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潘吉健，壮族，1984年出生于广西田东县，2001年开始发表作品，散见于《星火》、《青年博览》、《羊城晚报》等报刊。 1
吉利的尸体被他的父亲从波兰街尽头抱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阳光明媚的中午了。
这个从天而降的灾难把我吓得手足无措，在回来的路上，我被死亡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是黯然地跟在吉利父母后面。吉利的父亲托着他的身体，眼睛里注满了巨大的忧伤。他的母亲紧随其后，一路上不停地咒骂着该死的凶手，凄切的哭腔引来缕缕目光。
现在，那个四厘米长的刀口在吉利的腹部赫然显现，仿佛在向旁人示威。我一直不敢正视它，深怕一不小心把它刻在脑海里从而挤掉以往的美好时光。
事实上我欺骗了自己。
我们从来没有想到吉利的日子这么快就走到尽头，因为它的到来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充分的理由。我们满以为他会像天底下无数生命一样自然地到来，自然地成长，然后自然地消失。然而他没有。他在人们期待的目光中蹒跚地走来，却在惊愕的目光中匆匆离去。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
在他生命走到第十五年的关头上。
2
波兰街是一条充满魅力的街道，它像鸡肠一样七弯八拐地在山脚下延伸，一直到河的边上。街道的路面均由大理石铺成，大小相当的大理石一块接一块地一直牵到尽头。街道的两旁是整齐的民居，向外人展示着建造者的非凡能力。
我家就住在这条街的边上，A114号是我们家的门牌号码。吉利家在我们的正对面。一直以来，我都为家住这样的地方无比自豪，尽管街上也住着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哑巴，但是我想他的存在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因为波兰街是一条古老得让无数外乡人和外国人朝思暮想的街道，它总是以古朴典雅的姿态在电视上向四面八方的朋友发出邀请：欢迎您到波兰街来。每当看到这个漂亮的短片，我总是热血沸腾，因为在这几个字出来之前，画面上总会有两个无邪的男孩在自家的阳台上向对方招手微笑。这两个男孩就是我和吉利。我记得电视台来拍这个宣传片的时候我刚刚过完六岁生日。
然而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画面了。
3
十五年前的一个晚上，一阵婴儿的哭声将半条波兰街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人们都知道，吉家的女人生小孩了。在这个寒意逼人的深夜，吉利的父亲兴奋得像个孩子。吉利的到来也给这个甜蜜的家注入了更多的温馨和喜庆。一个月后，吉利终于被抱出房门正式接受冬日阳光的洗礼。这一天，附近的老老小小终于看到了吉利的真面目。他们把吉利的母亲围得水泄不通，并对吉利进行撩人的抚摸和挑逗。吉利也相当配合，没有给谁坏脸色。突然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你们看，这靓仔的眼睛是蓝色的耶。这句话像一枚重磅炸弹炸醒了在场的人，他们纷纷凑过来看个究竟。吉利的母亲像考古学家似的观察吉利的眼睛，果然发现了异样。她看到吉利的眼睛发出淡蓝的光，像是水中剔透的蓝宝石，不过这宝石隐藏得有点深，不注意观察还真看不出来。
“真是蓝色的，可我怎么一直都没有发现呢？”吉利的母亲错愕地向老人家询问，激动而担忧，“它怎么会是蓝色的呢，应该是黑色才对呀。”
“奇了怪了，”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事呢。”
人群突然就炸开了，他们热血沸腾地向旁人询问这个罕见的现象，然而没有人得到明确的答复。吉利家门前乱成了一锅粥。
小吉利用最为揪心的哭啼平息了这场混乱，人们纷纷走散了，在街道的上空，断断续续地响着吉利母亲听不到的声音：
“会不会是怪胎呢。”
“好像不太像他父亲哦――”
这个意外的发现惊动了整条波兰街，第二天，人们都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吉家刚生的男崽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此后，吉利的蓝眼睛就成了波兰街居民茶余饭后闲谈的主题，他们孜孜不倦地把这个话题颠过来倒过去地谈论，比谈论某某人的风流韵事还快活，他们凭着无人能及的想象力和汉语无法记述的言语对吉利的眼睛进行细致深刻诗意的描绘，最后得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吉利是上帝送给波兰街的礼物。
