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亚林：最近，中国人民大学的高放教授在《中国党政干部论坛》２００３年第９期上，发表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大力加强社区建设》一文，他在文中指出，"马克思所说的"联合体"就是社区。"其立论依据主要是在马克思著作的英文本、法文本、德文本和俄文本中，社区的英文就是"ｃｏｍｍｕ?鄄ｎｉｔｙ"一词，而且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讲的"自由人联合体"也用的是"ｃｏｍｍｕｎｉｔｙ"这个词，所以"自由人联合体"也可以翻译为"自由人社区"。共产主义的奋斗目标就是建立自由人社区。"社区"与"共产主义"是同一个词根"ｃｏｍｍｕｎｅ"，而"共产主义"是抽象名词（ｃｏｍｍｕｎｉｓｍ），"社区"是实体名词（ｃｏｍｍｕｎｉｔｙ），所以说社区就是共产主义社会高度自治的群众联合体。２００３年１０月６日出版的《报刊文摘》也以""自由人联合体"就是社区"为题对此进行了转载。
在我的印象中，最早将"社区"这个词用于社区研究的是德国社会学家腾尼斯，他在１８８７年出版了德文著作Ｇｅｍｅｉｎｓｃｈａｆｔ ｕｎｄ Ｇｅｓｅｌｌｓｃｈａｆｔ（《共同体与社会》或《社区与社会》），该书后被美国社会学家罗密斯翻译为英文，书名为Ｃｏｍｍｕｎｉｔｙ ａｎｄ Ｓｏｃｉ?鄄ｅｔｙ（《社区与社会》）。从涵义上来看，滕尼斯的社区概念主要指农村社区，与马克思所讲的"自由人联合体"不是一回事，它反映的是一种古老的以自然意志为基础的关系，是一种亲密无间的、相互信任、守望相助、服从权威且基于共同信仰和共同风俗之上的人际关系；从时间上来看，"社区"这个词的出现显然要比马克思提出的"自由人联合体"要晚，而且"Ｃｏｍｍｕｎｉｔｙ"被翻译为汉语"社区"之义则是２０世纪３０年代之后的事情。那么，到底该如何理解"自由人联合体"与"社区"之意义？
曹佩霖：马克思曾在不同的场合使用过"自由人联合体"这一词，这一点高放先生在他的文章中也提及过。但马克思在使用"自由人联合体"时，其内涵有一个发展过程。１８４２年６-７月，马克思在为《莱茵报》所撰写的文章---《第１７９号〈科伦日报〉社论》中提出，应当"把国家了解为相互教育的自由人的联合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１卷，第１１８页，人民出版社１９５６年版）这是马克思首次提出"自由人联合体"的概念。此时，马克思还是一位革命民主主义者，其世界观还带有浓厚的唯心主义色彩，他把自由看作不仅是人的目的，而且也是历史的目的。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在马克思看来，可以分为两个时期，一个是不自由的时期，另一个是自由的时期，这种不自由肇始于"人类史还是自然史的一部分"的时期，一直持续到封建专制时期；自由时期则是从资本主义摧毁了封建专制制度而开始的，资本主义通过立基于自由理性的国家以及确保人的自由的法律制度等外部条件之确立，实现了不自由向自由的过渡，进而使得自由开始成为人的天性。当然，马克思在这里所提及的自由还是一种脱离物质生产关系的抽象自由。
１８４８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进一步指出，"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１卷，第２７３页，人民出版社１９７２版）在这里，马克思和恩格斯鲜明地表达了他们的政治理想，即实现全人类的最终解放，而人类解放的基本内容就是人获得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到此时，马克思已经完全转变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把废除资本主义的私人所有制作为摈除人的异化和实现人的自由的关键之举来看待。马克思认为，在这样的"联合体"中，人人都是自由发展的，个人的发展和一切人的发展达到了自觉的统一，不仅个人是完美的，而且整个社会也是完美的，这种"自由人联合体"就是共产主义社会。而且，在这种"自由人联合体"下，国家失去了它原有的政治性质，而演变成为一个社会自主管理机关，即"以生产者自由平等的联合体为基础的、按新方式来组织生产的社会，将把全部国家机器放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即放到古物陈列馆去，同纺车和青铜斧陈列在一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４卷，第１７０页，人民出版社１９７２年版）
１８６７年，在《资本论》第１卷中，马克思再一次把"自由人联合体"作为历史发展的最高目标，他说："让他们换一个方面，设想有一个自由人联合体，他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并且自觉地把他们许多个人劳动力当作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２３卷，第９５页，人民出版社１９７２年版）接着，在《资本论》第３卷中，马克思又提出，"如果我们设想资本主义的社会形式已经被推翻，社会已被组成一个自觉的、有计划的联合体"，那么，这种"联合体"就是摆脱了被剥削和被奴役地位的、在人身上和经济关系上都自由的劳动者的经济联合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２５卷，第７４５页，人民出版社１９７４年版）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着重强调了"自由人联合体"是建立在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要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这一根本目的，就必须彻底铲除资本主义私人所有制，摆脱现实的物质生产关系对人的种种束缚，使人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从而成为自己的真正主人。
从马克思主义原著中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的构想，是立基于全社会占有生产资料、生产力高度发达、物质文化生活条件极大富足的前提之上的。尽管人类到目前为止，还很难摆脱现实的物质生产关系的制约，但人类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却是不可阻挡的历史大趋势。现实的人类在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过程中，通过发展生产力这一积极力量的引领，不断地为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创造条件。
