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狠狠心,剃了个光头。 在世上活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剃光头,可谓处女剃。 小理发店,一柄老剃刀,五分钟,五块钱。我的鼓了又鼓的余勇,我的忐忑不安的心境,就以这么低廉的成本,这么仓促的时间,这么轻而易举的收割去了。剃刀几乎是生锈的,割得人生疼,理发师长得也不美,仿佛拿着镰刀的农妇,一边谈笑,一边收割田地里的麦子、高粱、大豆和玉米。那些跟随了我半生的头发,如轻羽飘零,如哀鸿遍野,瞪着眼睛,奄奄一息,散落在我的身旁。我挥一挥衣袖,作别昔日的风采。
睢一瞧镜子里的新容,瞅一瞅有几分陌生的自己,悲欣交集。虽然如酒般早有酝酿,但顷刻之间,心里头仍然是,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半是黯然和酸楚,半是解放与解脱。罢了,罢了,我的后半生,就这样吧,就一直、一直这样吧。这样终老。想不到,短短五分钟,那种心路的历程,竟如走过奈何桥,竟如从此岸泅向彼岸,竟如同重投了一次胎。亏得我是个男人,若是女子,只怕这种心情尤甚吧。
之所以剃光头,不是为了时尚,不是为了搞怪,不是为了流派,不是行为艺术,非为吸引异性回头,更非狐假虎威、要仰仗光头来抖威风吓人。
人渐老,头发渐稀,已是“浑欲不胜簪”。暗忖:半裸不如全裸。与其半秃,不如全秃;与其遮遮掩掩的尴尬,不如一丝不挂的豁达。
佛说:吾将落发,悉事隔绝。
我为自己剃度,我剃度了自己。三千烦恼丝,今朝一齐落。
此后,再不怕,风吹乱了发型;再不怕,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再不怕,高堂明镜悲白发,朝为青丝暮成雪。
看《非诚勿扰》中的孟非,其人从容、睿智,其心平和、平易,与他的光头是多么的匹配。后又知其27岁因脱发,即毅然果敢以光头示众,念此,真的是自叹不如,自己真的是开悟的太晚了!
回家开门,妻一见之下,即捂嘴笑。小儿童言无忌,一边大呼难看,一边戏呼我为:僧哥。唐僧的僧,一来因为光头形象,二来因我总是对他唠叨。妻子也说我此时模样,像演唐僧的迟重瑞。小儿虽淘气却颇为聪慧,给我起的这个外号,屈指算起来,当是我自童年累积至今的众多外号之中,最为中听,最为达意,最恰当,也最令我舒畅和满意的一个。
原担心脑袋不平,坎坎坷坷,剃出来难看。不想,剃出来的光头竟然很圆,很正点。若不是这一剃,还不知道自家脑袋竟然这样珠圆玉润。似新剥壳的鸡蛋,赛刚摘下的西瓜。
去单位上班,女同事大多笑翻,男同事也来打趣。忽然之间,木讷无言、甚至有些结巴的我,竟也妙语如珠,欢笑答对,不知不觉间,竟然一个180度转身,转变成了一个快乐使者,一个光明使者。忽然之间,也不结巴了。忽然之间,一个群众,竟也有了明星一样的灿烂感觉。顿觉,天高地阔,豁然开朗。过去每见光头者自嘲,总以为是苦恼人的笑。现在亲自体会到了,才发现,那竟然是发自心底的真欢喜,真轻松与真愉快,是真的爽,特别爽,巨爽,爽歪歪。套用一句广告:头发越来越少,感觉越来越好;脑袋越来越亮,人气越来越旺;头顶越来越光,前程越来越棒。市井俚语流有一句话:十个光头九个富,还有一个正起步。这正要起步的光头,会不会说的就是我呢?
人之所以不肯剃光头发,我想,恐怕与历史文化潜流有关。儒家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此其一;古有髡刑,即剃光人的头发,以作惩戒,以作污辱,此其二;清初,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最终演变为血腥的杨州十日、嘉定三屠。此其三;文革时期,给牛鬼蛇神们剃“阴阳头”,同样是一种心灵摧残。此其四;不独是我国,即使是欧洲,在二战时,也有给叛国妇女剃类似“阴阳头”之现象。此其五;我国民间曾长期对犯人、小偷、失足妇女施以光头之刑,此其六……即便是一代枭雄的曹操,也未能免俗。在马踏麦田之后,为了以正刑令,不得不割发以代首。头发,沉重的头发,曾几何时,被赋予了太多头发之外的东西。
而今,俱往矣!剃光头由惩罚,由污辱,由被迫,到自愿,到流行,甚至成为一种时尚,无疑体现出了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体现出了人性的魂兮归来。
杜鹃声里雨如烟。人渐老,内心渐趋于静安,渐趋于踏实,亦不去和生活较劲了。
佛说,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剃去头发,我给我自己剃度。剃去一片乌云,剃来万里晴空;剃去风雨如磐,剃来一轮明月;剃去如草的生活,剃来素简的人生;剃去喧嚣的尘事,剃来明净的心宇;剃去浮华、剃去沧桑、剃去芜杂,剃去狂妄,剃来沉实、剃来坦荡、剃来安详,剃来清凉。
清凉的光头,源自于内心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