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客厅里,堆满了书籍资料。台灯的光晕,使他的白发格外醒目。在我们的再三逼问之下,张老终于开始回忆50多年前的时光――昔日那个激愤、悲观和忧郁的漫画家,正沉浸在革命成功的大喜悦中。他看到了山河一片大红的祖国,也看到了欣欣向荣的希望。1949年,张仃应周恩来之邀住进中南海,负责对怀仁堂、勤政殿的改造,并愉快地承担了设计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和政协会徽,以及开国大典的天安门城楼设计装饰的重任。
1949年7月,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常务委员会对国徽的设计提出三点要求:一,中国特征;二,政权特征;三,形式庄严富丽。
据1949年8月5日下午三时半在北京饭店六楼大厅召开的政协第六小组(拟定国旗、国徽、国歌方案)第二次全体会议记录,当时已经收到设计稿28份,但皆因不符合上述三条原则而被否定。于是,成立了两个专家小组设计国徽,一个是以林徽因为首的清华大学营建系专家小组,另一个是以张仃为首的中央美术学院专家小组。
张仃从一开始就确定了用天安门做国徽主要图案的设计思想。而梁思成则坚决反对以天安门为国徽主要图案,而主张以璧为国徽图案。从中央档案馆,我们查到了两个设计小组阐述各自设计理念的重要史料,大体可以了解当时双方的论争。
清华大学营建系的《拟制国徽图案说明》全文为:
拟制图案以一个璧(或瑗)为主体,以国名、五星、齿轮、嘉禾为主要题材;以红绶穿瑗的结构衬托而成图案的整体。也可以说,上部的璧及璧上的文字,中心的金星齿轮,组织略成汉镜的模式,旁用嘉禾环抱,下面以红绶穿瑗为结束。颜色用金、玉、红三色。
璧是我国古代最隆重的礼器,周礼:“以苍璧礼天”。说文:“瑗,大孔璧也”。这个璧是大孔的,所以也可以说是一个瑗。荀子大略篇说:“召人以瑗”;以瑗召全国人民,象征统一。璧和瑗都是玉制的,玉性温和,象征和平。璧上浅雕卷草花纹为地,是采用唐代卷草的样式。国名字体用汉八分书,金色。
大小五颗金星是采用国旗上的五星,金色齿轮代表工,金色嘉禾代表农。这三种母题都是中国传统艺术里所未有的。不过汉镜中的连弧纹,与齿纹略似,所以作为齿轮,用在相同的地位上。汉镜中心常有四瓣的钮,本图案则为五角的大星;汉镜上常用小粒的“乳”,小五角星也是乳的变形。全部做成镜形,以象征光明。嘉禾抱着璧的两侧,缀以红绶。红色象征革命。红绶穿过小瑗的孔成一个结,象征革命人民的大团结。红绶和瑗结所采用的摺纹样式是南北朝造像上所常见的风格,不是西洋系统的缎带结之类。
设计人尽量地采用了中国数千年艺术的传统,以表现我们的民族文化;同时努力将象征新民主主义中国政权的新母题配合,求其由古代传统的基础上发展出新的图案;彩色仅用金、玉、红三色;目的在求其形成一个庄严典雅而不浮夸不艳俗的图案,以表示中国新旧文化之继续与调和,是否差强达到这目的,是要请求指示批评的。
这个图案无论用彩色,单色,或作成浮雕或做成钢印都是适用的。
这只是一幅草案,若蒙核准采纳,当即绘成放大的准确详细的正式彩色图,墨线详图,和一个浮雕模型呈阅。
集体设计
林徽因雕饰学教授,作中国建筑的研究
莫宗江雕饰学教授,作中国建筑的研究
参加技术意见者
邓以蛰中国美术史教授
王逊 工艺史教授
梁思成中国雕塑史教授,作中国建筑的研究
1949年10月23日
张仃也拿出了他的设计方案。他在《国徽应征图案设计含义》中阐述道:
一、红色齿轮,金色嘉禾,象征工农联盟。齿轮上方,置五角红星,象征工人阶级政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二、齿轮嘉禾下方结以红带,象征全国人民大团结,国家富强康乐。
