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罗西准时醒来，看了看床头的钟表，不多不少，时针正指向五点钟。 上铺又传来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罗西知道，翠花又要开始行动。罗西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脑子在飞速地旋转着，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个叫翠花的女人，每天早早起床外出，究竟要做什么。邻铺的燕玲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两只不大不小的老鼠，从开着的窗子处跑进来，在宿舍里“吱吱”叫着互相追打。走廊外的灯光照进屋内，一摇一晃，闪烁不定。对面第一工业区内，传来隆隆的机器声，夹杂着几声汽车嗽叭的鸣叫声。很快，翠花穿好了衣服，从上铺下来。罗西赶紧闭上眼睛，装出熟睡状。翠花下了床，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拉开房门，瘦长的身子像幽灵一样，飘出屋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罗西百思不得其解，她的脑子里转得更历害了，这个叫翠花的女人，在搞什么名堂？她究竟在做什么？从她进厂两个月以来，每天深更半夜地起床往外跑，难道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罗西决定跟踪翠花。
罗西轻轻地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拉开了门。翠花已到了楼下，沿着公路向西北方向疾步走去。街上的路灯忽明忽暗，路上行走着三三两两个下夜班的工人。罗西生怕被翠花发现，始终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了一段路程，翠花在一片菜地处下了公路，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去，走到一片低矮的房子前，七拐八拐人就不见了。罗西在附近找了几遍，没发现一个人影，只得按原路返回厂里，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罗西对这个名叫翠花的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好感。进佳利厂第一天，一个身材矮小、满脸长满“青春痘”的保安把她领进了二楼生产车间。车间又长又宽，里面灯火通明，五、六百名员工正在车间忙碌。一个身材高大肥胖的男子背着手在车间走来走去，突然扯着嗓子大声喊叫：“翠花──扫地！”车间里一阵哄笑声。正疑惑间，罗西看到从楼下“咚咚咚”跑上来一个女人。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瘦长，眼睛很大，五官十分周正。女人拿着扫把开始扫地。她手脚麻利。后面刚打扫干净，有员工恶作剧把纸片垃圾乱丢地上，她又跑回去扫后面的。工作台很快收拾干净。三个男孩抬来几个纸箱，把里面的毛头倒到台上。毛头很大，宽大的台面上一下子堆满了。胖子说，快点快点，早点做完早下班！
一个组长模样的瘦高男子把罗西带到插管组，让一个叫刘平的女孩子教她插管。罗西终是忍不住好奇心，问刘平，那个翠花是做什么的？刘平说，新进来的清洁工。负责车间和宿舍卫生，工作又脏又累，工资又低，都没有人愿意做的。真是想不明白，她都那么大岁数了，还出来打工！
胖主任拖着吨位十足的身子，背着手在车间里晃来晃去。看到做事慢的，扯着嗓子骂上几句，一天工作下来，忙碌而紧张，罗西累得快要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熬到晚上10点钟下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收拾床铺时，发现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借着灯光，罗西看到是一首打油诗：“都说深圳像天堂，黄金遍地有万两，到了深圳进工厂，才知工厂像牢房；个个都说深圳好，人人都往深圳跑，深圳挣钱深圳花，哪有钞票寄回家。都说……”
罗西想到自己的命运，心中不免有些凄然。
那天，父亲和母亲又因为“狐狸精”的事情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便动手打了起来。母亲疯了一样大声叫骂，引来街坊邻居都来围观。罗西默默地进屋，翻出以前积攒下的800多元钱，收拾几件衣服，在父母的吵闹声中，默默地离开了家。那年，她正读高二。
