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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病在谈朋友前要不要告知 要不要有病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1 04:48:46 点击:

      当他再一次麻木地从肮脏的工具包里掏出钳子时,隔壁老头的呻吟穿透卫生间发黄的瓷砖,冲击着他的耳膜。这个马桶是这周内第五次不冲水了,而隔壁患者一点点流失的生命却堵也堵不住。
      他麻利地动作起来。这份工作,闭着眼睛他也能干好。只是住在这间病房里的患者喜欢拿马桶出气。她故意把马桶水缸里压塞的铁环卸掉,让马桶不能进水。护士小声交待:“你闭着嘴尽管修,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住院了,她大脑有点……”护士说到这里,看到了他毫无表情的脸,突然迟疑一秒,寻找妥贴的词汇,末了,为了避免沉默的尴尬,从嘴边困难地挤出三个字:“不一样。”说完,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他不动声色。
      他完全理解刚才小护士的难堪,那是针对他。这个小护士的脸是全院小道消息的公告牌。他此时了解了别人对他的看法。那些别人当中,有认识他的,也有只听说过他名字的。认识他的,现在见到他,都想躲着他;不认识的,充满好奇想见到他。原因只有一个,不就因为他喜欢看病么?看病不奇怪,让人想不通的是他希望自己有病。真心希望。
      人们管他叫马为,是医院的修理工,对付一切工作不通畅的管道。马为不知道隔壁就要死去的那个老头姓什么。医院里有无数的病人来来往往,走的走,死的死,多如草芥,但是马为却记住了这个头脑与常人不同的女人姓白。
      修理很快结束了,连上铁环,水流就通畅了。他感到身后有个影子,猛转过身,看见了姓白的女人。
      在此之前马为来过四次,却一次都没有与她碰面。有两次她去做检查,另外两次她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被单蒙住头。
      这次,马为和她面对面了。她的脸上没有血色,纸一般惨白,手臂上穹隆弯曲的血管透出淡紫色。她没有任何表情,空洞得像被抹平的石蜡,只有两只黑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马为不想理她,但是眼前却掠过一丝幻影:他和这个姓白的女人站在一片舒缓的山坡上,在他们和蓝天白云之间是早春绚烂的草地。远处的云朵们像女人卷起的衣裙,一卷一卷慢慢翻滚。马为打了个冷颤,侧身从女人的身边挤出去。
      他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没有动,冰山一样。
      
      医院的走廊在马为面前延伸成一条没有尽头的灰色小径,起起伏伏。走廊两边全是病房,没有窗户。微弱的光线从病房门里断断续续地爬出来。马为感到脚下忽高忽低,眼皮打颤。在小径的路面上,他看见紫色透明的小蛇向他蜿蜒爬近。蛇身闪烁着紫水晶一样斑斓的光,很细,却奇长,一直延伸到走廊的拐弯处,看不到尾巴尖。他把手里提着的工具包挎在肩膀上,朝楼下门诊室走去。
      门诊室里小黄在值班。他是马为的哥们。马为近期的表现让他忧心忡忡。刚打发走一个发烧的女人,马为就无力地坐在小黄面前。小黄惊异张大的嘴巴让马为以为自己病得不轻。可是小黄量过他的血压,看过他的舌苔,测过他的心跳之后,无奈地摇摇头:“你没事儿。”
      “我产生了幻觉。”马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有说服力。他仔细一颗颗扣好衬衫上的钮扣。
      “那是你失眠造成的。你要是再坚持让自己不睡觉,随时都会产生幻觉。”小黄把听诊器从两只招风耳上取下来,站起来脱掉白大褂。下班时间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睡觉?”马为很奇怪,他从来没有向小黄提起过这件事情。一定是蔡小芬干的。蔡小芬是他的妻子。
      果不其然。小黄拍拍他的肩膀说:“咱们住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老婆今天早上告诉我的。”
      “她不说真话。”说话间,马为突然明白在走廊上看见的蛇身是姓白的女人手臂上的血管,他啪地拽掉了衬衣最下面的钮扣。
      “你应该睡觉。”小黄语气强硬。
      “我很无聊,睡不着。”
      
