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一个男人,仿佛命定的不能过轻松的日子。 我出生于1950年代末,正赶上中国那个特殊的年代,自小物质与精神的营养就极度不良。家里穷又多子,父母的爱自然寡淡,所幸的是家教甚严,我从老实巴交的父母身上,学到了不少做人的道理。
母亲信命,她生前常对我说:命里活该有八升,到死不会变一斗。我不信命,可我一岁多便挨饿,想好好上学时偏遇上“文革”;刚当上合同工,那家工厂着了大火遭辞退;去挖海河,大堤跑水差点淹死;轻易没捡过东西,拾到一块手表,却被当作小偷扭送公安局;我结婚了,这是人生的大喜事吧?可我新婚的当天,56岁的母亲猝然去世,我只好凄惶惶悲切切回家奔丧……就说文学,将近20年,我把热情青春生命几乎交给了她,我为此卖掉了一套家具、“红旗”自行车、大英格手表、衣服等许多东西,买了1万多册书,写了不少读书笔记,日积月累也发了60万字不太像样的玩艺儿。正当我学有所成,局面渐次打开时,文学又几乎一夜之间遭到空前的冷落,冷落得让我接受不了。我只好怀着一腔美丽的哀愁、落寞与凄凉,无奈不甘而又自悯自怜地往前滑行。我清楚自己也许不是那个“材料”,我只想好好坚持一下,过得充实些而已。这是我的性格或者说是我的命运吧。
我很实在、真诚,从小就实在真诚,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尽管有时候实在得迂腐、呆傻和愚蠢,也改不了。
上初中一年级时,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儿,算作初恋吧,至今偶尔还能想起她。我曾对妻夸奖过那个女孩儿,用很真诚、很青春、很曼妙的口吻。妻的眼里便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一副伤心的样子。于是我才醒悟,人太实在了不行,有些真话对老婆讲了也不好。生活本身需要虚伪,虚伪是生活的一种明智一种选择一种艺术手段一种点缀,但如果到处都是虚伪呢?
常有人对我说:人不能太实在也不能太认真,更不能太虚伪,太实在自己吃亏多,太认真累得慌,太虚伪没人跟你交心。现在生活节奏加快了,许多人只讲结果,只讲目的,不求长远,不求深度,聚散离合再正常不过,求长远交心、实在没必要……我承认他们说得有理,但我还是习惯于实在、长远和交心。吃惯了嘴馋,拿惯了手贪,跑惯了腿长,习惯成自然,自然就习惯,习惯自然牵着你的鼻子走,哪管它习惯害人不浅?哪管它超越改变自己?再说这年头假的东西太多了,假烟、假酒、假药、假服装、假家电、假币……要是再涌出一大批假人假感情,那太可怕了,我怕那样的世界。更可怕的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假假真真、真真假假,谁分得清,谁又有那个工夫去分清?我还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吧。
我很宽容,甚至宽容别人的误解和伤害。我讨厌整天绞尽脑汁算计别人、攻击别人、嫉妒别人,彼此报复拆台。何必呢?不顺眼离得远点,相安无事多好。你看人家不顺眼,人家同样早也看你别扭,从根本上讲,人这个玩艺儿不受天害容易,不受人害那是做梦。好人需要休息,刽子手永远在磨刀霍霍。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毒蛇咬人,鹰飞天空,鱼恋海河,虾钻紫泥,春风乍起,百草苏生,秋稼成熟,万籽收获……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这是天性,天性和存在就是最大的道理。更何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有自己的苦楚,大家活着都不容易(尽管种类、层次、质量有别),都不是想笑就能笑,想哭就能哭的。我很理解别人,这种理解不是那种泛化的、庸俗的,被某些人说滥了的理解,理解是深层次的东西,是基于差别、个性之上的宽容,理解不是强迫人家接受认同拥有占有什么,而是失去什么。那种硬求别人理解的“理解”,首先就是对人性的最大不理解。我不怕别人不理解,正是由于我充分理解了别人。我也常对别人讲:眼睛都没有,当然不怕别人恶意的目光。脚都忘了,难道还怕穿小鞋吗?谁能照亮我茫茫的路?谁能抚慰我孤寂的心?我说谁也不能,一切靠自己,要是连自己都靠不住,只有倒下了。你自己就是自己的灯,你自己就是自己温馨的手,自己的血伤口自己舔。想不开也得想得开,想得开更得想得开。男人只能被毁灭,而不能被打败。宽容吧,虽然宽容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一种无奈,可不宽容又能怎样?
我活得很累很累,一天到头忙到黑,一年四季忙到头,除了要把工作干个差不多,家务干好,我的事情永远没个完。我大年三十晚上还给远方的朋友写信,八月十五替别人写官司状子,阳历年代人写评职称用的论文,大年初六开始写材料……工作要干好,部门要团结,闻过则喜,知过就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力争让领导、属下、同事都认可。我要答应别人一件事,那就非认真去办不可,完不成也要有个交代。为了这,我整天疲于奔命,耽误了许多自己的事情、时间、精力。我觉得人应该讲信用,讲信用是做人起码的准则。1985年秋天,一位北京老家的工人,为我买过一张公共汽车票,我至今记得那张憨厚淳朴的脸,我常叫人捎信给他:有事找我啊。虽然我一介准文人,有些事根本办不成。不是吗?我只是实在而已,但实在不实惠,不能当饭吃,在有些人眼里一钱不值。在生活不知不觉亦知亦觉日益把人变得冷酷无情的今天,我发现自己之所以那么累,是太喜欢替别人着想,太爱记住别人的好处。怪不得这年头不少的人,老是觉得别人对不起他,老是轻易忘掉别人的好处,原来记住别人的好处自己是要受累的呀。人情账和现代风的区别在哪里?顾及别人和自我中心主义,哪一个更属于世纪风、时尚潮抑或符合历史趋势的新道德新文明呢?记别人的好处难,恨别人的过处易,这难道不是人的天性吗?我不懂,我古典,我现代不起来潇洒不起来,我怕忘恩负义,我认为冷漠和虚伪同样可怕。
我已成年,我爱做梦,很美的梦。我总梦想,我们生活中多些实在、真诚、热情、良知、宽容和信用,我总想说,社会再发达,人依然是人,感情心灵的伤害不会因文明的发展而根本改变。我企盼自己能进一步兑现我的梦想,我渴望那些我们称之为永恒美好的东西不要破碎凋零荡然无存,我想应该让那些好人君子生活得滋润轻松愉快些。然而,梦想企盼渴望终究不是现实,它们有点虚妄,不过谁又能说虚妄不是一种美丽呢?