三、天安门――富有革命历史意义的代表性建筑物,是我国五千年文化,伟大,坚强,英雄祖国的象征。
梁思成反对张仃以天安门为国徽主要图形的方案,主要理由是:
一,天安门是具体建筑物,不宜成为徽标图案,否则像一幅风景画,不够严肃;二,天安门是封建帝王的象征。
对此,张仃在他所附的《设计人意见书》中作如下表述:
一、关于主题处理问题:
梁先生认为:天安门为一建筑物,不宜作为国徽中构成物,图式化有困难,宜避画成一张风景画片,要变成次要装饰。
设计人认为:齿轮,嘉禾,天安门,均为图案主要构成部分,尤宜以天安门为主体,即使画成风景画亦无妨(世界各国国徽中画地理特征的风景画是很多的),不能因形式而害主题。
二、关于写实手法问题:
梁先生认为:国徽造型最好更富图式化、装饰风,写实易于庸俗。
设计人认为:自然形态的事物,必须经过加工,才能变成艺术品,但加工过分或不适当,不但没有强调自然事物的本质,反而改变了它的面貌,譬如群众要求的嘉禾式样是非常现实的,又非常富于理想的,金光闪闪,颗粒累累。倘仅从形式上追求,无论出自汉砖也好,魏造像也好,不能满足广大人民美感上的要求的,写实是通俗的,但并不是庸俗的。
三、关于承继美术历史传统问题:
梁先生认为:国徽图案应继承美术上历史传统,多采用民族形式。 设计人认为:梁先生精神是好的,但继承美术上历史传统,应是有批判的,我们要承继服务人民的部分,批判反人民的部分――这是原则,更重要的:不是一味模仿古人,无原则歌颂古人,而是“推陈出新”。
梁先生认为:国徽中彩带仿六朝石刻为高古,唐带就火气重了:
设计人认为:六朝的,唐的石刻造型都可取法,看用于什么场合,有些六朝石刻佛像彩带,表现静止,确是精构,倘用在国徽中,就太静止了,而唐之吴带是运动的,所谓“吴带当风”,国徽彩带采用这样精神,正适应革命人民奔放感情的要求。
四、关于色彩运用问题:
北京朱墙、黄瓦、青天,为世界都城中独有之风貌,庄严华丽,故草案中色彩,主要采朱、金(同黄)、青三色,此亦为中国民族色彩,但一般知识分子因受资本主义教育,或受近世文人画影响,厌此对比强烈色彩,认为“不雅”(尤其厌群青色,但不可改为洋普蓝,及孔雀蓝,否财中国气味全失,且与朱金不和。)实则文人画未发展之前,国画一向重金、朱,敦煌唐画,再早汉画,均是如此。更重要的是广大人民,至今仍热爱此丰富强烈色彩,其次非有强烈色彩,不适合装饰于中国建筑上,倘一味强调“调和”,适应书斋味,一经高悬,则黯然无光,因之不能使国徽产生壮丽堂皇印象。
设计者:张仃
提供技术意见者:张光宇周令钊
助理绘图者:曹肇基
通讯处:中央美术学院
1950年6月15日
现在看起来,张仃当初的构想大多数都体现在沿用至今的国徽上。应当说,张仃是国徽的创意者,而林徽因等则为其最终完善者。周恩来亲自找梁思成谈话,说服他接受张仃以天安门为国徽主体的设计方案,并委托清华大学营建系最终完成国徽图案的制作,这不仅因为画家绘制的天安门仅为目测而非实测,比例不准,而梁思成、林徽因上世纪30年代在营造学社工作时曾亲自测绘过天安门,清华营建系的制作技术手段在国内又首屈一指,同时也表现出周恩来高超的领导艺术,使这项具有历史意义的设计最终由两个小组集体完成。而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的第一枚国徽,则是张仃亲自跑到前门外,找到一位雕刻师傅,制作的一枚木制国徽。
张仃从未出面澄清过关于国徽设计的一些传闻,如果不是从档案馆查到当时两个小组的设计说明,我们甚至无从知道曾经有着两种方案之争。
(摘自《合肥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