      尽管马为对老婆蔡小芬泄漏自己私事的做法很不满,晚饭桌上,他还是保持了沉默。四十瓦的灯丝发出微弱的光,把窄小的厨房弄得昏昏暗暗。鱼被清蒸后变了色,鱼皮上抹着姜丝,是死后化了妆的尸体,横亘在他和蔡小芬之间。蓝色饭碗里的蒸汽升腾起来,消散在无声无息的灯光中。马为觉得喘不过气来,放下饭碗开了窗。窗户大开,在窗外窥伺许久的凉风蹿了进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饭桌前。
      蔡小芬的回击相当迅速。她啪的砸下饭碗,鱼头在半空中跃了一跃。
      “关上窗。”蔡小芬的声音冷淡,却让马为的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天太热。”马为兀自扒了两口饭。
      “吃你个头!吃蚊子!”蔡小芬甩下筷子,屁股下的木椅长了脚,脱离了饭桌,椅腿和瓷砖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让马为想到了中学时老师手里的粉笔和黑板亲密接触时发出的声响。蔡小芬已经站了起来。
      “纱窗是关着的。”马为尽量不去看蔡小芬公牛般发狂的眼睛。
      “关个屁!纱窗上全是洞。夏天快过完了,还不见你换!这日子……” “屁”这个字在蔡小芬近半年来的言词里出现频率越来越高,但是每次倾诉委屈仍旧以“这日子”三个字开始。轰然间,马为的大脑里飞满了唱歌的蚊子。
      以前当蔡小芬哭诉的时候,马为还是会去安慰的。渐渐的,他发现,他越安慰,蔡小芬就越哭得没完没了。他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开,那样蔡小芬哭累了,就会自己去睡觉。马为不知道的是,蔡小芬不哭是因为觉得自己被马为抛弃了。她心一横,收拾起眼泪想:“哭管个屁用。”
      马为也站了起来。两个人的影子同时投射到厨房的墙壁上,模模糊糊,变了形。两个人僵持着。蔡小芬在等待马为去把窗户关上。马为很严肃地看了看蔡小芬发红的眼圈,又坐下来继续扒饭了。一只蚊子乘机从纱窗洞里钻进来,炫耀似地飞翔在他和蔡小芬之间的光影里。蔡小芬一扭身,离开了厨房。马为放下碗,一巴掌打死了蚊子。
      和蔡小芬的关系发展成这样,马为早有预料。在出事的那个下午,他就有所预感。那时候马为刚开始参加工作。重复乏味的机械修理不能释放他体内蕴含的能量。他是一座上满了发条的闹钟,按部就班的生活是有规律转动的指针,容不得他撒开腿疯跑。因此,除了上班,他就用两件事情发挥热量。
      一件是打篮球。医院没有篮球场,他要骑自行车到附近的卫校去打。在那里,命运让他遇见了蔡小芬。正确地说,是蔡小芬盯上了他。直到后来他也分不清是蔡小芬用一见钟情捉弄了他还是命运在戏弄他。
      当时马为打篮球都在晚饭以后。球场的灯光和今天厨房里四十瓦的电灯一样昏暗不清。打完之后,马为都要到台阶上去拿自行车钥匙,他总能看到远处更加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影。每次都出现在那里。既不挪动,也不走出阴暗。年轻时的好奇让他故意从人影旁边经过,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蔡小芬当时的姿态是慌张,马为误以为是羞怯。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马为当她是卫校的学生,看一眼,也就走过去了。
      后来真正的相识源于蔡小芬一次大胆的挑逗。马为当初还以为蔡小芬是个开朗的女孩,出事以后才发现她极端封闭内向。那么,蔡小芬一定是鼓起了一万分的勇气来才完成了那次具有历史意义的挑逗。每次回想起那个因挑逗引发的错误,他都后悔不迭。
      那是医院组织的一场联欢会,马为出乎意料地遇见了蔡小芬。她微笑着向马为伸出手来,在球场上的羞怯和慌张像骄阳下融化了的冰雪,了无踪影。原来她和马为在同一所医院工作,是医院食堂的临时工。马为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卫校的球场,她笑而不答。蔡小芬邀请他第二天下午和她的朋友一起到城外的水库游泳。马为愉快地答应了。没想到,这个决定像人生铁轨的分岔口,把他的命运推到另一个方向。
      次日下午出门之前,马为还做了用来施放热情的第二件事情,写信。对方是他的高中同学。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他一直暗恋着她。他坚持每个星期都给她写一封信。这一天也不例外。写完信,他认认真真地又读了一遍,封好信封,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行李箱。行李箱是解放前常用的那种,浅棕色的牛皮,四个角的皮是深棕色。马为打开锁,箱子里是满满当当的情书。他把今天写的这一封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那姿势就像是医生在给一位病危的病人安放移植的心脏。他从高中就开始给那个女生写信,可是一封也没有寄出去。放好信,马为吹着口哨骑车走进郊外初秋的下午。
      
