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休已两年有余,整天不是泡在公园里的太极拳园地找人切磋拳技,就是黏在棋摊上陪老朋友服侍车马炮,或者,凑几个气味相投的老家伙吹吹牛;偶尔忆起公司里的人和事,似已有隔世之感。人已退出江湖,谁不图个清静?谁还有心思去和他们那些人搞不清楚?
儿子最近喜得千金,老伴去服侍儿媳做月子去了。我一个人日子过得懒懒散散,晚饭也常常稀里糊涂地瞎对付,简直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此刻,我正想找个小饭馆喝杯酒,解解独居孤行的憋闷,出门,就遇上住得不远却很少来往的江波。
瘦瘪瘪的江波今天是怎么啦,分外热情地一把拉住我的手,两只水泡眼也是骨碌骨碌的神采飞扬,闪着欣悦的光,心里像有什么大喜事要急着告诉我。他说:
“没吃晚饭?好,好好,那再好不过了。我也没吃。走走走,喝酒去。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说着,他像怕我不愿意陪他,而会掉头拔脚溜掉似的,攥紧我的手腕拉着就走,一扫以往缩头缩脑的窝囊相。
找了个近处的小酒馆,在最里靠墙的地方,在一张条形小桌面对面坐定。
江波挺了挺胸,胸廓显得稍稍饱满了些。他咧开瘪唇嘴,露出细白牙,脸上漾起神秘兮兮的笑,两眼神秘兮兮地望了望我,然后,洋洋得意地用拳头的骨节敲几下桌子,神气而急切地招呼服务员。
他今天显得似乎很有派头。
江波的绰号叫兔子,记得是从进单位起大家就这样叫他的吧。大概他既属兔子,人又精瘦,看上去挺灵活,再加上胆小怕事的缘故。当然,这是我的猜想。单位里有些人的绰号究竟怎么来的,为何这样叫,谁也说不清楚。生活中说不清楚的事情多着呢。但是,把江波叫兔子,肯定带有轻蔑和嘲讽的意味。江波确实胆小,兔子般的胆小,遇上什么担肩胛的事,关键的时候总是缩头缩脑的。还有,他还不敢得罪人。
江波属公司里的总务科。张科长若是差遣他,多数时候,脸上总是冷冷的像抹了一层霜,话音也一本三正经的,根本不拿正眼瞧他。自然,科里其他两个势利眼也就学样。公司里的人心里都明白,像兔子这种一生无所作为的小小办事员,为端牢饭碗,命定只配在别人的掌心里晕头晕脑地乱转。
可绝对让人不能容忍的是,张科长居然勾引了兔子的老婆。那个怨怪自己命里倒霉嫁错郎的女人,是公司下属的一个仓库里的工人,皮肤白净,身材匀称,就是右脚有点跛跛跷跷,走路一歪一歪的像是扭秧歌。她和要好的小姐妹说过,江波太窝囊,不像个男人,是个一辈子没出息的东西;而张科长不管私下里口碑怎么不佳,可身上的男人气不假。张科长和兔子老婆私通的事,暗地里几多风雨后,兔子才差不多最后一个知道。知道了以后又怎么样?竟然连个屁都不敢放。当然,这种私通,都是张三李四的传来传去,谁也不会站出来说自己亲眼目睹过,谁也拿不出确切的证据。
酒菜上桌,两只杯子都斟满。
兔子举杯和我碰了碰,见我不急着喝,他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仰脖把杯里的白酒“口兹”“口兹”地一口闷掉,酒杯朝桌上“笃”地一搁,一抹瘪唇嘴,痛快地说:
“来!我先干了,你接着干!今天不醉不是人!”
这家伙真馋酒!
“来!”这家伙斟满第二杯酒,举起杯,又和我这时还滴酒未粘的人碰杯。
少有的豪气!
