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磊通知李小四,本周末如果日头好,东楚网驴友进军七峰山。七峰山海拔800米,山路十八弯,素有“小泰山”之美誉,是夏天驴友们的好去处。李小四人白,精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大学毕业后进入政府文化系统,没日没夜熬了十年,才混到一名副科长的身份。对当官,李小四其实没有多大兴趣,可一脚不留神,就走进了官场。进了官场,等于进了一个笼子,整天和写字打交道,写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经验总结,会议纪要,先进典型,领导讲稿,等等等等。李小四从小爱写,也能写,读大学时,诗作还上了中国青年报。可每天写这些空洞无物枯燥说教的文字,李小四写伤了,也日益厌倦了。每次一听大磊通知驴友们进军深山老林,他总是兴奋得像个出笼的鸟儿,想大声歌唱几句。他庆幸自己结识了大磊,生活才有滋有味起来。大磊是一名摄影记者,两人是在一次从武汉回黄石的途中认识的。大磊健谈,自然要谈他的驴友生活,何谓驴,耐粗食、善负重、性温和是也。驴友就是旅游的谐音。大磊滔滔不绝,眉飞色舞,驴友的生活,太丰富多彩了,原始森林,野外风光,悬岩探险,飞瀑高悬,吃喝游戏,花鸟草虫,一句话,除了照片与记忆,什么也不带走;除了脚印与汗水,什么也不留下。这些高谈阔论,令李小四惊奇不已,像发现了一个世外桃源。李小四当即加入由大磊任群主的东楚驴友群。在大磊的言传身教下,李小四跟着驴群跑了几处深山老林,睡帐蓬,喝溪水,吃野味,着着实实领略到了大自然的无穷魅力。他感叹,难怪近年来,城里人发疯似的往郊外或深山跑,原来无限风光真的在险峰。
天气预报说,周末天气晴到多云,早时有雷阵雨,适宜旅游。李小四暗暗叫好,忙给阿曼发了一条短信,请她周末一起出游,体验一把女驴友的乐趣。大磊曾对李小四说,东楚驴群中女的不多,这种比例失调,不利于驴群的健康发展。李小四就想发展一下阿曼。听说喝山泉,吃野味,睡帐蓬,阿曼感到蛮新鲜的,当即满口答应。阿曼是医院内科一名护士,前年刚刚三十出头就守了寡,是李小四半年前找到的一匹马。李小四想发展阿曼进驴群,是其一,同时想在七峰山这个广阔的天地,磁磁实实骑上阿曼这匹马儿撒一回欢,是其二。李小四喂养这匹马半年了,也该到用一用的时候了。以前有两次上马的机会,都被阿曼攻防转换化险为夷了。阿曼是个灵醒的姑娘,知道李小四是在骑马找马,因此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让李小四觉得她这匹马桀�不驯不好驾驭,又不让自己由马变成任人摆弄的驴。这些年来,骑马找阿曼这匹马的男人不止李小四一个。她都捏拿稳了这些男人的花脉。李小四算这些男人中的上品,对此阿曼不得不另眼相看。不过在阿曼眼里,李小四的老婆静怡,除了个子小巧外,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那次,阿曼在儿童公园游乐场见过静怡带儿子荡秋千,她远远地盯着看了一会,觉得李小四欲弃静怡理由不充分。不过,话说回来,两口子尿不到一个壶里,也不能以相貌是否般配为依据。很多大妻看起来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可背地里剑拔弩张,硝烟弥漫。婚姻这病太难诊断了,世上没有特效药。作为医院的护士,阿曼比别人更明白这一点。因此阿曼理解李小四,每次李小四义愤填膺说静怡没有女人味,做老婆是可忍孰不可忍时,她总是抿着嘴似笑非笑,不发表任何意见。越是这样,李小四越觉得阿曼有修养,如果能骑上手,必定是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杀得了木马,翻得了围墙,斗得过小三,打得过流氓的好马。
