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听那赋有神话色彩的“呔咕”歌。那种蕴涵古老情趣的牧歌，高亢嘹亮、古朴醇厚、魅力无穷,再加上母亲天赋的金嗓子，听起来，仿佛来自天籁之音，令人心旷神怡，让你迅速融入广袤无垠、充满神秘色彩的大自然中去。
每当春天带着生命的绿色回到蒙古高原，恰是牧区牲畜产子繁衍的季节，是牧民接羔保育收获的季节，也是牧业生产最繁忙的时期。按照生物繁殖、生命延续的自然规律，任何生灵无论大小，凡是作为母亲者都有与生俱来的母爱，对所生子女不仅是体贴入微地关爱，甚至为了膝下后代的安危，母亲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是，在牧民养殖的畜群中，偶尔有极个别的牛、马、驼、羊，却与众不同，往往是在产头胎子畜的时候缺乏母爱，把幼小的生命产下之后，如同抛弃身上的累赘似的，起身之后掉头就走。
祖祖辈辈依赖大自然游牧生存的蒙古族牧民，对这种绝情离奇的现象并不见怪。尤其是那些承担接羔保育的牧民妇女，她们心地善良，对这类冷酷无情、性格倔强的母畜从不另眼相待。她们对不同种类的牲畜，运用不同的传统方法，来感化它们冷漠的心灵，让那些缺乏母爱的母畜，迅速成为多情善感、惜子如命的合格母亲。让那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幼小生命，同样拥有伟大母亲的疼爱。
春天，玫瑰色的晚霞映红了北方的天空，牧归的羊群和放牧的阿爸，披着绚丽的彩霞回来了。阿爸走进屋时紫铜色的脸上映出得意的笑容，将背上鼓鼓囊囊的毡包放在地上，从里面取出在野外出生的七八只小羔羊来，一个一个地向承担奶羔儿任务的母亲做交代：哪只小羔子是哪只母羊所生。因为近千只羊的形象和特征，在母亲的心目中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一样，一清二楚。
最后，阿爸指着一只黑眼圈儿、花鼻梁的小绵羊羔子说：它的母亲是前年用牛奶喂活的那只黑花脸母羊，是个不恋羔儿的家伙，生下了小羔子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跑了。母亲似乎有些偏心眼，笑嘻嘻地将那只可爱的小东西抱了起来，就像平时爱抚我那样，把脸蛋儿贴在小羔羊的嘴巴上，亲切地安慰道：没事儿，你妈妈一定会疼爱小宝宝的。
这时，牧归的羊群在当院与羔羊开始会合，形成了震天动地的一片喧嚣。几百只乳房膨胀的母羊急于寻找自己孩儿的呼叫声，饥饿不堪的数百只羔羊迫不及待地穿梭于羊群中间，奶声奶气地呼唤母亲的声音，混为一体，酷似烈火上沸腾的奶茶锅，构成了北方草原仅有的春潮交响乐。
片刻之间，母子彼此找到了对方。母羊迅急地领着自己的羔羊，寻得一处得意的偏僻地，把甘甜的乳汁喂给子女。同时，它们用柔软的舌头刮舔着小羔羊屁股上残留的排泄物。贪婪吮吸生命乳汁的小羔羊，仿佛也在感激恩重如山的母爱，虔诚地将两条前腿跪在地上，不停地晃动着毛茸茸的尾巴。母子亲情如此交融之后，那片喧嚣沸腾的声音自然平息了，晚霞璀璨的草原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我帮着母亲将阿爸从野外接回来的小羊羔，分别交给了它们各自的母亲。然后，我替母亲将那只对小羔羊冷漠无情的母羊抓住，母亲从羔羊身上象征性的取了一点尚未干涸的洋水，轻轻地涂抹在母羊的鼻子上，一边迫使母羊给小羔羊喂奶，一边蹲在地上放开歌喉，唱起了震撼心灵的“呔咕”歌。