我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了,一边喝酒,一边不断地询问两年来公司里的情况。
两年多的变化,谁谁谁为何升官,谁谁谁为何调走,谁谁谁犯的什么错误,兔子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随着得意的讲述,他还晃动着头发漆黑、粗硬、茂密而发丝短短的板刷头,让颅顶在虚空里不时地画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圆圈。
吃着喝着,喝着吃着,或许是酒下肚的速度过快,兔子瘦瘪的两颊和凸着几条蚯蚓似的多筋的脖子,已经开始泛红了;水泡眼有点凝滞,看人的目光开始飘浮。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兔子在胸前竖起一只手掌朝前劈劈砍砍,两眼故作神秘地盯着我。押了好半天的宝,终于开盒子了。
“哪方面的?”
“张家良的。”
“张家良怎么啦?升官啦?”
“升个屁!告诉你――”兔子的眼里闪烁凶光。
“怎么?”我一愣。
“他被我干掉了!”兔子的眼里杀气腾腾。
我一惊,恐慌地朝两边睃了一眼,好在店堂里的人全都自顾自,或者在和同来的人说着话,没谁离我们近,没谁注意我们。他说的张家良,就是公司里总务科的张科长;当然,也就是曾和他老婆私通的张科长。至于现在是否继续私通,我就不知道了。
张家良被他干掉了,被兔子干掉了――什么意思?
我疑惑:“你是说……”
兔子的脸色很难看:“王八蛋!他也有今天!”
“你――”
“干掉了。怎么样!”
“干掉了?什么叫干掉了?”
“嗯――”兔子用手掌做了个锯式宰杀的动作。
“你――”
“杀!懂了吗?”
“杀?你――”
“我怎么啦,我杀了他!杀了他这个王八蛋!”
我吓得屁股长了弹簧似的,差点跳起来。杀了他――杀了张家良?张家良真的被兔子杀掉了?是真的吗?那,张家良不就是成了死人了吗?兔子不也就成了杀人犯了吗?
“什么?是你杀了他?他、他、他死了?”
“嗯。不错。他死了!怎么样,告诉你,他死了!”
“哪,你去公安局投案了吗?”
“投什么案,投个屁!张家良这王八蛋就该杀!死有余辜!为民除害!”
我又浑身一抖,杯里的小半杯酒泼洒到手上、桌上。说到“为民除害”四个字,兔子的目光抖了抖,眼睛里像是溺着深心的痛苦。我知道,他说的这个“民”,主要是指他自己。
望着兔子此时血红的杀气腾腾的水泡眼,望着他咬牙切齿的凶恶相,我想,张家良莫不是真的被他杀掉了,那……那我该怎么办?
兔子冷笑着说:“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想,他这是怀恨在心,伺机杀人。可事情已经出了,人死不能复生,但应该认罪,应该去主动投案自首。
对!我应该劝他去投案自首。他不主动去,那我就应该做工作劝他去,否则,就去报案。可他在哪里杀的呢?凶杀现场在哪里?死尸在哪里?凶器藏在哪里?我声音抖抖颤颤地试探着问:
“你,你在什么地方动的手?”
他伸长脖子朝前凑了凑,压低着声音说:“在我家里。”
“在你家里?”
“怎么啦?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他说我不敢杀他。不敢杀?我他妈的就杀给他看!”说着,他见自己杯里的酒喝完了,拿起酒瓶又给自己的杯子满上。
从他凑近的眼睛里,我看见了几筋红红的杀气腾腾的血丝。妈的,你这个兔子,你这个往昔的胆小鬼,才两年多,就变得敢于杀人了。
我忙问:“那尸体……”
“哼!”兔子冷笑一声,道:“尸体嘛,王八蛋的尸体让我一脚踢到床底下去了。”
“踢到床底下,那以后……”
“怕什么!过几天扔到垃圾箱里去。懂吗?扔到垃圾箱里去!”他警觉地睃了睃两边,两手在嘴边卷起话筒小着声音说:“谁也不会知道,谁也破不了案!”
