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都要上街擦皮鞋，绝不仅是因为懒，主要是基于一种考虑。认为应该为别人提供一条生路。何况我这人尚较封闭，接触社会的机会不多，这也算是一个窗口。许多擦皮鞋的人难以给我留下印象，因为我总是利用这段时间看报纸。有一回无报可看，就看那个老大娘擦鞋。老大娘并不急于擦，先递一支烟给我，我有些奇怪，谢绝了。老大娘笑嘻嘻地说：“抽一支嘛，这烟好，抽了我给你多打些鞋油。”我更加惊奇，世上居然有这种擦鞋匠?
老大娘慢吞吞抽完一支烟才开始擦，边擦边跟我唠叨，说我是她今天的第一个主顾。因为她老，找她的人少。“你找我算是找对了。”她得意地说。
她擦得仔细，又慢，我说你这种速度怕是只有喝西北风。她狡黠地一笑说：“我又不图擦鞋挣钱。”“那你图啥?”我诧异。她说她是来看风景的，老头子死得早，孩子们又成家立业弃她而去，她一个退休工人独自在家实在无聊。她本来在街头守交通，守了几天总是在罚款，心里不舒服；不罚又不行，别人靠这提成。她于心不忍，就去帮人看铺子卖百货。老板尽弄些伪劣货来坑人，她多次提醒顾客不要上当，那些顾客反把她当成神经病――天下哪有自己说自己卖的是假货的?再说回来，拿了老板的钱却倒老板的灶，她自知理亏，干脆不干了。最终她选择到这里来擦皮鞋，擦鞋只是借口，可以在这桥头上看风景，成天人来人去，什么人没有?光说女人的打扮就让她看花了眼。还有长相，她听旁边那个算命的胡诌多了也能从人长相上看出些名堂。“你就是个写字匠，我看得出来，你瞒不过我。”她十分自信。
有一回一个外国人来擦皮鞋，一个劲儿向她比大拇指，拿一把钱出来让她拿，有人民币有美元，她只拿了一张一元的人民币。外国人走后围观者就说她是个傻老太，不拿一百美元至少应拿一百元人民币，国外手工最值钱，一个个又都是资本家，等于是打富济贫，犹如当年闹农会吃大户挖浮财。人家主动要你拿你不拿傻得要吃猪脑花。她有她的主张，她为啥非得蒙人!人家外国人老远地来这里擦一双鞋还要被你们宰，人家会说你成都人不仗义，说这里的老太太举着大刀要砍人。她得顾脸。我心想这老太太还很有民族自尊心。
老大娘一天擦不了几双鞋，因为她总把顾客让给别人，那几个女娃子都是从仁寿来的，她指给我看，说大的那一个负担重，老母亲是个母猪命，又大了肚子准备超生，家里几个弟妹等她补贴。另一个的男人是个赌徒，欠一屁股债，她只好出来挣钱还债，否则就要被人拆房子。唉!都是苦命人。她叹一口气，说她挣几个钱够了，挣多了媳妇就要打她的主意。她那个媳妇是猎狗变的，一点气味也能嗅出，人又凶恶，不说钱还过得去，只要一说钱爹娘通不认，所以大娘她尽量少挣，免得自讨气怄。
鞋终于擦完，我要付钱，大娘死活不收，说你听我摆了这么久龙门阵我还没有付钱给你，哪还能反过来收钱呢。一般的顾客都嫌她�嗦，不愿听她闲嘴。她不说出来心里又憋得难受，就要生病。“你听我叨叨就是给我治病哩。”
我大惑!