这个珍贵无比的礼物让吉利的父亲持续高昂的情绪在一个月后悄悄渗进了不愉快因素。别人都说，这小子越来越像十一个月前到波兰街来旅游的意大利男子了，尤其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啧，啧，越看越像了……
那天晚上我正在爹爹的怀里玩耍，吉利的父亲突然推门而入，他神色凝重地走到爹爹的身边，俯下身来激动地说：
“阿哥，现在外头说吉利跟曾经在我们这儿喝酒的意大利男人很相像，有的说是那家伙的骨肉。”
“胡说！这简直就是诽谤！”爹的声音陡地高了许多，“到底是谁造的谣？我找他算账去！”
“就是那帮没长鸟毛的野崽。”
“就当他们放屁得了，小孩的话，何必放心上。”爹爹的火气依然旺盛，吓得我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缩。
“可是吉利他妈在意。”
“那就拿铁丝去封他们的臭嘴，小孩子没遮没拦的，还了得了呀！他们家都没大人了吗？”
然而并没有谁看到哪一家的“野崽”被铁丝封住了嘴，嘴里边的内容反而更加灵巧自如，“小杂种”这几个音节可以很响亮地发出来，放肆地千回百转。每次到我们家来，吉利的母亲总是唉声叹气：“嫂子啊，您说怎么办哪，小孩的眼睛一天比一天蓝了。”而母亲总是这样开导她：别瞎操心，蓝有什么不好？我现在还巴不得阿Gian（我的小名）的眼睛像他一样呢，瞧你这宝贝儿，多帅呀，看着多爽心悦目。
“可是人家瞅着不爽心。”
“在乎别人干吗？”母亲说，“每个人有各自的活法，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桥，关他们啥事了？他们是在妒忌你，你应该感到幸福。”
“可您瞧着妹妹像是幸福的样子吗？”吉利的母亲拉着脸说道。
我们渐渐长大，吉利的眼睛也开始显出异样来。五岁时，只要我们站在一起，十米开外也可以分辨出四只眼睛中哪一只黑，哪一只蓝。不过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显出另外的特征，比如蜷曲的毛发。这对吉利的父亲是好事，毕竟它或多或少地遏制了流言的泛滥。这时候又有人放出话来，说是隐性，总有一天会看到蛛丝马迹的。吉利的父亲一气之下去了医院，做了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后，他激动地跑过来向爹爹汇报：阿哥，吉利是小弟亲生的，一点都没错儿，您看，医院都证明了……说着，他哆哆嗦嗦地把鉴定单递过来。
吉利父亲做亲子鉴定的事情同样在波兰街引起了反响，不过没过多久就归为平静，人们似乎不愿意对这种做法做出过多的评价，反正蓝眼睛已经在那里眨巴了，再多的解释也不过是掩人耳目。此后，每当有蓝眼珠的外国游客来到波兰街，一些大人就开起了吉利的玩笑：吉利，你爸爸来了，还不快叫他上楼喝杯茶！吉利装作没听见。他们又说，不应该叫爸爸，应该叫Daddy，叫啊，快叫Daddy啊，要不然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吉利依然无动于衷。等那些游客走远，他们又埋怨道：真是没心没肺的家伙，连自己的爹都不敢认。
4
六岁那年我得了肾盂肾炎，这场该死的肾病导致我被迫退了学，庆幸的是，在我养病的日子里，吉利陪我度过了难耐的寂寥时光。虽然他不断地问我母亲毯子上的地图是哪个国家的，但他一刻接一刻的陪伴使我的小心眼慢慢消失了。经过长达半年多的治疗，我终于在第二年的九月赶上了新学年的开学，并和吉利一起走进我曾经听了二十六节课的教室。
开学那天吉利成了焦点人物，他走到哪里都有看稀有动物的目光跟随着。对吉利来说这一天是基本满意的，晚上的时候他便如数家珍地列举当天见到的新鲜事物，每列举完一件就发一阵感叹：啊，太棒了！不过最让他开心的还是老师在课堂上的那句话：你的眼睛实在是漂亮极了。整个晚上他把这话重复了若干遍，比名言警句还名言警句，他的母亲又惊又喜地向我求证：真的吗？老师真的这么说吗？我一连点了几次头，然后看到了他母亲眼里的泪花，一闪一闪的。
然而第二天，吉利却哭着回来了。
当时我和吉利在厕所比谁尿得更高，一个比我们稍大的男孩听到了便欣然加入，结果是那男孩赢了，但是吉利却坚决反对，他说，“你的不算，阿哥的才算，因为你站得比我们高。”两个人为谁才是最高争了起来，那个男孩在吉利犀利的进攻下败下阵来，临走时对吉利吼道：“算他高，得了吧？――小杂种！”
一听到“小杂种”，吉利的脸就由赤红变成了紫青，身体也开始颤抖。他暴涨青筋反击道：“你胡说――”
“我没有，”那男孩也歇斯底里地对吉利喊道，“我爸说的，他说只有中国人和外国人搞才有你那样的眼睛。”
“我爸爸是中国人。”吉利说。
“中国人又怎样？你妈肯定是被外国人睡了，要不然你的眼睛不会那么蓝。”