一行三十多名东楚驴友浩浩荡荡开到七峰山脚下时,一阵惊雷轰隆隆滚过,吓得几个女驴友尖叫不止。紧跟着,劈头盖脸的雨点撒网一样下来了,驴友们慌乱成一团。李小四不慌不忙拿出雨衣,一把盖在阿曼身上。李小四的一套驴具五千多,算是比较高档的。起码比大磊的还高一个档次。天气预报真准,李小四啧啧夸自己有先见之明,幸亏带了雨伞,否则―――话音未落,雨网戛然收了,太阳从薄薄的云层嬉皮笑脸探出半个头来。众驴友像驴子一样发出哟哟哟的欢呼。
在一片较开阔的老林地,众驴友三三两两或坐或躺着休息。有人拿出面包啃起来,有人抽出矿泉水猛灌。几位女驴友踩着松软的松针落叶跳起了优美的华尔兹,不时赢得阵阵喝彩声。大磊朝众驴友一挥手,扯开嗓门高喊:各位,下面开展猪八戒背媳妇活动。前三对,老规矩,晚上优先安营扎寨。众驴友拍手叫好,开始了各自配对。李小四与阿曼自然是一对,阿曼不解优先安营扎寨是什么意思?李小四解释,驴友野外郊游,晚上睡觉是大事,驴友们常常为争一个好地势搭帐蓬你争我抢,甚至闹得脸红脖子粗,影响团结,所以,组织者利用游戏节目,一来活跃驴群的气氛,二来顺便解决晚上宿营难题。一举两得。
经过一阵闹哄哄的组合,共有十对猪八戒背媳妇站在起跑线上。李小四与阿曼在第三道,此道坡陡草密,杂石遍布,相比攀登难度很大。阿曼腿肚子直打颤,担心瘦小的李小四摔了自己。李小四豪情勃发,拉开马步,站稳桩子,准备迎接阿曼一百出头的肉体压上来。这种感觉李小四日等夜等,连做梦都是阿曼温软如玉的身子像蛇一样滑溜。以前在一起喝喝茶唱唱歌,充其量牵牵手,没有更多的肌肤之亲。没想到,来自七峰山驴场上的猪八戒背媳妇,给自己创造了机会。大磊一声令下,开始,李小四背起阿曼,将阿曼两条长腿死死抱住,阿曼则将李小四脖子箍紧,这样两人就像一个人似的,李小四觉得背上的肉体像棉絮一样轻柔,感到舒服极了,浑身的血液也快沸腾了。脚下当然有使不完的劲。一会儿功夫就蹭到半山腰。再看其他各位猪八戒,均东倒西歪背着千姿百态的媳妇,散得不成样子了。李小四背着媳妇将对手远远甩下一大截,成为众人惊呼的黑马组合。阿曼没想到李小四精瘦、个矮,竟有惊人的气力,背着她登山如走平地,面不改,腿不软。阿曼穿着连衣裙,李小四双手紧紧箍着阿曼两条大腿,由于坡越来越陡,身子直立较困难,李小四的手不知不觉滑到阿曼的大腿根部开始还能忍,慢慢忍受不了了,阿曼一声尖叫,李小四手一松,两人一起滚倒在杂草丛中。众驴们拼命喝彩,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重新站起,再次出发。山坡越发险陡,李小四渐感力不从心,脚步有些凌乱。阿曼的肉身像一砣浸温的棉絮,压得李小四气息渐粗,脸上青筋暴露,紧跟的驴友后发制人,一个个背着媳妇赶上来了。最后的冲刺,众八戒完全背变了形,有的掇着媳妇,有的抱着媳妇,有的掖着媳妇,李小四将阿曼拦腰抱到终点。大磊最后宣布,李小四与阿曼荣获第三名。前三名选手高兴得紧紧拥抱,李小四趁机捏了一把阿曼的屁股。
振奋人心的猪八戒背媳妇点燃了驴友们心中的激情。现场气氛一子融洽了。每次外出,除了几个铁杆驴友外,总会加入一些新驴友,新驴友越来越多,直接催生了驴友热,带动了驴友产业。阿曼第一次做驴友,很快领略了个中滋味,人与山水水乳交融,往昔的一切烦扰如水银泻地,顷刻无影无踪。这种感觉好极了,是任何补药都无法比拟的。
队伍很快攀到半山腰一处略显平坦的竹林,圆滚粗壮的水竹一字排开,根根顶天立地,气势恢宏。大磊下令原地休息,该补给的补给,该放水的放水,准备迎接更大的挑战。众驴友三三两两钻进竹林,眨眼之间无影无踪了。李小四拉着阿曼的手,穿过一片林地,跨过一条山涧,翻过两个山头,突然看到一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处有水果皮瓜子壳,显然有人来过,是一处活洞。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双双跳下去。里面越走光线越阴,空间却越来越宽敞。四壁有水泥抹过的痕迹,显然经过了一番修葺。李小四为找到这个谈情说爱的地方兴奋不已。