这种感化心灵、抚慰亲情的牧歌，是远古祖先的智慧。说来也怪，母亲所唱的这种牧歌，从来就没有深情华丽的歌词，只是随着高亢、委婉、优美的古老长调，反反复复地重唱“呔―咕”二字。可那圆润、动听的歌声，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跌宕起伏、悠扬缥缈的旋律，除了充满张扬血缘亲情恋恋不舍的韵味，而且还蕴涵着柔情似水、久远沧桑的沉思色彩。令人神魂迷离、激动不已。
这种动人心魄的歌声穿过云霄，漫过原野，飞向远方。悠悠荡漾的牧歌使广袤无垠的原野生机盎然，飘起浓郁的花香，使巍巍青山熠熠生辉、荡起轻轻的回音。顿时，春光明媚的草原沉醉于甜蜜古老的梦幻之中。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神话中的天堂仿佛降临了草原，显得格外美妙神奇。
此刻，云霄间飞翔的百灵鸟停在空中，激动不已地随着歌声节拍欢唱。在南面“神山”峭壁上翘首观望的一伙盘羊家族，也被悠扬的牧歌感动了，它们纷纷从悬崖上溜了下来，如饥似渴地朝着歌声，个个举着头顶上盘旋的一对大犄角，径直地奔着当院的羊群走来。我知道，它们是来欣赏牧歌的。
发现盘羊家族的到来，可把我给高兴坏了。
那是两年前初春的一个傍晚，阿爸放牧归来时，从皮袍怀里掏出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盘羊羔来，他流露着怜悯的情怀对母亲说：它的母亲可能是不幸遇难了，显然，小家伙几天没吃奶了。小盘羊神态萎靡，一个劲儿的发蔫。母亲将小家伙抱在怀里，用牛角喂奶器装满了加过温的鲜奶喂它时，小羔羊来了精神，十分贪婪地吮吸起来。
小盘羊羔的到来，给我增添了极大的乐趣。母亲见我与小家伙开始玩耍，高兴地说：它是你的小妹妹，你就管它叫“苏勒”（机灵，神气的意思）吧。从此，小苏勒就成了我精心呵护的小伙伴。
没几天工夫，它的毛色开始油光闪亮，浑身焕发出机灵气儿，比刚来那时活泼多了。过了一个多月，我俩已经混到形影不离的地步。我走到哪里，它就像影子一样跟到哪里，甚至夜晚睡觉的时候，我还要把它搂在被窝里。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两年过去了。我七岁时，“苏勒妹妹”也两岁多了。这时，它已经不是从前的小乖乖了，头顶上的犄角开始弯曲盘旋，个子也长到两岁羯羊一般高了。我发现“妹妹”在情感上也有了变化，不像过去那样对我百依百顺，动不动地停留在一处不理我了，神色忧郁地望着叠嶂起伏的山峦，开始茫然地走神儿。
那是原野的绿色开始镀金的深秋季节。有一天，我的苏勒“妹妹”突然不辞而别。我从房前屋后到野外，一边奔跑，一边呼喊着妹妹的名字寻找了好久，始终没见到它的踪影。于是，我坐在离家很远的山丘上，为失踪的“妹妹”放声痛哭。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来到了我的身边，将温柔的脸蛋贴在我的脑门上，用手给我擦着脸上的泪水，亲切地安慰我说：傻孩子，苏勒“妹妹”已经长大到出嫁的年龄了，不走能行吗？将来你长大了也一样，要娶妻成家立业，远走高飞的……
被牧歌吸引来的盘羊家族贴近了畜群边缘，仰望着在羊群中吟歌的母亲，如痴如醉地听着“呔咕”歌，一动不动。这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它们中间的苏勒“妹妹”，当我走到盘羊家族跟前时我又傻眼了，那一双双充满激情的大花眼睛，个个都噙满了亮晶晶的泪花，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歌声发起的方向。自从记事以来，我还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它们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泪流满面地哭泣呢？那种垂泪痴情的可爱神态，既像是缅怀远古的亲情，又像是担忧难以预料的未来命运。