吉利很快就投降了。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从蓝色的球体下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然后叭嗒叭嗒地滴到水泥地板上。那男孩看到自己完全占据了上风，便走了，走时还不忘扔下一句：小杂种！
于是吉利在开学的第二天就旷了一节课。他是哭着回去的。后来他的母亲告诉我，他是走到母亲跟前才哇地大声哭起来的，她说他一哭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的失职没有逃过母亲的眼睛，当天下午刚回到家，我就立即受到她严厉的审问。她的表情有些可怕，眼睛鼻子嘴巴发生了明显的位移，我很少见她如此动怒过。
“你是怎么带吉利的？才第二天他一回来就哭了，而且还没上完课。”
我纳闷极了，他又不跟我一个姓，值得这样对我大动肝火吗？再说了，这事根本怪不了我。想是这么想，我没敢说出来，只是支支吾吾交代：有……一个……男的，比我们……大一点点，他说吉利是……小杂种。
“然后呢？”
“然后他就哭了。”
“那你呢，你在旁边干吗，你不懂站出来阻止吗？！”
“难道叫我让他把话收回去不成？”
母亲没话了。
我也渐渐感到了不安，怎么说当时我都应该站出来阻止，毕竟吉利是因为我才受到攻击的，可我……
那是吉利第一次旷课，我第一次失职，同时也是吉利的最后一次旷课，也是我的最后一次失职。此后，不管有多少人在吉利背后说他是小杂种，他都充耳不闻，只是他对沉默上了瘾，就如哑巴一般。为了避开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经常把头埋得低低的。这一做法虽然降低了回头率，但是长期的低头使得他在四年级的时候就显出轻微的驼背。他的母亲从此产生了过敏症，每一次送别，她几乎不敢看吉利的背影，她说，每看一次，她的心里就要承受一次严重的冲击：小小年纪都这样了，长大了还不成锄头了？
不管怎么说，是这双漂亮的蓝眼睛让吉利的童年染上了悲伤的色调，它无时无刻地提醒他是个特殊的人，它剥夺了他和女生说话的权利，剥夺了他昂首挺胸的权利，也剥夺了他得到快乐的权利。他曾不止一次地问我事实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样，我说我不懂，我妈说那时我才一岁。然后他就跑去问他父母，问他是不是纯正的中国人，如果是，为什么眼睛是蓝色的，他的母亲在回答了六遍相同的问题之后失去了耐心，用惊心动魄的一巴掌作为第七次解答的前奏：你怎么不长点记性呢？都说过多少遍了，你的血统没有任何杂质，你是纯正的中国人，是上天不小心才把你的眼睛弄成这样的。吉利终于读懂了母亲眼睛的悲伤与愠怒，此后他再也没有提及此事，只是他的抱怨突然多了起来。他说，我恨不得把眼睛剜掉，然后扔到河里喂鱼，这样就没有人用疑神疑鬼的眼光来看我了。我说这样你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说看不见就看不见，反正都比被别人叫小杂种强。我当即无话可说。
5
小学毕业了，我们都以出色的成绩考上了本市最好的中学。对吉利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曾对我说，要是能早一点上初中就好了，因为那时再也没有人叫我那个该死的外号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想了想，说，那时候我不会和他们在同一个班了。
事实果然如吉利所料，那些老是攻击他的同学都去了别的学校。这时，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他的母亲看到这个微笑，眼角就挤满了泪水。更让吉利兴奋的是，我们又同班了。
去学校的路上，吉利激动不已，跟要上台领奖似的。我冷不防地问了他一句：假如别人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你该怎么办？
他茫然地看着我：像什么？
很显然他已经忘记自己还要面对的危机。既然这样，我又何必显示我的周到呢？于是我立即改变了想法：你看了昨晚的英超联赛没有？
吉利的预言被命中了。一周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回到波兰街向他母亲汇报：再也没有人叫我那个该死的外号了！他的母亲半信半疑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我一个劲地点头，说真的没有，真的。我的话音一落，他的母亲又转过脸去抹眼泪了。
这个事实让吉利的天空明朗了许多，虽然缕缕异样的目光让他感到一如从前的别扭，但是用他的话说已经是“比较幸福”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那样短暂，第二周才刚刚开始，噩梦般的日子又回来了，把吉利杀了个措手不及。按照惯例，每天的第一节课老师总要点名看谁没有来，点到吉利的时候因为他过于专注恰好从教室门口走过的年轻女郎而没有听到吉利的应答，等那女郎消失之后他才收回视线，继续未完的程序：吉利到了没有？