兴许是刚才猪八戒背媳妇打开了局面,坐下后的李小四手脚有些闲不住了,一个劲往阿曼怀里探,好像里面有宝藏,一定要探出个究竟。阿曼冷不丁抽打着李小四神出鬼没的手,拉拉扯扯之间,李小四索性一把抱住阿曼。阿曼静止片刻,猛地一推,李小四如八戒跌跤,差点啃了个满嘴黄泥。阿曼捂着嘴吃吃地笑了,笑声在洞里渐渐放大,显得异常刺耳。阿曼静了静气说,才半年,何必急哩!李小四擦擦身上的泥土,自嘲地说,半年不短了,有人在半年内结了离,离了结,都几个回合了。阿曼轻捋额前零乱的秀发,笑而不语。顿了顿,阿曼转移话题,说说你老婆静怡吧,她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李小四嘁了一声,叹息道,那个哈巴女人,别提了,提起我就来气。别的不说,半年前,政府文化系统做家属楼,均价一千四,比市场价低近千元,我想搞一套。可她硬是不买,说岳父母的房子,迟早是我们的。她还有个姐姐,在北京一所大学读书,以后肯定不会回来的。岳父母也不想我们买,结果机会白白错过了。如果当时买下来,转手就能赚几万,真是他妈的傻B。李小四越说越来气,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昏黑的远处,约半分钟后,才听到咚地一声。两人均惊得大叫,我的妈,前面的洞居然深不可测。如果不慎失足―――阿曼慌乱地拉拉李小四的胳膊欲撤出。怕什么,大白天不会出现鬼。李小四临危不惧地说,又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掷过去,又是约半分钟的等待,才听到咚地一声响。阿曼往李小四身上靠了靠,抿着嘴露出浅浅的笑,接着说,房子没买成,作为男人,你也有责任啊。何必将麻烦一古脑推给静怡呢!静怡我看是个不错的女人。李小四又嘁了一声,莫提那个傻婆娘了,我跟她算是哑巴睡一头,无话可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娶她?娶她?李小四鄙夷地说,当初我是可怜她,可怜才娶她。阿曼冷笑一声,新鲜,相爱才结婚,没听说可怜别人才结婚。我……当时―――李小四有些语无伦次了。阿曼的目光剑一样刺向李小四略显惊恐的脸颊,据本姑奶了解,当初是你主动追静怡的,如果我没有了解错的话,你当年追静怡,是有企图的。静怡的爸爸是原政协副主席,分管全市文教工作。我与静怡―――李小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打断阿曼,你胡乱猜测什么?她爸原是政协副主席不假,可我根本没有利用这层关系为自己谋好处,好歹我也是科班出身,不至于为了前途牺牲个人幸福吧。阿曼正张嘴,突然,一束亮光划过,在洞内射出一柱柱阴阴绰绰的灯影。一位白胡子老人拄着拐杖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有鬼,有鬼啊。李小四大叫一声,拉起阿曼拔腿朝洞口逃窜,阿曼中途挣脱了。李小四惊魂未定地跑到洞口,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不见阿曼出来。真的遇到鬼了?李小四壮着胆子摸索着往洞内走。关键时刻,他不能丢下一个女人不管。奇怪的是,一向胆小的阿曼此刻怎么变得胆大妄为哩!渐渐地,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是个老者的嘶哑声音。李小四斗胆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只见一个头发胡须全白的老道,双手拄着拐杖,站在阿曼面前,嘴巴不停地嗫动着……爱情信则无,不信则有。老道最后一句话,李小四听得真切。很快,长长的道袍消失在洞内。李小四箭步上前一把抓住阿曼的手,你没事吧。阿曼挣脱李小四,你怕什么,老人家是修道之人,一直住在洞内。以前听说七峰山有个老道,还不信,没想到今天竟撞见了。