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老宅,屋顶上铺着的是瓦片,粼粼千瓣,层层叠叠。远远望去,宛如一顶黑呢子大帽,扣在一位惊风怕雨的高个子头上,帽檐还压得低低的。原来,泥土高墙再怎么森严峻宇,也是需要这一片片小瓦来庇护的。
素洁的瓦,罩得住土墙,也配得上高远的天空。刚出窑的瓦片,晴空一般的蓝,一片挨一片,一桁接一桁,密密麻麻地铺在新盖的屋子顶上,与千古一碧的天空遥相呼应。那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啊,天蓝的瓦片,单纯而宁静;瓦蓝的天空,干净而澄澈;天蓝,瓦蓝,心也童话般地明蓝了。最喜悦的,当数房主,头顶上终于有“几片瓦”了,冬暖夏凉,风雨不侵,自有人生的安慰和生命的依偎。这时的瓦片,分明是家的代名词。
人一旦入住,瓦房便开始弥漫浓厚的生活气息,就连小小的瓦檐,都氤氲成一个丰富幽深的世界。瓦檐上,总有洁凉的月光铺洒下来;瓦檐下,总有温暖的灯光散逸出去。瓦檐内,总有远行的叮咛;瓦檐外,总有回归的脚步。而晨光夕月里,瓦檐下出入往来的,总是乡亲们孜孜不倦的身影。他们的生命,紧紧连着那片天地。椽柱垂着几捆山上采来的草药,头疼脑热方便管用,生了锈的铁钩挂着数个留作种子的老瓜及诱人的腊肉;屋顶上放着簸箕,摊晒新腌的菜干;倚着檐下的土墙,叔婆伯婶端着碗边吃边聊,几只狗晃来晃去,盼着骨头吐落;还有一些沾了泥巴的锄头倦倦地伏在墙根;向阳的檐角,有燕子在忙着衔泥筑巢。偶尔,暴雨突降,毫无防备的路人随意地缩在瓦檐下躲雨,不必打上一声招呼。瓦檐,遂成乡亲们的舞台之一,虽土气狭小,却也温暖可亲,方言版的生活剧,就这样昼夜上演,精彩鲜活。
时光的手,悄然抚过瓦房。瓦房里的毛孩长成青年,母亲变成祖母,瓦片也同岁月一起成长老去。瓦的蓝色,慢慢转成黛色,进而墨黑;瓦阵松了,瓦片破了,瓦缝参差了,积了落叶,漏了月光,渗了雨水,终于到需要翻修的时候了。翻修,在乡下有更通俗亲切的叫法―――捡瓦。于是,在晴好的天气,阳光像静瀑一样,自天宇泼泼洒洒地倾泄而下,便可见一些捡瓦的人,在滴水都站不住脚的屋顶,躬着身子,试探着脚步。蓝的瓦与蓝的天之间,蠕动着他们汗流浃背的苍灰身影,感觉岁月之永天地之大。轻风一阵阵吹过,他们无心去拥抱清风流云,矜谨地干着活儿。如此的小心翼翼,捡拾什么?翻读什么?―――那缺了一角的瓦片,未上房梁之前就残了身子吗?如果是,那是由于制瓦工的疏忽,还是窑工的失误,或是挑工的马虎?瓦不再明蓝的容颜,是流年的尘埃掩盖,抑或袅袅炊烟的熏染,还是天的蓝色块掉落瓦上,沉淀成那股子蓝黑深黑?支离破碎的瓦片,是哪个淘气的小孩恶作剧地扔了石块所砸,或是遭到叫春的野猫亢奋踩踏?一些累坏了的枝条和树叶,在瓦檐上懒懒地躺了几季?孤独的毛蕨昂首问天,它最初的种子是风吹落的,还是鸟衔来的?而绿色的苔藓,又是哪个雨季留下的青葱记忆?