      水库周围山峦起伏,深绿色的山体开始出现斑斑点点的金黄和暗红。马为的心情也清爽起来。在约好的地点,他看见了蔡小芬。蔡小芬那天穿了一条布裙,白底红色小花,配上身后的群山为背景,让马为眼前一亮。裙子刚好长到膝盖,露出滚圆结实的小腿肚子。风撩起裙边,继而露出部分洁白的大腿。这样的场景,马为只在电影里见过,因此心动了一下。接下来,马为马上发现他面前只站着蔡小芬一个人。
      “你的朋友呢?”马为自行车横放在草地上,东张西望。
      “他们有事,不能来。”
      “全都有事?!”马为感到奇怪。
      “我们游泳吧。”蔡小芬回避了马为的提问,像一只刚刚见到森林的小鹿跃入一片树丛。几分钟后,她又出现了,穿着泳衣,样子变成了温顺的小白兔。她怯怯地瞟了马为一眼,确信他正看着自己时才缓缓地向水库走去。走的时候,小心翼翼,试探着水底的情况,双手抱紧了前胸。水一定很凉,因为马为虽然站在岸上,还是听到了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那天下午,马为没有下水游泳,但却喝了很多蔡小芬带来的啤酒。当时他还怀疑蔡小芬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带来那么一大箱啤酒?事后回想起来,才发现蔡小芬对后来发生的事情早就蓄谋已久。
      一旦适应了水里的温度后,蔡小芬开始实施计划。她不断地在马为面前换着各种姿势游泳,充分展示了她被冻紫的肩膀和手臂,当然还有时而浮出水面的胸部和大腿。马为看着看着,就把斜阳西下的红晕拉到了自己脸上。他仍旧没有意识到蔡小芬是水中的钓鱼者,他就是岸上的鱼。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蔡小芬上了岸,马为就犯下了那个让他后悔的错误。
      接下来,马为经历了有史以来最混乱的一个月。蔡小芬渐渐显出内向的性格,但是热情不减。她主动包揽了马为作为单身汉仅有的一点家务:利用工作之便从食堂给他带饭,打扫他不足十平米的宿舍,洗净马为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最后,马为不得不挖空心思地藏内裤,否则一旦蔡小芬发现,就会被她一把抢走,飞一样地拿到公共水管前面去洗。蔡小芬对马为宿舍的频繁光顾,让全院上下都以为他们俩在谈恋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刻。
      蔡小芬在包揽马为所有家务的同时,也顺便占满了马为所有的私人空间。他能去打篮球的机会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陪蔡小芬压马路。压马路时,两人通常沉默不语。这并不是情侣间的心心相印,而是无话可谈。马为提起的任何话题,蔡小芬都接不上。她的回应只有一个字:“嗯。”这一点,反倒和他们婚后马为对蔡小芬唠叨抱怨的反应不谋而合。一个月后,也就是走遍了城里所有的大街小巷之后,他们来到了婚姻的门前。
      结婚的头天晚上,蔡小芬破例在十点以前离开了他的宿舍。人都出了门,头还从门缝里探回来,露出半张胖乎乎的脸,留给马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马为觉得这微笑有点古怪,搞不懂它的含义。婚后马为又分别三次在蔡小芬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笑容。第一次是蔡小芬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第二次是蔡小芬由医院临时工转成正式工。第三次是医院最后一次补助分房,蔡小芬充分利用内向的性格作掩护,暗渡陈仓,披荆斩棘,最后为他们夺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在分房结果宣布大会上,她胸有成竹地坐到了前排。听到房子到手后,她回头给坐在后排的马为一个微笑,和结婚头天晚上一模一样,充满胜利的神采。马为看懂以后,打了个寒颤。
      那天晚上,蔡小芬的笑在门背后只闪了一下,就和她的微笑一起走了。此后的半个小时,马为点燃了一支烟,怔怔地躺在单人床上。明天,这张单人床将不复存在。而今天晚上也是他最后一次在床上看见香烟燃烧的样子。因为,他已经答应蔡小芬婚后戒烟。当香烟变成灰烬的时候,马为突然坐起来,从床下拉出那只皮箱。