李小四不认识阿曼似的,你平时忒胆小,这会儿―――阿曼的神情似在梦里一样恍惚,我刚才与老道聊天,向老道请教世间爱情为何物。他说了很多,归根结底,爱情是个虚幻的世界,信则无,不信则有,这话―――你能理解吗?李小四摇摇头,什么逻辑,俗话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这老道怕是神经错乱,是非不分吧。阿曼喃喃自语,信则无,不信则有,这话是有玄机的。只是我们凡人,都看不清楚罢了。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出洞口。
队伍重新集结,向山顶进发。
爬上半山公路,大家席地而坐,再次补给。一会儿,一阵轰隆隆近乎闷雷声由远及近,紧跟着响成一片,震荡山谷。大磊迅速爬上一座小山包,手搭凉蓬张望,他兴奋地大喊,哟嗬我的妈,来了一群摩托驴友,鬼子进村似的。众驴友纷纷涌上小山包。李小四眯眼细瞅,只见一队摩托沿着盘山公路鱼贯冲上来,沿途灰尘遮天蔽日,气势如虹。
转眼,摩托车队驶到跟前。大磊惊叫道,大熊,是大熊兄弟。太巧了!大磊快步迎上前,一把握住翻身下车的带头车手。哥们,巧嘞,竟在七峰山遇到。原来,大熊是邻市摩托车驴友队队长,前几次全国驴友集会时,大熊与大磊猜拳行令之际成了哥们。全国驴友一家亲,彼此相见,自然是一阵欢呼雀跃。
时近正午,初秋的日头像个刚出锅的高粱煎饼,软软乎乎的。驴友们分成几圈坐下吃午餐。都是随身带的卤鸡卤鸭卤鱼卤蛋,还有馒头花生之类的干粮。有人拿出罐装啤酒,有人抽出红星二窝头。大家交流着吃,谈笑着喝,其乐融融。有女驴友不示弱,抢过男将手上的二窝头,豪爽地一仰脖子,滴酒不漏。大磊喝得满脸通红,握着一瓶二窝头,窜到一女驴友前直叫唤,梅子妹妹,半年不见,越发漂亮了,来,亲一口。大磊故意将干一口说成亲一口,惹得众驴友狂笑不止。梅子是大熊带来的人,大磊以前见过她几面,混成了熟人。知道她是一名小学老师,每年寒暑假,总与大熊一帮驴友出没于鄂皖一带深山老林。梅子素面朝天,杏眼一瞪,像爷们一样举起半瓶二窝头一口干了。众驴友纷纷鼓掌,发出歇斯底里般的欢呼。大熊带来的梅子被大磊“亲了一口”,似不甘罢休,他摇摇晃晃走到阿曼面前,大妹子,哥敬你一瓶,你只屑喝一口,么样?阿曼不沾酒,忙高挂免战牌。大熊迷着眼,不依不挠,一定要喝。李小四只好挺身而出,公开向大熊叫板。李小四其实不胜酒力,两口烈酒下去,肚子像装进了一桶烈药,几近爆炸。
大熊像个不可一世的斗牛士,根本不把瘦精精的李小四放在眼里,他扯起一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随即狠狠地呸在地上。眨眼间,不知从哪里搜出一堆红星二窝头。一人一瓶,一瓶一分钟之内干完。中间只能吃一次食物。大熊抓起一瓶,肚子一挺,两眼一闭,一瓶酒咚咚咚就下去了。随手一扔酒瓶,挑衅地望着李小四。李小四来劲了,一手抓起两瓶二窝头,左右开弓,两瓶齐下,片刻两个酒瓶见底。众驴友算是开了眼界,热烈鼓掌。大熊像头发疯的公熊,脸红脖子粗,一连开了三瓶酒,有女驴友吓得捂住眼睛不敢看,莫喝了,再喝要喝出事?有人高喊。喝,坚决喝。喝死鸡巴软,喝不死鸡巴硬。有驴友挥舞手臂直吼。大熊灌下两瓶,正要举第三瓶时,头一歪,身子一软,稀泥般瘫软在地。众驴友忙上前,掐人中的掐人中,灌水的灌水,忙乱成一团。李小四手舞足蹈地跑起来,哈哈,老子赢了,老子赢了。没跑几步,一头歪倒在地。众驴友忽隆涌上来,大呼小叫。阿曼是护士,她果断扒开李小四的嘴,食指伸进去,李小四哇地一声,顿时汤汤水水大吐起来。一番折腾后,酒足饭饱的众驴友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打鼾的打鼾,放屁的放屁,出气的出气,都沉沉地进入梦乡。阿曼扶着李小四来到一处空旷老林地休息。李小四辗转反侧,扯着阿曼直嚷,老子今天―――赢了,赢了那狗日的。我李小四……是这个。李小四不停地竖大拇指。阿曼劝他莫出声,静心休息。李小四吃力地睁开醉眼,我没醉,我没醉……他拉着阿曼的手,气急力竭地说,老子天下第一,谁不服……老子就揍谁。当年,岳老头多管闲事……那次,一拳头下去打得他眼睛开花。岳老娘喋喋不休,一拳头下去……嘴角流血,哈哈。李小四像个剑走偏锋的侠客,怪笑不止。你吃了豹子胆,竟敢打岳父母?李小四嘁了一声,嘴角流出一线黄的紫的液体,断断续续地说,那次单位一团购房子,岳父母不让我买,后来,我……找他算账,他们矢口否认,我一气之下,一拳打在―――血……李小四头一歪,鼾声如雷般响起。