父亲在没有遇见“狐狸精”之前，家里原本还是幸福的。那时，爸爸妈妈牵着她的手，“西西西西”地叫，她是骄傲的公主。可是，自从爸爸升了主任，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妈妈流着泪告诉读初中的罗西，她爸被“狐狸精”迷住了。从此，家里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罗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人变得很沉闷。
罗西来深圳，投奔的是同学的姐姐，罗西叫她梅姐。梅姐说，一无技术二无工作经验年龄还不满18周岁，大厂都不要的，只能进小厂了。梅姐在关内做白领。于是，罗西在佳利厂，做了一名流水线上的作业员。
来到一个新地方，罗西睡不着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刚想睡着，睡在她上铺的翠花轻轻地下床，拉开门悄悄出去，不知去向。上班时，翠花又准时地出现在车间。以后几天，天天都是如此。
翠花倒是挺勤快的。每天工厂宿舍打扫个遍。见了领导点头，见了同事微笑，见了谁都很亲。罗西觉得，这个世界这么冷酷，这个世界上谁都不可亲，没必要这样对别人客气。自己的父母都那样，还有什么人可以让她感觉到亲。
翠花像一团谜，让罗西捉摸不透。越是好奇，越想揭开谜底。再一次跟踪时，罗西聪明了许多，她换了件从没穿过的长衣服，把扎着的马尾发披散下来，戴了顶太阳帽，遮住了大半个脸来。这样，罗西都可以大胆地进行跟踪行动了。
还是那条路，罗西与翠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下了菜地，前面是一片瓦屋民房。拐了几个道，翠花来到一间小屋前，翠花轻轻推开门，门打开一条缝，翠花身子一闪，进了屋里。
罗西想，这个女人，肯定是在约会的。罗西这么想着，心里一沉，忽然想起了家中花心的父亲。心里不免感叹：这世道，成什么了！这么想着，罗西刚想离开，屋里的灯亮了。罗西听到了说话声。忍不住好奇，还是从窗子的缝隙里往里看，看到翠花正挽着袖子，在淘米做饭。旁边果然坐着一个男人。这时她听到翠花对男人说，以后晚上你要早点回来，太黑了，看不清路，还要推着车，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男子说，晚上的时候生意好，想多挣点，两个孩子一个高中一个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男人停了一下，又说，你也要注意一点，别太累着了，看你的身子，是越来越瘦了。翠花手里削着土豆说，你放心吧，我身体棒着呢。昨天我买了点排骨，炖些汤给你补补身子。男人说，你每天这么早回来给我做饭，厂里有没有人看到啊。翠花说，没事的，我动作轻的。厂里不让员工在外面住宿，就是怕迟到。我不会迟到的。现在生意才开始，咱们要比别人便宜一点，活要做好一点。男人说，这个不用你说，我是知道的。辛苦就这两年了，等咱们儿子大学毕业了，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翠花说，是的，坚持着，也就辛苦这两年。这个星期天我们没货，厂里放两天假，我可以给你搭搭下手，新华超市路口那里人多车多，你出摊时可千万要小心。罗西听得似懂非懂的，悄悄地离开了。
罗西在迷惘中打发着无聊的时光。有时不加班，厂里的青年男女蜂拥向网吧或歌舞厅，罗西则呆在宿舍里看韩国电视连续剧，边看边抹眼泪。这天下了班，翠花怀里抱着一堆书兴冲冲进来，对罗西说：西西，你看我给你带来这么多书，以后你要天天看书，就不会感觉无聊了。这些书是我深圳读大学的儿子的，我让他带回来给你读。西西，你这么小的年纪，要多学点东西，将来都能用得着的。这个社会上，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罗西接过书，看着翠花瘦瘦的脸，连着声道谢。
周末的时候，罗西呆在宿舍看书，忽然想到翠花说的话，便决定去新华超市看个究竟。在超市前的一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罗西看到，在一个补鞋子的摊位前，翠花正忙着招呼生意。翠花的男人，坐在椅子上，两手不停地忙碌着。他旁边放着拐杖，那只空了的裤管迎风飞舞。
三月的阳光像金子，从高大的古榕树上一倾而下，把树上的叶子摇碎，散了一地。男人额上的汗珠，滚滚而下。翠花拿出毛巾，给他擦拭着额头的汗。那一刻，人间久违的真情扑面而来，罗西对这对卑微而不卑贱的夫妻，生出了许多感动。这种相濡以沫，低微到尘埃里的幸福，是人间最美的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