我发现，我的苏勒“妹妹”同样也是泪流满面。我有些不好意思惊动它们了。于是，我脚步轻轻地退后了几步，看着盘羊家族异常激动的模样，觉得莫名其妙。这时，突然听见阿爸在喊我的名字，让我赶紧到他身边去。
我走近坐在家门口喝茶歇脚的阿爸身边，问道：妹妹它们为啥要哭泣？阿爸也显得特别激动，举目望着羊群对面的歌迷――盘羊家族，喜出望外地对我说：傻小子，那不叫哭泣，它们是被你母亲的歌声所感动了。如此善解人意的温柔性格，其它野生动物是不具备的。为此，咱们的祖先，把高山上的盘羊誉为绿色原野的魂魄，是家乡草原美丽吉祥的象征……阿爸没等把话说完，急忙撂下手中的茶碗，起身进屋去了。阿爸从佛龛上取下一条崭新的蓝色哈达来，让我把哈达系在那只领头盘羊的犄角上。
我拿着哈达再次走近沉醉于牧歌的盘羊跟前时，它们依然还和身边的羊群一样，对我的靠近并不在意。按着阿爸的吩咐，我贴近那只盘旋的犄角最大、老泪纵横的领头盘羊身边时，它仿佛清楚我的来意，丝毫没有惧怕我的神色，并且用充满激情的汪汪泪眼瞅着我，乖乖地让我将象征吉祥如意的哈达，系在了两只犄角的根部上。
这时，我的苏勒“妹妹”认出了我，它缓缓来到我的身边，一边举起被嫩草染成绿色的嘴巴来，认真地嗅着我的气息，一边用含情脉脉的泪眼，温柔而亲切地端详着我，仿佛在期盼给它也系上一条征兆吉祥的哈达。我见了妹妹激动不已，紧紧地抱住了它那毛色光滑的脖子……
母亲的歌声突然停止了。因为，那只铁石心肠的母羊，终于被母亲弥合亲情的牧歌给征服了。回心转意的母羊，把嘴巴插入羔羊的尾巴下，一边开始认真辨别自己孩儿的气味，一边主动叉开两条后腿，任随饥渴的小羊羔吮吸乳头。显然是那古老的“呔咕”歌，让它明白了母亲抚养后代的神圣职责，原先冷漠无情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慈善真爱的温情。为了让小羔羊尽情地吃奶，它与其它母羊一样，伸长了脖子低着头，慈祥而安然地反刍起来。
我记得自打苏勒“妹妹”到我家，每当母亲唱起“呔咕”歌的时候，高山上的盘羊家族总会被吸引过来。可在当时，我对它们的到来不像现在这般高兴，因为我害怕它们将“妹妹”苏勒从我身边夺走，甚至希望它们赶快从浩特边离去。
有一次，母亲发现我和妹妹躲在屋里，等待盘羊离开时笑道：“傻孩子，盘羊能够前来倾听牧歌陶醉，那可是再好不过的吉祥了，有的户家不也同样在唱‘呔咕’歌吗？可那些聪明谨慎的盘羊，偏偏不奔着他们浩特去，认为他们是信不过的。盘羊家族热衷前来聆听咱家牧歌的历史由来已久了，据你爷爷说，在他爷爷的时候它们就经常奔着歌声来，曾经有的绵羊还生出了盘羊羔儿呢。”
第二年春天，当金色黄昏降临时，母亲蹲在羊群中间又唱起了“呔咕”歌。这次不是给不恋自己羔儿的母羊所唱，而是为把死了母亲的小羔羊，配给一只失去孩儿的母亲在唱。这时，南山上的盘羊又寻着歌声来了，仿佛那弥合亲情的古老长调牧歌，是专门为它们吟唱的。如往常一样，它们无拘无束地来到畜群边，全神贯注地举目凝视着羊群中间深情吟歌的母亲，如痴如醉地听着歌声，一动不动，一双双充满善良激情的眸子水汪汪、亮晶晶的。已经当了母亲的苏勒领着小羔羊，被歌声陶醉得连我都顾不上理睬，特别是那只犄角上系有退成白色哈达的大公羊，显得异常激动，眼睛里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串，一个劲儿地往下滴答。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放寒假回家不久，又到了接春羔儿的繁忙季节。我十分怀念苏勒“妹妹”和犄角上拴着哈达的盘羊家族。我回家的第二天，母亲脸上隐匿着一种难以言表的不悦，对我说：你上学走后不久，你的妹妹苏勒突然领着自己的家族回来过一次，也许是因为没有歌声的缘故，它们显得特别小心拘谨，就连你的妹妹都不让我靠近它。
