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著名作家,北京人,一九八二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到北大荒插队六年,当过大中小学教师十年,曾任《小说选刊》《人民文学》副主编等。出版各类文学作品近百部。近著有《黑白记忆》《蓝调城南》《春天去看肖邦》《八大胡同八章》等。散文集《音乐笔记》获首届冰心散文奖。《忆秦娥》获第三届老舍散文奖。
为看拉伯雷故居,一清早就从图尔往希农赶。心想故居在希农附近,到了那儿一打听,准能够很容易找到。
图尔是卢瓦尔地区的首府,离希农只有二三十公里的路程,车子出城往南一直沿着卢瓦尔河走,两岸风光迷人,河水清澈,水草丰美,林木葱茏茂密,空气清新湿润得像过了滤。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样的土地难怪会诞生那样多的作家,著名的巴尔扎克、普鲁斯特,还有拉伯雷的希农老乡乔・治桑,都是这里的人。当然,最引卢瓦尔骄傲的当属拉伯雷,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不仅是法国文学和思想的重要启蒙者,而且从辈分上来讲,是比其他作家年长几百岁的前辈。
来得早了,希农这座中世纪的古镇上基本上还没有人,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两旁的小店还没有开门,咖啡馆露天座椅空荡荡的正虚席以待。倒是在伏尔泰小巷里看到了一家叫做拉伯雷的酒吧,在古镇的中心紧靠维尼纳河有一座不小的拉伯雷端坐的青铜雕像,让拉伯雷的影子开始晃动在静谧的小镇上。
在维尼纳桥边看到了一块路牌,上面写着离拉伯雷故居德维尼耶村(La Deviniere)还有五公里,只是方向西北,我们已经走过了。只好调头驱车折回往北开,维尼纳河是卢瓦尔河的一条支流,很快就消失在身后了,迎面而来的一片开阔的田野,车子拐进乡间小路,千曲百折,路旁尽是莫奈画过的那种叫做丽春花的小红花,鲜艳欲滴;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风在青嫩的葡萄叶间游龙戏凤般惬意的穿行。我们迷路了。
东拐西拐,终于看到了一座小山丘上孤零零地立着几幢房子,心想一定是拉伯雷的家了。经历了如此三翻四抖的铺垫和起伏,拉伯雷终于出场了,像我们京戏里的大将出场,都是这样讲究的,行话说是“范儿”才抖擞出来。
山坡下一条林荫如盖的小路,带我们来到故居的门口,门小得不能再小,院子一下子轩豁开来,石子漫地,阳光尽情泼洒,跳跃在每一粒石子上,替拉伯雷做热情欢迎状。
这样大的院落,算得上一座豪宅了。拉伯雷的父亲不过是希农镇的一位律师,他的住处不知道以前就是这样的大,还是后来扩建的,许多故居都是在修复的时候,无形中慷慨的扩大了名人的使用面积。
院子左侧是拉伯雷陈列室,并未介绍拉伯雷在时是做什么用的,我猜想会不会是后建的。里面的墙上挂满了图文并茂的展框,其中一部分介绍拉伯雷和医学,有一幅图片表现拉伯雷为村子里一位孕妇做剖腹产,最是醒目,据说拉伯雷由此声名大振。这在今天看来算不得什么,但在五百年前却是全法国绝无仅有的奇迹。拉伯雷可谓一位全才,医学、宗教、天文、考古、哲学,样样精通。他在附近蒙彼利埃大学学过医,是法国最早研究并实践人体解剖的医生之一。几乎和我们的鲁迅先生一样,他也是在治疗人身体上的疾病的同时,看到了人精神上受到的社会奴役,最终弃医从文,完成了他伟大的《巨人传》。
院子正面是几座尖顶坡面的房子,错落在起伏的山坡上。正对面的一座房子,很有意思,墙的上端布满蜂窝状的眼,下面爬着几根青藤,藤叶沿门楣上方整齐环绕,为房子镶嵌起一圈绿色的花边。原以为这里是拉伯雷的住处,走进一看,空荡荡,只挂着几副复制的《巨人传》的插图,巨人国王卡冈都亚和他的儿子庞大固埃做夸张的表情,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演绎中世纪离奇的戏剧。穿过房间,可以到厨房,也可以下到酒窖里。酒窖大得出乎我的意料,都说法国人爱喝葡萄酒,这才相信了,曲里拐弯的酒窖里挤满了酒桶、酒瓶和架子车,比故居里的书要多得多。便明白了房子外面墙上的蜂窝状的眼是为酒窖通风用的。也就明白了拉伯雷在《巨人传》里为什么卡冈都亚刚刚出生,一下子就能够喝下一万七千多头奶牛的奶;为什么在这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历尽千难万险寻找真理,找到了智慧的源泉“神瓶”的时候,“神瓶”告诉他的话是“喝呀!喝呀!”只有到了这里,才会明白小说与生活的来龙去脉,再伟大的小说,也会有平凡的出处。整个故居里,酒窖保存得最为完整和原始,拱形的穹顶,凿得凹凸不平的石壁,无语话沧桑,诉说着建筑和人的历史的遥远和神秘。
沿左侧的台阶上去,有一座二层小楼,一层应该是拉伯雷家的客厅,木头屋梁,老式壁炉,窄小的窗户,大概都和拉伯雷在时差不多,陈设却已面目皆非。现在中间和四周摆满玻璃柜,陈列的是他的文献、图片、手迹、速写草稿,都是复制品,用现代的科技手段和他进行跨时空的链接,企图和他呼吸相通。最有意思的是墙上挂着不同时期画家画的许多幅拉伯雷的油画像,却是每一幅画的都不相同,谁也说不出哪一幅更像拉伯雷本人,各吹各的调,各画各自心中和想象中的拉伯雷。
楼上是拉伯雷的卧室,这里的窄小和酒窖的阔大,呈鲜明的对比,一个伟大的作家,一个家境殷实的作家,并不要求自己的居住面积,要求的是自己心灵和想象的空间的无穷大吧?特别是他的床,小的像儿童床,让我格外好奇的猜想,拉伯雷的个子就那么小吗?就如我们的鲁迅先生一样?
左后两侧的花园,都在山坡之上,右面种满了花草,鸢尾、绣球、苦艾、龙蒿、蓟草、大丽花……左面是地毯一般的青草坪,山坡下就是葡萄园,再往远处望,能够望得到熠熠闪亮的维尼纳河和灰白色的蒙邦西尔古堡,整个故居更是一览脚下。儿时和年轻时的拉伯雷常常从河和古堡那边,或上学或玩耍或给人治病之后回到家里来,他哪里会知道五百年后会有几个中国的读者来这里和他相会?此刻拉伯雷故居里,除了我们几个远道而来的参观者,没有其他一个人,游人们更愿意到古堡特别是有名的香波堡或舍侬索堡去了。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如今的文学都不会热闹得游人若织。再伟大如拉伯雷一样的作家故居,也不会像老佛爷店一样门庭若市。也许,这正是拉伯雷要的清静。
责任编辑�孙俊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