      打开皮箱,马为看到一扎扎信件整齐地码放在箱子里。信封各式各样,记录了各个时期的邮政特色。再不结婚,这箱子就塞不下了。马为又黯然地整理了一遍信件,永久地锁上了箱子。当这个皮箱再次被意外打开的时候,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马为收好皮箱,再次躺了下来,熄灭了灯。他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高中女生现在的模样。高中毕业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女生。他拉开裤子拉链,手臂在黑暗中抽动。马为想,此后关于那个女生的所有记忆就要像这个夜晚一样,一去不复返。
      那天下午马为在水库边犯下的错误,只是一次慌乱的初吻。后来马为回忆起那个吻的时候,仍旧感到懵懵懂懂。他不知道自己给蔡小芬留下了什么感觉,但蔡小芬主动送过来的嘴巴里没有小说里描写的蜜香,反而带着铁锈味,像马为天天打交道的水管管道。有一次,他终于大胆问起蔡小芬的感受,蔡小芬回答说:“不知道。”然后抿嘴一笑,又补一句:“你真流氓。” 和事发当天她的原话一字不差。所以,马为关于那个吻最后的印象是嘴边的口水和空气混合后发出的酸味和蔡小芬的另一种微笑。后来与蔡小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新婚之夜,也给马为留下了相似的印象。
      蔡小芬人还不错。这是马为当时说服自己和蔡小芬结婚的唯一理由。
      
      蔡小芬的抽泣在卧室里断断续续,让马为感到含有表演的成分。从纱窗洞里又飞进来一只蚊子。马为没有理它,专心吃饭,兀自让蚊子在脑袋上盘旋。蚊子确定没有危险之后,停到了马为的额头上。马为的心底突然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烦躁,他猛拍额头,感到手心里多了一个黏黏糊糊的小尸体后一甩筷子,出了门。沉重的防盗门在他身后发出的巨响让他畅快。门内蔡小芬的哭泣也在瞬间嘹亮。
      马为向前大跨一步,就站在了小黄的门口。他敲门,小黄应了三声之后才来开门,手里提着裤子,脸色绯红,满头大汗。马为问:“这么早?” 小黄先是一个急转身往屋内跑,边跑边说:“别歪想。我在上厕所。”“你老婆呢?”“住院部夜班。”
      “随便坐。”卫生间里传出小黄闷闷的声音。这时候,马为早就坐在了沙发上。“我一会儿就好。”小黄又补充说。马为“嗯”了一声,无聊地打量起这个让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客厅,结论是同样的防盗门,门内的气氛却大不相同。小黄夫妻俩给人的印象是幸福,温馨。想想自己和蔡小芬,似乎有活一天算一天,熬着的感觉。缺乏波澜,没有激情。
      “怎么了?两口子又吵架啦?”小黄的声音里有用力的成分。
      “没什么。”马为蔫蔫地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反正都是熟人,马为从餐桌前拉把椅子,坐在卫生间门口的过道上,提高音量说:“没什么。还是老样子。”
      小黄在卫生间里清脆地翻阅杂志,传出的声音。他又说:“生活嘛,就是这个样子。”他又在用力了。
      “你的日子比我好啊。”马为放心地呼吸着过道里的空气。小黄卫生间里有抽风机,客厅窗户大开。此刻,马为特别注意了客厅的纱窗。那上面也有一个洞,和自己家里纱窗上的洞几乎在同一个位置。不过,小黄家的洞,已经被两块医院常用的白色胶布封住了,看上去像老师批改试卷时打的叉。
      “好什么好,都一样。”里面传出马桶冲水的声音。很快,小黄系着裤带出来了,神情轻松。“看你就是一脸的不顺心。”说着,小黄越过马为,把杂志扔在餐桌上,从橱柜角落里拿出一瓶白酒说:“趁她不在,你陪我喝点儿?”马为接过酒瓶,点点头说:“这酒不错。”
      小黄爱喝酒,那是他老婆极力反对的。倒不是考虑到健康,主要是因为小黄常常酒后吐真言,而且是每喝必醉,每醉必说。记得在一次全院的聚餐上,小黄吐着酒气,绘声绘色地在众人面前把他和老婆新婚之夜的笨拙描述得惟妙惟肖,后来,他又评价了院里的几位领导。事后,他很久没有得到提升,也少了很多进修的机会。
      有酒时间就过得快。小黄这次还比往常喝得多,因此话也多。他说:“马为,你别整天哭丧着脸。其实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马为也醉了。他恍恍惚惚地看见自己的食指在鼻子面前晃了晃,说:“你比我好。我和小芬本来就说不到一块儿去。自从两年前她发现了那些信,和我能讲的话就更少了。”
      “就那些你在青春期写的,没有寄出去的信?她还搁在心上?”