２０世纪９０年代后，新型的城市社区在中国各地大量涌现。新型社区的涌现与社区建设的勃兴，与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和发展以及城市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密不可分。那么，什么是社区呢？我认为，社区是指一定地域上因生存需要而形成相对稳定的社会关系的人类共同体，其根本价值取向在于通过社区自治进而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之目标。２０００年１１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转发了《民政部关于在全国推进社区建设的意见》，在该文件中，民政部关于社区的定义是这样界定的："社区是指聚居在一定地域范围内的人们所组成的社会生活共同体。"民政部将社区的定义限定在"社会生活共同体"层面，有一个明显的不足，即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人们对"社区自治"的价值诉求，不利于我们很好地把握社区的本质特征，更不利于我们把社区发展的目标取向与关注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这一马克思主义的根本价值追求有机地联结在一起，这也是为什么当代中国的城市社区建设始终面临着内在动力不足这一深层次问题困扰的原因之一。
唐亚林：从您上述对"自由人联合体"和"社区"的内涵的分析中，我注意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即马克思所主张和展望的"自由人联合体"，一方面它实际上是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一种新型社会组织形式，即国家消亡后取而代之的新的社会自主管理机构，另一方面它的建立基础之一是生产资料公有制。由于社区的最主要组织形式---社区居民委员会是社区居民实行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务、自我监督的群众性自治组织，也是一种社会管理机构，加之"自由人联合体"与"社区"的英文都是"Ｃｏｍｍｕｎｉｔｙ"，因而高放先生认为"联合体"与"社区"之间有贯通之处，马克思所说的"自由人联合体"也就是"自由人社区"。不知我这种理解对不对？另外，如果"自由人联合体"的建立基础之一是生产资料公有制，那么如何理解建立在资本主义私人所有制基础上的资本主义"社区"的本质？
曹佩霖：你的分析有道理。我想高放先生之所以认为马克思所主张的"自由人联合体"就是"自由人社区"，关键是这二者之间存在共同点，即"自由人联合体"是一个完全自治的社会组织形式，是在国家消亡之后出现的一种新型社会自主管理机构，而现时代中国的"社区"也正好呈现了马克思当初所主张的"社会高度自治"的社会管理机构之性质，且中国共产党人也正在不遗余力地推进社区建设，大力推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推动人类社会朝着理想王国的目标迈进，因此，把"自由人联合体"翻译为"自由人社区"有它的实际意义。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由于马克思一再强调"自由人联合体"的建立基础之一是生产资料公有制，这种"自由人联合体"是在彻底铲除私有制基础上而诞生出的新型社会组织形式，因此，在当代中国，由于我们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们的基本经济制度仍然是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共同发展的经济制度，从学理角度来看，如果把"自由人联合体"一味看作成"自由人社区"，或者认为"社区"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自由人联合体"，而不注意他们的内在建构之差别，可能容易导致理论上的混乱。毋宁说，"自由人社区"是"自由人联合体"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雏形或过渡形式更为贴切些。
至于你提到的如何看待建立在资本主义私人所有制基础上的"社区"，我觉得应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的社区尽管其组织架构及其实际运作也是完全按照居民的自由意愿而实行高度自治的，在实际中也是一种社会管理机构，但这种社区由于是立基于生产资料私有制基础上，因而难以从根本上避免人的异化现象的出现，进而难以真正实现人的完全自由和最终解放；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的社区在推动居民自主参与共同体内部事务的管理等方面，确实体现出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取向，它有助于缓解和调节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从而为维护资本主义社会的稳定和"持久"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支撑作用。
唐亚林：从马克思所主张的"自由人联合体"与当代中国的"社区"及社区建设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贯通，您认为社区建设对于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之目标有什么重要意义？
曹佩霖：我在前面已经提及，社区及社区建设的根本价值追求在于通过社区自治的方式，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之目标。人类社会向"自由人联合体"过渡的历史进程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更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进程也是一个逐步累积的过程。明了这一点，我们就能深刻认识到在当代中国积极推进社区建设的重要意义。也就是说，我们从社区建设中找到了一条逐步推进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的有效途径。以往我们在这方面吃过不少苦头，有过很多教训，总是想在一夜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在一夜间让所有人的思想道德素质得到全面提升，历史已经证明这种想法和做法十分荒谬。
实现共产主义，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之目标，是中国共产党的最高理想，但这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历史过程。这是中国共产党经过多年的实践所得出的科学结论和预见。我们要在大力推进生产力和经济文化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在全面推进社区建设的进程中，不断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需求，不断提升人的主体性地位，不断提高人的全面发展的程度，不断提高全民族思想道德素质和科学文化素质，从而为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之目标不断创设基础性条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