曾经简单地以为,瓦只不过是晴天遮阳,雨天淌水罢了。直到一个月色薄凉的夜晚,有风呼呼地吹,我敏感而安静的心,听见了瓦片在我无眠的头顶纵情歌唱,心暖眼热的一刹那,惟有轻轻地说,原来你也未曾入睡,陪着我。自此,处处留心,且听瓦吟。冬日熙暖的阳光敲打在瓦片上,如小提琴缓缓推拉,若有若无,旋律平和;秋天飒飒的风在瓦面跑过,时缓时疾,声如短笛,悠扬跳跃;春夜的细雨,潇潇洒落,二胡般如泣如诉,惹人轻愁;夏季的暴雨,疏狂不羁,自是钟鼓铙钹急管繁弦的交响乐,即便停了,余音不散,这不,瓦沟上的雨滴,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啪嗒啪嗒空阶滴到明,那是繁华散尽,落寞的红颜无休无止的叹息。
小小的瓦,还有另一种风情可读可赏。偶尔,碰到一两个理着“瓦片头”的小男孩,倍觉温驯伶俐。有时,也会遇上压着一块瓦片似的厚重刘海的妙龄少女,民国女子的遗韵,就无端猜度她小时候是否把玩过瓦片。尽管明白,古人生女虽称弄瓦,这里的“瓦”绝不是泥瓦,而是纺锤。但我想,倘若尘土,有幸被制瓦匠巧手抟制成别致的瓦,又经某个如花女子的纤手细细把玩,那悉悉嗦嗦摩出的也是玲珑妙曲,一如璨然的心事和等待的青春。
也一直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个成语震撼感动,那八个字里有爱情的坚贞,有气节的凛然,有灵魂的不屈,有正义的呐喊。小时候曾听闻一则与瓦片有关的故事,说是几十年前村里某户人家有一个媳妇忤逆不孝,婆婆受尽虐待,无奈暗使一招,夜夜在楼上摩搓“金子”,楼下的媳妇听后,觊觎这份遗产,顿时奇孝无比,婆婆死后,方知摩刮的不过是两片破瓦而已。听了真叫人畅快,可谓残残两片断碎瓦,唱尽人间善恶曲。
不曾想,祖先,让沉实的泥土变成轻盈的瓦片,以飞翔的姿势高悬人类头顶上空,竟也凝成了我们心中漂流的梦。小时候,我们站在河边,和小伙伴们比赛掷瓦打水漂,看谁打得最远、水漂数量最多。挑捡、握紧、半蹲、扭身、抛掷、注目、聆听,瓦片在水面不停地飞掠弹跳,激起高高低低的声响和起起伏伏的涟漪,顿时,平清的河面有了鲜花绽放般的生动喧闹。我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瓦片的去向,尽管它最后终要沉到水底,但它嗖嗖飞奔而去的身影,就是水上行舟的意象,摆渡着我们的快乐和梦想。现在想来,当时,瓦片用最轻的身体承受了最大的重量―――童年远航的梦想。
踮足仰望屋顶的瓦片,也曾是我年少的闲情。方正的瓦片,一如书页,一页压着一页,倾吐着浓浓淡淡的文化气息。可不是,这瓦片,一路从西周走来,从祖先的双手走来,从泥土走来,从火窑走来,从江南的春雨走来,从北国的朔风走来,从帝王的行宫走来,从平民的陋屋走来,已然穿梭了数千年,遮蔽了无数的霜风雪雨。这时,读瓦的眉睫总是润湿,因为总想起母亲的形象。松软的土坯,变成坚硬的瓦片,再变成家园的守望,其间历经了多少苦难,敲击、揉搓、踩踏、烧铸、风吹、日晒、雨淋、露打、霜欺、雪冻……承当了多少,获取又几何?原来,时光背后,瓦片一直在苦难和奉献的路上默默行进,它的价值,只有“母亲”这个词堪以度量。
然而,现代城市文明遗弃了瓦片。推土机轰隆隆地推倒了老房子,墙倒了,塌了,瓦坠了,碎了,簌簌有声,那是生命的绝唱,不尽的悲凉;钢筋水泥的华屋大厦也在明目张胆地排斥纯朴的瓦片,让它没有新的肩膀可靠。就这样,瓦片―――具有硬度和温度的瓦片,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瓦片,具有母性色彩的瓦片,立足之地越来越少,渐被逼得淡出人们的视线。
故乡的瓦房,还在,它仍安静地立在田畴之上,但也苍老了。漂泊在外的我,想在瓦房里坐一会,住一宿,闻闻它久违的气息,摸摸它岁月的刻痕,也不太容易了。况且,总有一天,它也会像时光一样,流逝不返。可江南的雨,终究要来的,没有瓦片的遮蔽,何处去躲开那一身的潮湿?那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啊!既然如此,瓦片,且让远方惘惘不安的我,在心底,在梦里,把你一遍遍深情地想望吧。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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