扔垃圾箱里?那不成碎尸案了吗。残酷,不敢想,我简直不敢想下去……
兔子把杯里剩的酒一口喝完,摇了摇空酒瓶,还想添酒,被我阻止住了。
酒话不能继续下去了,酒更不能再喝了。我本来还想要几个肉包子,肚子填填饱;可是一想,算了,包子不要了,不敢再在酒馆里吃下去了。
我扶兔子摇摇晃晃地离开酒馆。
走在路上,他依然兴冲冲的,还不时偏过脸骂几句张家良的脏话,全无杀人犯罪后的恐惧感。他那浸透了酒精的唾沫,星星点点的,一遍又一遍的喷我脸上。
[ 2 ] 张家良在公司里的口碑是很差,不仅让兔子戴了绿帽子当了王八,好些人都吃过他的亏。我没退休在公司里上班时,平时对他也是点点头,敷衍敷衍,心里从无好感。可是……
“别送了,别送了。”一嘴酒气的兔子大幅度地摆摆手,还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你、你、你,别送了。”
是不能送了。张家良的尸体还在他家床底下。我若送他回去,在他家留下脚印,留下痕迹,说不定我也会陷为嫌疑对象。好在他家不远,十分钟就能走到。
望着兔子摇摇晃晃的背影,望着他那随时都会跌倒的样子,我心里直打鼓。我该怎么办?
报案,去报案!是的,为我自己考虑,不报也不行。
迎着晚风,迎着灯光和月光、星光相映相溶的夜色,我急忙赶往警署。对于凶杀案,是不能含糊的,人命关天哪。
沿街没头没脑走了一段路――不对呀,路走错了。我酒喝得不算多,心急慌忙的搞糊涂了。
回头找到那条去警署的路,又没头没脑地走了一会儿,转念一想,投案和别人举报,法院判定的结果肯定不一样,我这不是等于把兔子往黄泉路上送吗?最好还是劝他去自首。对,劝他去自首,或许还能保住他兔子的一条命。可是,今晚的酒喝多了,他喝得快醉了,怎么去?还是明天一早让他脑子清醒过来,再劝他去投案吧。
于是,我心有余悸地提着有点沉重的双腿,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家里。
躺在沙发上,左思右想,又觉得不妥。若是公安局已有线索,正在侦破此案,明天一早把兔子逮捕了,一审问,昨晚是和我在一桌喝的酒,他已把这事――杀张家良的事,对我说过,对我张扬过。我是知情者,而知情不报……我起身跳下床,百般无奈地一巴掌气愤地拍在写字桌上:
“他妈的!真叫人两头为难。”
我想睡了,冷水洗把脸,脑子似乎清醒些。转念一想,今晚这事全凭兔子的一张瘪唇嘴说的,可靠吗?对呀,他说得再天花乱坠,有鼻子有眼,但毕竟是一面之辞呀,应该核实核实,应该打个电话去张家良家,看看张家良是不是真的失踪了。
退休两年多了,从未给张家良的家里挂过电话。我和张家良的关系从未密切过。我翻出名片簿,抽出张家良的那一张,背面有钢笔字写着他家的电话号码。
我拨通电话。
“张科长在家吗?”
“你是谁?”是个女人惊异和紧张的声音,听得出来,是在警惕和提防着什么。
我心里扑通扑通的,看来,张家良是出事了。
“我找张科长有点事,我是他公司里的人。”
“你是他公司里的人?不对吧?”女人的声音里明显充满了怀疑。
我开始解释,退休两年多了,从未和张科长联系过,最近有点私事,想找找张科长……
“退休两年多了?”
“对。退休两年多了。”
“噢……女人的声音缓和绵软了些。“你不知道,我不怪你。”
“不怪我?”
“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声音暂停。像是回头和屋里另一个人说些什么,稀哩嗦罗的听不清楚,可“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这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说明张家良……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张家良――张家良已经不幸逝世了。”
“不幸逝世?”
“是的。噢,是病逝。他患了肝癌后,尽管家属想方设法,医生也尽了力了,最后还是无可奈 何……”
“是患了肝癌?”
“对。是肝癌。”
“噢……”
放下电话,我想起今晚喝酒时兔子的那些鬼话,长长舒了口气,瘫软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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