吉利诚惶诚恐地瞥了老师一眼，看到他的脸上有些怒气，竟不敢吱声了。
吉利同学到了没有？男老师加重了语气，不寻常的语气让每一位同学都感到莫名的担心。
吉利似乎被吓怕了，尽管他已经努力开口，可那一声“到”似乎被卡住了，迟迟发不出来。我意识到任务来了，便战战兢兢地说：老师，他刚才应过了。
老师蛇一般的目光瞅了我一眼，然后转移到吉利身上，我还以为是哑巴呢。好，下一位――
老师的点名继续进行，洪亮的声音传遍了教室的每个角落。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来自不同角落的细语：
他本来就是哑巴，一个星期都没见他说过一次话。
他跟哑巴没有什么两样。
……
这节课成了吉利学生生涯最刻骨铭心的一节课，因为他得到了第二个外号：哑巴。不久，“哑巴”就在我们学校泛滥起来了。不过，在泛滥背后，我却听出了讽刺与嘲笑。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我应当为他做些事才是。然而当我问他要不要将此事告诉老师的时候，他却阻止了我。
“别，”他说，“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吧。”
“你觉得很舒服？”
“这个总比以前那个好，再说了，这个也比较接近现实。”
“……”
很显然吉利是接受这个外号的，毕竟它没那么一针见血，而且也“比较接近现实”。此后，“哑巴”声依旧泛滥，而吉利也没有先前那般敏感计较了，回应听上去也就有了几分热乎。
对于这些变化，吉利有些措手不及，简直像一头快乐的水牛，毕竟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如此受欢迎过，而越来越一致的叫法也让很多人忘记了他的真名叫吉利。
不久，外号“哑巴”被带进了波兰街。起初波兰街的人不太愿意接受，因为这不是他们首先给吉利下的定义，但是它却让他们意识到，如果继续叫吉利“小杂种”，很可能会招致吉利疯狂的报复，因为他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的男孩了，他们知道，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是会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来的，不是有句话叫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嘛，更何况吉利的自尊心那么强呢。
大家心照不宣地用“哑巴”代替了“小杂种”。这样，波兰街就多了一个哑巴，一个真，一个假。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吉利的父母既始料不及，又无能为力。说实在话，哑巴比杂种好听多了，毕竟一个只是对表面现象的轻度误解，而另一个却是对真实本质的严重歪曲。现在只要儿子能够快乐地生活着，别人叫什么都无所谓了。
当然吉利的眼睛还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它们就像两颗闪亮的明珠让无数的人留意注目，只不过猜疑和诧异的成分越来越少了，羡慕和嫉妒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女生，她们总是借各种机会试图和吉利说话，她们说吉利的眼睛很忧郁迷人，像意大利某个著名球星。
很快，吉利就丢开了如影随形的自卑，不久之后，他的背部奇迹般地挺直过来了。
一天，有一个女生在路上拦住我们，好奇地问：“你们是亲兄弟吗？”
“不是，”我说，“我们只是邻居。”
“是吗，可是我看到你们天天都在一起。”那女生依然满面春风，大胆地盯紧了吉利的眼睛感叹道：“你的眼睛好漂亮哦，像意大利人的眼睛。”
“是吗。”吉利突然有些紧张，很不自然地看着我。每次别人提到意大利他都感到紧张，这也是我为什么只问他看没看英超而没问他看没看意甲的原因。那女生跟变魔术似的抽出一张卡片：“就像这个帅哥――布冯。”
吉利端详着卡片上的球星，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和那女生，幽幽地问：像吗？
“像，挺像。”那女生兴高采烈地回答，然后便说这张送你了，吉利立即谢绝了她：这怎么行？
没事的，那女生说，我还有好多他的卡片呢。吉利仍然不好意思收下，而她坚决要送，最后吉利只好笑纳：怎么称呼你？
小庄，你呢？
吉利突然吞吐起来，说了好几遍“吉”字后，他才用别扭的声音说，他们都叫我哑巴，你也跟着叫吧。
那女生吃惊地看了一眼吉利，你不介意？
当然不，吉利爽快地说，一点都不。
那――我们再见了，哑巴。
再见。
吉利微笑着目送那女生走远，然后又一次端详纸片上的面孔，眨了眨那双蓝色的眼睛，认真地问我：我真的像吗？