当时，充满天真心理的我，当然不晓得母亲向我提起盘羊的寓意。我专门为妹妹准备了一条象征吉祥的哈达，天天都在期盼黄昏时刻的到来。当玫瑰色的晚霞映红天边时，牧归的羊群终于回来了。乳房膨胀的母羊和急待吃奶的羔羊，喧嚣的沸腾过后，又恢复了平静。母亲对那个别不恋羔子的母羊，开始唱起那令人陶醉的长调“呔咕”歌来。
我手里拿着哈达，望眼欲穿地盯着神秘壮观的南山山脉，苦苦地等待着盘羊家族的到来。结果，连续几天都让我失望了，那些常常奔着歌声从南山上溜下来的盘羊，始终见不到踪影。然而，从南山上传来的，却是与那激荡情感、抚慰生命的古老牧歌极不协调的噪音，那是地质部门钻探的轰隆、轰隆――的机器声，偶尔还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开山爆破声。
我不耐烦，走近坐在家门口闷闷不乐吸烟的阿爸身边，问道：那些喜欢母亲歌声的盘羊怎么就不见来了呢？阿爸神色严肃地紧锁着眉头，望着钻机日夜鸣响的南山不吭声，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莫名的忧伤和畏惧。
为了探询苏勒“妹妹”它们不来的缘故，我再次催问时，阿爸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烟袋锅使劲儿地往靴底上磕打着，满脸沮丧地对我说：我的傻小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那些可怜的生灵再也不会来了。阿爸说话的声音很忧伤，他一把将我拉到自己怀抱里，一边亲切地抚摩我的脑袋，一边望着南山，语重心长地讲起了盘羊的珍贵。
栖息在高山峻岭上的盘羊，是赋有灵性的神奇动物，它们姿态俊秀、性格文雅、心地善良、多愁善感，从来没有伤害他人利益的恶意，与人类始终和睦相处。为此，咱们马背游牧民族，从远古时期就敬仰那珍稀的盘羊。尤其是蒙古族妇女，甚至把盘羊崇尚为女人的楷模，效仿盘羊头顶上那对美丽的大犄角，制作形象逼真、华贵典雅的首饰来装扮自己，以此来象征自己的品貌如同神奇的盘羊那般，姿态典雅、性格温顺、聪慧伶俐。盘羊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吉祥物，它们的存在不仅预示着草原的神奇、富饶、安宁，还体现着生灵与其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的完美和谐。它们的消失可不是好兆头啊，恐怕是草原不吉利的象征……
当我升初中的那年，我们家的冬营地被兴建的金矿所占。为了国家的利益，阿爸和其他几户牧民先后放弃了“神山”山谷中的冬营地，告别了祖先几代人居住过的风水宝地。