      “我没在信封上写名字,也没有写收信人的地址。她说我是有意隐瞒。”马为无奈地喝下一口酒。这酒像一股火,辣辣地从喉管一直溜到胃里,在嘴里留下一点苦味。马为在高中开始写那些信的时候,出于害羞和保密,不敢写上名字。随着时光流逝,他真地忘了对方的名字,就连她的模样也都渐渐模糊了,那个女生只是一个貌似爱情的幻影。“直到现在,一吵起来她就要提这件事,说我不老实。”
      小黄的喉咙里发出类似苦笑的声音,有些干涩,甚至有些恐怖。“还是你好哦。要吵就吵,要闹就闹,不用掖着藏着。”小黄说完看到马为不解,干脆从书房抽屉拿来一摞纸,抛在马为面前。动作之轻巧,仿佛抛下的只是一片云。马为看见最上面一张纸上的黑体字:离婚协议。
      “怎么,你们要离婚?”
      小黄没有再从喉咙里发出怪声,而是真的苦笑了:“是的。但这事还得先保密。我俩现在都面临着调级,传出去影响不好。我和她只要一进这个门,话都不说,架都懒得吵。马为,你应该满足了。蔡小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这个家。”
      
      当天晚上,马为没有回家,前半夜像一条腌鱼一样醉倒在小黄家的真皮沙发上。他是后半夜冷醒的,酒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像条煎鱼一样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卧室里传来小黄疏密有致的鼾声。马为使劲捏了捏沙发皮面,鉴定真假。小黄和他老婆在人前的幸福笑容居然是装出来的,这让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产生了疑问。那么,小黄今天下午对他的诊断值得相信吗?我真想得病?我觉得我应该有病。马为从沙发上坐起来,心情如同此刻窗口透进的月光一样寒冷孤独。
      次日清晨和以往的清晨一样,既不刮风又不下雨。马为先回家洗漱,发现老婆已经上班去了。厨房窗口挂着两个红色塑料袋。蔡小芬习惯把所有用过的塑料袋一个不落带回家来,彻底洗干净,晾干后再使用。塑料袋鼓着风,空空荡荡,很像这个家。他随后向本单位请了假,准备去另外一家医院做详细检查。请假的时候,领导说,你们两口子怎么回事?你老婆今天也请了假。这时候,马为才知道老婆今天没来上班。老婆去了哪里,他不知道。
      马为花了整整一天,照片子,做检查,除了妇产科没去,几乎所有的科室他都光顾了。不过,倒是在妇产科,他看见一个人影闪进人工流产手术室,背影很像蔡小芬。但是蔡小芬并没有告诉他她怀孕了,那个人影也是一闪即过。
      他最后得到的结果一致:正常。他很失望。他期望得病,而且最好是绝症。这样,他的生活能有点改变。他厌烦了生活,甚至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如果有病,那他的生活还有事做。如果患了绝症,那么就有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让他挣脱蔡小芬的约束,用生命最后的时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如果活不了几天了,那么他会珍惜生命最后的时光,最后几天就会变为生命中最有价值的日子。他害怕现在的日子,活着真无聊。既然他不能掌握活着,那就让自己患上绝症,掌握死亡。马为看着手里的体检报告,无比失望。
      家里还是老样子,唯一的不同是今天蔡小芬居然还没回家。她总是按时下班回家做晚饭,几年来雷打不动。马为一直等到深夜,也没有把蔡小芬等回来。他给蔡小芬的父母家挂了电话,岳母的语气极为冷淡:“你这个老公是怎么当的?老婆做流产都不知道!”他要去接蔡小芬回来,被岳母拒绝了:“她刚睡下。别吵。”
      
      第三天和以前一样,晴空万里,马为却觉得脚步比以往还要沉重。蔡小芬可以说是一个简单的女人,生活的目标不多:嫁个城里人,转为城市户口,有自己的小窝,生个孩子。她已经完成了前三个愿望,为什么最后一个愿望放在面前,她却不要了?