“像。”我说，“真的很像。其实你一直都像布冯。”
吉利既害羞又满足地笑了。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是快要毕业的初三学生，那时我们正为中考如火如荼地忙碌着，我看到一个少年已经步入健康的成长轨道。
6
昨天晚上我们又在一起看球赛了，是尤文图斯对国际米兰。比赛场面很好看，尤其是守门员布冯的扑救，相当惊心动魄。这实际是吉利看的第二场意甲比赛，在这之前他对意甲很抵触，因为画面上太多的蓝眼睛让他浑身不自在。看完了这场重量级的比赛，他毅然做出决定，以后他只看意甲，不看英超。我说那最好不过了，这样我们就不必为看哪一个台浪费心思了。
比赛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三时一刻，波兰街一片宁静，连一声狗叫也没有。我望了望窗外，对吉利说，别回去了吧，你爸妈早都睡下了，你回去会吵醒他们的，反正这里还有一张床。
不了，明天我要睡懒觉。
在这里你也可以睡懒觉的。
不必了，也就那三步路而已。
我到底还是拗不过他，只好下楼开门送他出去，跟他道了声晚安，然后关门，上楼。
我刚把灯熄掉，就突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类似赶猪的吆喝声，那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好像有人在痛苦地挣扎，好像有人的嘴巴被堵住了，又好像有皮肉相互撞击的声音。我心一惊，警觉地侧耳，但附近此起彼伏的狗吠声盖过了一切。等到狗吠的声音小下去，我便倒头睡了过去。
今天早上我是在吉利父亲的叫喊声里醒过来的，当时我刚梦见亨利进了一个漂亮的任意球，然后那声音就从窗户闯进来了：吉利该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我一听这话，立即弹起来扑到窗前：吉叔叔，吉利没有睡我这儿。
什么？你说什么？
吉利昨天晚上十一点半就回去了。
吉利的父亲突然就慌了：他的房间到现在一直空着，一个影儿都没有。
是不是昨晚叔叔把门闩了他进不去？
没有啊，房门一直都掩着的，今早上起来还掩着呢。
这时候有一个老太太从波兰街的另一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直到我们家前面才收住颤颤巍巍的双脚，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吉利的父亲说：大事不好了，你家吉利被捅了几刀倒在我家门前呢。
7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已逝的生命，当我意识到昨天还活蹦乱跳的生命今天却要永远消失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世事难料。尽管爹爹吩咐我不要哭，但是现在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浓烈的酸楚早已让我崩溃了。
当我们走到哑巴家门前，哑巴的老爹痛心疾首地上前来示意让我们停住，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让我们以为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只好都停了下来。哑巴老爹不理旁人的目光，轻轻地抚了一下吉利的脸，愧疚地说：作孽啊！作孽啊！这是波兰街人作的孽啊！昨天我们家畜生在公共汽车上拿了别人一部手机，结果手机的主人就找到波兰街来了，本来他是来找我家畜生的，没想却找到你们吉利了，千不该万不该啊，我们家野崽才是真正的哑巴啊……
到底是谁乱把吉利说成哑巴的？哑巴的老爹愤怒起来，他直起身子对街道两旁的人大声质问：是谁先说吉利是哑巴的？他干涩的声音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愤怒异常，恐怖异常。然而他没有得到回应，人们一声不吭地站着，有的则害怕地闪进了家里。哑巴老爹见大家没了动静，只好使自己平静下来，对吉利的父亲说：你累了吧，让老哥替你抱一回，啊？吉利的父亲机械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街道两旁的人们，绝望地低下头来，迈开沉重的步子。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波兰街的宁静，在这个人员齐整的正午。虽然他们一声不吭，但是我知道他们已经酝酿好过后聊天的话题，凭借着他们出色的想象力和丰富的经验以及众人的力量，我估计他们对吉利的称呼不会再是那个陈旧的“小杂种”或者“哑巴”，而是“短命鬼”了吧。
责任编辑 安殿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