像我这样一个男人,实在也好累也好宽容也好傻也好守信也好热心也好倒霉也好……反正活着就好,就要走完人生的过程,我大概此生是改变不了也不想改变了。我不相信命运,我相信禀性难移,那么禀性与命运有没某种联系?是不是命运的一种投影和反映呢?我不知道。
女人30岁
30岁,才知道走到了人生的分水岭,才产生了一种心静如水的感觉和朦胧入世的怅惘,才懂得绚烂的花期在转眼间悄然枯萎,才会平平淡淡面对天籁敲响的一个个人生命题。
女人30岁,阳光温馨,前路昭然,梦境如丝,风起云飞依旧,心灵的世界肃穆如钟。龃龉有过,阵痛有过,泪曾化作倾盆雨……一切本是意料中的情节,思想与激情在无数的故事中沉潜,隐忍抑或本能地走进一种过程和人与人之间幽深的隧道。即使匍匐着在礁石的缝隙钻过,也爱留恋海滩上深深浅浅的脚印。
30岁,已走了很远很远,肩上的分量很重很重,学会了默默地认可现实和企求的位差,接纳与感觉的同时只在苛刻选择的基础上对话。30岁,该有的似乎已经拥有,不该有的暗自祈求,对海市蜃楼,还有悄悄瞩望的兴趣。
30岁,习惯于化淡妆,着素雅的衣服,不屑于和浅薄、浮躁、浓妆艳抹的少女为伍。当然也有点嫉妒,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嫉妒、挑剔的嫉妒。
30岁的女人,喜置身于静静的居室,恬静地看孩子渐渐拉长的身体和背负巨荷的夫君,把所有的精力、诗情、爱意,都转化为一种现实的操劳和操劳的现实,任窗外黑亮亮的瞳孔游移,任室内的丁香花舒展凋落,一心构筑家庭的“三角架”。有时也尝尝不加方糖的咖啡,也睇视轻盈软柔的窗帘,也拥抱床上的布娃娃,也上网聊聊天,也把忧愁和想象织进绒线,也对镜感叹皮肤的颜色……不过,这一切都染上了母性的光泽,不再像少女的浪漫和稚气。
30岁的女人,心跳有时频率太快,有着源头的活水不断地冲淡粘稠的血液。日子如秀女般媚妍丝绸般柔滑肌肤般细腻,心绪又躁动,又朦胧,又神秘,又现实,最后多是被迫冷静,笑的时候只会浅浅的,哭的时候也不会大声,往往是,抑冲动于贤淑,将诱惑托浮云,挥哲人之远去,笑艺术似癫狂。仿佛已无挽留之念,无罢手之憾,在人生的边缘地带,任凄楚、婉约和温馨的长笛竖箫,空然自横,心灵的老茧,好似利刃无伤,实则暗香浮动,思绪如波。
30岁的女人,偶与三四女友相聚,孩子和夫君是主要的话题,琐屑至一把盐、一双袜子和首饰的成色。兴来结伴逛街,会因几块钱,与小贩良久舌战,转过身去,相视一笑,还说“可以”。偶尔也会述及少女的孟浪青春的鲁莽,却没有了那种一见到底的酣畅淋漓,往往把最隐秘的部分留下独享,把打掉的牙齿咽进腹中。
30岁的女人,因为已熟悉了自己、家庭和世界,有时会感到生活乏味,莫名其妙地发火,说着多少次没有离成的“离婚”。不过老练、世故和机巧还是相伴匆匆的脚步,去捕捉一次次人生的机遇,纯真已失去了原有的形态,演绎为一种自觉的表演,理性的抽象,经过了构思和过滤。
30岁的女人,不知不觉学会了把握自己,把握孩子和夫君,喜欢在恒定、规范、秘而不宣的情况下爱;希望了解别人,更愿意别人理解自己,同时又尽量包严自己;善于暗暗地与广大的世界沟通信息,刚获得一部分,便禁不住张扬了与己无关的东西。然而,有形或无形的努力失败后,又爱嘀嘀咕咕,气恼和沮丧,常常喜形于色,针尖对麦芒剑拔弩张。
30岁的女人,已习惯于谨小慎微的举止,已习惯于交错纷呈的斑马线前的犹豫,已习惯于大街上各种内容的目光,已习惯讲话与男人对视,已习惯于各种现代和古典的潮汐,已习惯于孩子的惹祸丈夫的怒吓猜忌,已不再刻意追求百分之百的“回头率”,已知道哪些先生对自己有没有“歹意”。
女人30才成熟,才明白,才知道怎样演下去这场人生的话剧;30岁,了不起的年龄;30岁的女人特别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