鼠战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是无法战胜老鼠的。从国家到单位到家庭，老鼠无处不在。它们吞食着我们的资财，使我们神经紧张，使我们染疾，使我们恐慌。它们在天花板上飞蹿，在衣柜里做巢；在餐馆里吃公款；在医院里侵吞公费医疗；它们在一片喊打声中悠然过街；它们能识耗子药的真伪，能够咬断电猫的线路，能够化敌为友，将猫改造成同谋，将毒药变成营养品；它们满世界生养，使种族不断繁衍膨胀；它们登堂入室，不受身份证的限制，更不要户口……老鼠是无法灭绝的物种，相反，无数的家庭被它毁于一旦，无数的古代文明被它毁灭，无数的仓库坍塌，老鼠们却仍在黑暗中磨牙，在阴处用它们的绿豆眼睛窥视世界，在旮旯里策划阴谋。
老鼠们是在冬天侵入我家的，先在纱窗上咬一个洞钻进来。我立即将窗户关严，在屋里四处寻找它的踪影。它先是藏在棉絮里，后进入衣柜，在米袋中屙屎，最可恨的是将水果一个一口，菜一口一棵，于是我们家不得不全民动员，拿棍的拿棍，提扫帚的提扫帚，将家具搬开，坛坛罐罐翻一遍，挖地三尺，一定要揪出这个坏分子。坏分子先是伏在废弃的旧棉鞋里，等妻子踩着肉唧唧的它已潜得不知去向。待全家人疲惫绝望时又发现它吊在书柜的背面，很悠然地摇晃，像在打秋千。将书柜挪开它又逃之夭夭。
去居委会要来耗子药，说是新潮口味，耗子最爱吃，且死亡率极高。在四下里布药，家人不敢说话，据说鼠类通人语，一个个只能以目相示，专心等待耗子的死期。耗子却活得无比欢乐，腊肉被咬去一半，香肠也所剩无几，连呢子大衣也不能幸免，被它啮咬得千疮百孔。只好养猫。心想你耗子再厉害也凶不过你的天敌!哪里知道猫都退化，只晓得当宠物，连猫粮被耗子抢食也不生气，只哀哀地望着人叫。要知道人对付得了老鼠还要你猫来干啥?想一想如今保安保不了安，会计管不了账，作家写不出文章，这些也都司空见惯，也就无法指责猫不逮耗子了。
从一本书上读到老鼠其实很怕人，最怕女人尖叫；外国人还做过实验，在受惊女人的尖叫声中老鼠有吓死的，有吓昏的，有吓得流尿的。所幸我们单位就有一个爱惊风火扯的女士，每受惊必尖叫，每尖叫必令人毛骨悚然，就邀其来家。看恐怖片，女士边看边叫，引得邻居聚拢，问：报不报警?回答：不用，只需帮忙找死耗子。
耗子从暗处被轰出，并无死相，企图从纱窗孔钻出，只是来时瘦小，如今已被养成硕鼠，孔小体大爬不出去，被我一扫帚横扫，竟让其滑脱藏到杂物之中。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对付耗子只需将其养得肥胖，最好用催猪饲料，待肥得呆滞再收拾不迟。
又心生一计，干脆开放，将门窗一律打开，让它来去自由，等它出走再闭关令它不能入境。不料贼鼠反引来一群同类在屋里敞开了肚子下仔。有一天打开组合柜，顶里面肉嘟嘟一窝耗子儿，正“吱吱”叫着要吃奶，令人汗毛倒竖……据说在美国出生的人都是美国籍，于是有人千方百计去美国生育；在我家里出生的耗子我并不准备给它们报户口，这自然是题外之话。
又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便借得一条“西施”来家搜寻，毫无结果。是老鼠早已迁徙，还是它们有什么隐身术?可能它们天生会气功，有搬运术或土遁之法，不然无法解释它们的消失。
如今一查伪劣商品总没有结果，查贪污腐化也查不深入，案子是无头案，却有无数人号称“开了天目”，有“透视功能”或能看出人的五脏六腑。世上奇人奇事确有，却无法考证，不辨真伪，多为传说，否则几只老鼠岂能藏匿得如此隐蔽?
耗子消失是假，采用的是打了就跑的游击战术。妻子晚上吃了一点糖忘了洗脸，就被耗子半夜在嘴角咬了一口。邻居被妻子的叫声惊醒，当得知是因为老鼠一个个又大失所望，他们本以为是发生了七级以上的地震，最差也应该是贼娃子撬门入室用三角刮刀顶住了妻子的喉咙，不曾想只是一只耗子!耗子有什么了不起，胆小如鼠!妻子却无论如何不能再睡，用手电四处查找，终于在床下找出毛茸茸灰扑扑一堆东西，用木棍刨出，是一只死老鼠!
原来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