夜色渐渐浓厚了。月光下的七峰山弥漫着一层玫瑰色,静谧,泰然。阿曼喝了半瓶矿泉水,吃了一个面包,气色渐佳。她怅然若失对李小四说,我们认识半年了,我想讲一讲我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李小四点头,默默无言。
十九岁那年,我中专毕业,就谈了朋友。那时人太年轻,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他是机械厂一名司机,长相一般,初中文化。除了会开车,什么都不会。可鬼使神差,我们偏偏纠缠到一起。开始,我根本没拿正眼瞧他。那次聚会二三十人,谁会注意到一个毫不出众的男孩呢。后来,他开始追我,在我家门前等,在单位门口等,只要我一出现,就能看到他幽灵一般的身影。就这样,我们慢慢走近了,看电影,进舞厅,喝茶,唱歌,他用执着赢得了我的芳心。尽管我父母以断绝母女关系威胁,可还是挡不住爱情熊熊燃烧的烈火。我们终于走到一起。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参加工作才一年多。
婚后的日子,相继发生了两件事,都因我而生。一是婆婆寻短见。天底下婆媳嫌隙,是个普遍现象了。但闹到寻死觅活的还不多。有一天晚上,我与婆婆大吵大闹之后,婆婆一时想不开,竟将一瓶安定当饭吃了,经抢救无效死亡。我万分后悔,我是有罪的。幸好,他没怪我,处理完婆婆的后事,他一如继往地爱我。婚后第三年,事情又来了。那次我与怀孕的小姑子争吵起来,她不小心跌了一跤,五个月的婴儿流产了。这下事情闹大了。他家人都说我是个克星,是个克夫的命,要他早点休了我,免得日后还会生出血光之灾。老公个性乖张,脾气暴躁,虽然接二连三的出了祸事,可他对我还是百依百顺,依旧早出晚归开车。单位破产后,他起先跑出租,后帮人开大货车。一天,他出车到广西,说好一周返回,可两个星期了,仍不见人影。打电话,不在服务区。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好报案。不报还好,一报吓人一跳,他竟成了一名逃犯。警方介绍,在广西边境一条山区的高速公路上,他与另一名司机合伙抢劫,初步估算劫得人民币三百多万元。目前,两劫匪逃到广西与越南边界一处深山老林中,警方正调集力量全力搜捕。我当时一听,眼前一黑,哇地痛哭流涕。老公失踪了,原来沦为劫匪,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警方提醒我,如果有他的蛛丝马迹,立即向警方报案,否则将视同窝藏罪。这以后,我整天以泪洗面,既盼他的消息,又怕听到他的音讯。一天深夜,电话铃突然响起。我心里猛地一沉,仿佛发生了地震,天摇地晃。我颤抖着抓起话筒,果然是他,嘶哑的声音略显疲惫,是我,小辉。他压低嗓门,像是从地底下游出的气息。我哇地哭了,抽泣着说,你在哪里……快回来。我和孩子天天想你―――你快回吧。小辉顿了顿,焦虑地说,莫哭,婆娘,听我说,我出事了,一时回不了。你要好好照顾孩子。我已托人汇一笔钱回来,估计几天后就到,这笔钱足够你和孩子过一生。我不要钱……我要人,你快回来吧,回来自首争取政府从宽处理。我未说完,电话突然断了,发出嘟嘟嘟的盲音。我握着话筒拼命喂喂喂,一切都消失了,像做了一场噩梦。我不敢隐瞒,第二天如实将通话内容通报警方,我不想贪不义之财,只想老公早日归案,早日服刑,重获新生。