      到了医院,第一件分派下来的事情是去修冲水马桶。那个姓白的女人又把厕所堵住了。等马为来到住院部的时候,看见住院部一楼大厅里挤满了人。原来是姓白的女人隔壁的那个老头已经在临终弥留之际。他的家属,老老少少全都来了,排着队等着见他最后一面,说最后一句话。马为从这群人中间挤过去,上了二楼。
      老头的呻吟弥漫在二楼的走道,传递着他对死亡的恐惧。马为低着头,进了姓白的女人的病房。女人靠在病床上,身下垫着厚厚的枕头。她的脸上仍旧白纸一般没有表情,但她却向马为招手,让他过去。
      马为莫名其妙。他还是听从了女人的召唤,把工具箱放在进门的地板上,走到女人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女人比前天更加苍老,手上的血管也更清晰。马为明白为什么他会听从这个女人的召唤,因为那个他曾经暗恋过的高中女生的手臂也很白,也可以看到薄薄的皮肤下面流动的血管。前天,当他看到这个即将死亡的女人的时候,他就觉得熟悉。在小黄给他做检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高中女生。他以为已经忘掉了那段虚构的时光,但是他没有。因此他不经意地拽掉了一颗钮扣。
      女人把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问:“隔壁那个人要死了吗?”
      马为无声地点点头。他知道,此时女人已经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结局。
      “你就是那个水管工?”女人又问,声音虚弱。
      马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我也要死了。”女人说着,眼睛里闪出泪光。
      “你家里的人呢?”马为问。
      “他们还没有赶来。”女人几乎没有力气,停顿了很长时间才说:“我恐怕要比隔壁的老头先走。”
      “我去叫医生。”
      “不。我不想在死的时候让他们围着我。”
      “但是……”马为想说但是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我就想和一个与我没有关系的陌生人说句话。”
      女人说:“我参加过战争,被授过奖章。大家都说我是不怕死的女英雄。但是,我怕死。”女人说完,两眼看着马为,察看他的反应。
      “你为什么老弄坏冲水马桶?”马为一时间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冒出这个听起来既愚蠢又不合时宜的问题。
      “我住在这间病房里,很无聊。”
      隔壁的老头突然发出一阵激烈的叫喊,马上一切寂静无声。
      “他走了。”女人说。
      不久楼道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哭泣。
      女人侧耳听了一会儿,接着说:“你知道前天我碰到你时,看见了什么?”
      马为摇摇头,但是脑子里却出现了当时的幻象。
      “我看见了我童年时候家乡草场的春天。那时候生活还没有开始,更不会想到死亡。”
      听到女人这么说,马为吃了一惊。
      女人翻过一个手掌,“握住我的手。”
      马为照做了,握住了女人冰凉的手。
      这时候,病房里闯进两个年纪比马为大得多的男人。他们是女人的孩子。马为从女人的手中拿回了手,女人低声说:“谢谢。”
      两个男人狐疑地看着马为,女人解释说:“他是修理工。”
      马为从两个男人冷漠的眼光中经过,走进厕所,干他每天都要干的活。外面隐约飘进两个男人交替的说话声:“……妈妈,你最坚强……坚持住……”
      突然,马为听见了男人的叫喊,接着又是医护人员的脚步声。他扔下手里的钳子,冲了出去。
      女人已经走了。两个大个子男人正伏在她的身上哭泣。女人闭着眼睛,脸色祥和。护士和医生在病房里慌乱着,马为被挤到一旁。他看见一个影子从女人的身上飘起来。那个影子长着女人的脸,在对他微笑。马为揉揉眼睛,知道自己又一次看见了幻像。他甚至怀疑起来,刚才女人和他的谈话是否也是幻觉?
      马为离开乱成一锅粥的病房,来到走廊上。面前的走廊像他以后的生活一样漫长。他回到办公室,给住在娘家的蔡小芬打了个电话:“下班后我来接你。我给你做鸡汤。”蔡小芬在听筒里只回答了一个哽咽的字:“好。”
      放下话筒,马为去了市场,买了一只鸡和一扇新纱窗。他的脚步不像上午那般沉重了。但是自己究竟该不该有病,他仍在怀疑。
      
       责任编辑 韩 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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