠狠骂,有病还硬撑,你还能硬过病?还差遣小孩子去买药,这次还好,万一丹丹被其他车撞了,我看你怎么办。
      丹丹的脚,医生说没事,说用云南白药喷剂喷几次就行,回家用热水敷敷,过几天就会好。丹丹没事,雪晴整个身子就松懈下来。人一松懈,病重新缠上来。雪晴逼着水仙在医院打了两瓶吊针。在雪晴打吊针的过程中,水仙带丹丹去吃了肯德基。丹丹第一次吃这种洋玩意,自己吃了两只鸡腿,一只鸡翅一个汉堡,还执意给妈妈带了一份回来。
      我看你总要换个工作,这样摆摊,总是让人不放心。水仙看着一滴一滴的药水,沿着雪晴细小的脉博静静地渗进去。水仙还告诉雪晴,说,弟媳妇马上要生第二胎了,她弟弟的意思是叫她带老妈去美国呢。
      雪晴听了,竟然连话头都接不下去。这个消息比她生病还糟糕,病了,睡两天,吃一点药也就好了。水仙要去美国,却不是病一天两天的事情。水仙要去美国,就意味着她可能失去这位姐姐。
      七
      
      水仙也一直在去美国与不去美国之间犹豫。她这人外表看来起坚硬,内心其实是软的。她恋旧,恋着这个小城,恋着这里的生活,当然也恋着这里的气息。到美国,除了弟弟弟媳还有老娘,举目四望,都是陌生的。她这样的年纪,已经习惯了熟悉,任何一种陌生,都会生出种种不妥。但不去又怎么说得过去,她弟媳肚子里可是怀着她家的骨血,她弟媳肚子里的孩子将来可是要叫她姑姑的。
      水仙为美国的事不开心,雪晴更是端了无数的不舍和愁绪。但水仙弟媳临产的日子越靠越近,水仙也就没有退路。
      四月底,水仙弟弟就叫水仙带着母亲飞过去。
      雪晴,我这超市生意也不好,要是好,就给你开,摆早餐摊,实在太辛苦了,每天搬进搬出的。
      雪晴,我看你还是租个小店面卖粽子。这样总归好些。
      要么我托托老林他们,不知他们财税局那边有没有店面房。我记得以前好像有个书店,前段时间不开了。
      水仙一空下来,就谋划着雪晴的事情。雪晴一面消受着水仙的好,一面忍不住心头发酸,她已经在水仙的操心里提前预习了不久以后的离愁。
      水仙是在4月25日去萧山机场乘飞机的。这天雪晴没有摆摊,早早赶去水仙处。这一去,再见面就不知何年何月了,水仙或许就做了美国人,再也不回来了。这年头,以后的事谁能预料得到。
      去萧山机场是老林开车送的。雪晴看着老林的车子渐渐地远出她的视线,想,这老林其实不错呢,待水仙这么有情有义,比真正的夫妻差不了多少。又想,水仙到了美国,会不会嫁在那边呢。要真那样,不仅自己伤心,连老林也会伤心的。
      水仙到美国后的第三天就打了电话过来,水仙在电话里嘻嘻笑,问中国的天有没有黑下来,她那边太阳才刚刚升起来呢。水仙又说,她去萧山的路上也交代过老林,叫他无论如何帮忙雪晴。雪晴听到这里,鼻腔里又开始发酸,她又想起水仙的种种好处。
      五月初,老林来找雪晴,说是帮她租了一间店面屋。屋是他们单位的,里外两间,一间住人,一间做生意,房租便宜。老林说,那地段上班的大多是城市的白领,只要雪晴的粽子裹得好,店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生意一定会好的。
      工商证、卫生许可证、桌椅、炉子、包括店面刷白,都是老林帮着张罗的。老林看着雪晴裹的粽子宛若金莲,又替她取了一个金莲粽的店名,叫本市一位书法家用乌漆金字写在木匾上,再高高悬挂门面,平添了许多艺术的味道。
      5月8日,金莲粽开业。金莲粽生意很好,来买粽的女人们都称赞雪晴的粽子裹得结实,裹得好看,小脚一样,连男人和孩子都喜欢看雪晴的粽子,不忍下口的样子。
      这让雪晴很开心,她在水仙打回来的电话里,很满足地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并且因为心情好的缘故,她竟然也留意起花呀草呀季节来。
      五月,是雨季,也是栀子花开得最肆意的时候,整个城市都被栀子花的香曲曲折折包裹着。雪晴觉得这种花的味道最好闻了,简直和兰花有得一拼。下午闲下来打着伞去菜场的时候,她会花一块钱买一束栀子花回来,养在卧室的玻璃瓶子里,那香能蔓延很久。
      小店生意好,人又轻闲,让雪晴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容光,仿佛被初夏的雨水擦亮了。
      老林闲下来的时候,常常踱到雪晴的小店,看看她缺了什么少了什么。缺了什么少了什么,老林不待雪晴吩咐,就主动采购了来。他跟同事说,雪晴是他表妹。
      渐渐地,雪晴竟然要时不时惦念起老林。惦记老林,让雪晴升起一种隐隐的负罪感,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水仙。可是水仙隔着大洋彼岸的叮嘱和关怀,终究显得遥远而稀薄。
      这天晚饭后,老林给雪晴送了一箱刚刚从田头采摘回来的草莓。老林坐下来,雪晴给他泡了杯茶,茶水送他手中时,老林连茶杯和雪晴的手一起握住了。雪晴的眼睛就升起一股雾气,汪汪的眼珠子映满了老林的面孔。雪晴甚至想溶化自己,放纵自己,最后,水仙的身影晃晃悠悠地从雪晴脑子里钻出来,让雪晴惊了一下。
      
      八
      
      5月20日,是婆婆七十岁的生日。没人会给埋在土里的婆婆烧纸钱,除了雪晴。雪晴想想婆婆也够可怜的,活着时没享过一天福,死了也还是穷困,并且那么孤单。雪晴心里一起念头,上午卖完粽子后,就马上买了些冥钱回了趟老家。
      雪晴避开村里人,直奔婆婆坟头。
      给婆婆上香烧纸钱时,她愣了一下。婆婆的坟头显得特别干净,除了几棵苦艾,竟然没有其他荒草,并且,坟头的泥土也显得特别新鲜。难道……雪晴甩甩头,又摇摇头,把脑子里浮出来的那张模模糊糊的脸努力地甩掉摇掉。
      第二天凌晨四点半,雪晴打开店门的时候,却发现五月的雨水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她捂住嘴巴,几乎就要喊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木贵,木贵,那个该死的木贵。
      听见开门声,木贵吃惊般转过身来,然后,撑船佬一样摇着身子走进小店――他的左腿瘸了。
      木贵走进小店,就直直地朝雪晴跪了下去。
      雪晴不声不响,木头人一样。
      很久以后,雪晴才落下一滴泪,然后,眼泪像五月的梅雨,下得没完没了。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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