半个月后,警方紧急通知我去公安局。几位民警将一叠照片递到我面前,在一片片深山野林、乱石山岗里,留下一滩滩凌乱的足迹与血渍。最后几张照片上,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阵荒野。一具是小辉的。我眼前金星迸射,当即昏厥过去。警方事后介绍,两劫匪逃至深山老林,负隅顽抗,企图越境,被边防民警当场击毙。
在家躺了半个多月,我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带着儿子开始了新生活。我没有忧伤,脸上总是挂着自信的笑。年纪轻轻就守寡,很多人给我介绍对象,我来者不拒,可谈来谈去,没有谈拢一个。我不知道是自己不适合别人,还是别人不适合自己。时间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儿子念到初中,我还是单身。难道自己真是克夫的命?我开始信佛念道了。刚才在山洞里,我没有被老道吓得逃跑,想想老道的话,爱情信则无,不信则有,这话太有玄机了……阿曼凄然一笑,抹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
李小四第一次听阿曼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为她感到惋惜,也感谢她为自己敞开心扉。李小四拉着阿曼的手,真诚地说,我们结婚吧。我会真心对你的。比你老公还真心实意,相信我。阿曼抽回手,苦笑,摇了摇头,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你。我劝你莫离婚,回去与静怡好好过日子。李小四惊愕地睁大眼睛,满脸胀红着说,那你―――为何给我讲你的故事?再说,我真的爱你,我一直在寻找一生所爱的人,不,阿曼打断说,你爱的人也许是我,但我爱的人,绝不是你。人生大事,我们都不能马虎。我老公虽说是个抢劫犯,但我还是爱他。他临死前寄给我的钱虽然我一分没得到,但他这份心足够我一生去受用。他在别人眼里是罪人,但在我眼里,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丈夫。我承认,至今我还生活在他的阴影里。
李小四心里凉了半截。原来阿曼是用她的故事向他摊牌。他苦苦追寻阿曼近半年,将随着七峰山的夜色付诸东流。四周篝火熊熊燃烧起来了,远处,黛青色的山峰在篝火中明明灭灭,阵阵山风吹来,竟有刺骨的凉意。篝火越烧越旺,不时飘来满嘴生津的肉香。突然,传来大磊的粗大嗓门,兄弟们,快过来,羊肉烤熟了,手抓羊肉味道纯得很。驴友们围着篝火吃起来,唱起来,跳起来。李小四拉起阿曼,什么也别想,吃烤羊肉去。俩人来到篝火旁,加入到驴友们的热火朝天中。
篝火渐渐熄了,天上的星辉映出一片片奶白色云雾,给七峰山抹了一层油釉,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朦朦胧胧如诗似画。众驴友打着呵欠,哼着曲儿,各自支起帐蓬就地寝营。李小四因猪八戒背媳妇择优获得一处好地势,他安好帐蓬,打算让阿曼单独睡。他放弃了原来的欲望,一切顺其自然吧。正像老道所言,爱情信则无,不信则有。李小四挤进大磊的帐蓬,和衣躺下,眼皮粘合之时,忽听到一阵大风刮来,飞沙走石之声骤起,仿佛是百万雄兵深夜偷袭。一时乱响如战鼓,喧哗如闹市。混帐,混帐啊,有驴友尖叫,混帐,混帐啊……
李小四懵懵懂懂起身,揉了一下眼睛,眨眼不见身边的大磊。侧耳细听,四面八方传来轻微的嬉笑声,骂俏声。李小四什么都明白了。他发疯似的跑进阿曼的帐蓬,空空如也。一摸睡袋,余温犹存。阿曼―――你快出来?快出来!李小四猛地扯开喉咙,像野狼一样长啸。四周顿时死一般寂静,与静静的黑夜彻底融为一体了。嗡嗡鸣鸣的飞虫东一下西一下,在帐蓬四周唱起了小夜曲。七峰山的天地,真的属于夜晚了。
孤身躺在帐蓬里的李小四,眼睁睁到天朦朦亮,直到一束阳光刺破帐蓬,人才渐渐恢复了知觉。
【责任编辑 王永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