从那时起，一直到学校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我再也没有回到过变为矿区的冬营地。但是，曾经养育过我们几代人的那座雄伟而神秘的“神山”故居和那些痴迷古老牧歌的盘羊家族，尤其是我的苏勒“妹妹”，始终让我魂牵梦绕，无论我走到何处，它们常常在我的梦境中出现。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有机会回到故里白音朝克图（富饶的圣山）深入生活。结果，完全出乎意料，儿时那种原始神秘的景观荡然无存。刻骨铭心地印在我童年脑海里的天堂草原不见了，曾经充满神话色彩的茫茫绿色消失了，退化了。原先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萎缩了，依然维系传统畜牧业的牧民，早已告别了蒙古包，用黄泥巴堆砌的低矮简陋的土坯房舍几乎是一户挨着一户，密密麻麻、不堪入目。按季节逐水草倒场游牧的那种天堂生活，已经成为遥远的历史，严重违背祖先传承下来的游牧倒场，不能给植被留有生长恢复的喘息机会。每家每户定居在有限的一片草场上，一年四季无休止地践踏那片原本就脆弱的草场，使草地严重板结沙化，导致草原生态走向彻底毁灭的边缘。
我挨家挨户地走访了一些牧民，我所认识的老人没几个了，知道我的年轻人还不少。因为受草场和生态的局限，牧民所饲养的牲畜不仅是种类单一、品种退化，头数也十分有限，生活普遍贫困。所以，早在十多年前，管辖我故里的旗（县）被列入了国家级贫困县。一路所见到的牧民，对当地金矿野蛮掠夺性的开采方式，个个都怨声载道。他们以为我是上级派来的大领导，纷纷向我反映近几十年间，由于野蛮无序、掠夺式的采矿，大面积地严重毁灭植被，造成这片草原严重荒漠化、生态急剧恶化、生存空前危机等诸多骇人听闻的情况。
第二天，我带着沉重的心情走进矿山。已开采几十年的金矿，早已打破了原来的国有制。牧民向我说过：不论是哪儿来的人，只要向当地主管部门交钱，就可以占地采矿，甚至有些用金钱把上下买通的业主，简直是蛮横无理、飞扬跋扈。我走进了与绿色无缘的矿区，杂七杂八的采矿淘金的个体业主，都在各自的矿井上忙碌，听他们的口音显然不是当地人，有些人说话连我都难以听得懂。
从井里往上吊矿石的、用粉碎机磨矿石的，以及用水淘金的人，大都有一种极端贪欲、蛮横的样子，好像害怕我抢去他们手里的金子似的，对我采访中的询问毫不理睬，只是忙里偷闲地瞟我一眼时，那目光显得冷酷而谨慎，然后旁若无人似的忙活起手中的活儿来。
为了寻找童年时在这里放牧、采集野果、寻找盘羊留下的足迹，我几乎走遍了从前那些美丽的山峰，但所到之处都让我触目惊心。几十年浩劫性的采矿，几乎把整个山脉翻了个底朝天，彻底毁掉了圣山的原始面貌，到处都是深坑大洼。淘金运矿车水马龙，为了黄金奔波忙碌的人群，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牧民向我反映的情况，完全得到了印证，他们似乎不是在采矿，纯粹是在破坏这里的大自然，草原固有的原始生态和神奇美丽的容貌，已经了无痕迹了。
所到之处，都有数不清的废弃的旧矿井，那些深不可测的竖井，个个成了等待猎物的陷阱，坑坑洼洼、沟壑纵横、一片狼藉。我汗流浃背地好不容易从一处几十米直径的深坑里爬上岸时，险些滑入一口黑乎乎的“陷阱”里，顿时使我毛骨悚然。这千疮百孔的山脉，难道就是当年盘羊、羚羊出没的绿色“圣山”吗？往昔的那种绿草茵茵、云雾缭绕、雄伟壮观的神秘景象哪里去了呢？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凹凸不平、坎坷泥泞的矿区，越上圣山的峰顶时发现，淘金洗矿的污水四处漫延，仿佛是圣山哭泣的泪水汇成的汪洋。山下处处是汪汪的污水，满目疮痍。我居高临下眺望时发现，满山遍野都是疯狂的采矿点儿，就连远在天边的草场上，也都是密密麻麻的土堆、熙熙攘攘的人群。运矿奔跑的机动车穿流不息，一片繁忙的景象。
因为矿区所用的洗矿水，使用地下管道把方圆近百里的地下水抽了去，草牧场的地下水位严重下沉，再加上多年不下雨，干旱的草原见不到一丝绿色。
我站在遍体鳞伤的圣山顶上，望着灰蒙蒙的远方浮想联翩：我们的祖先可不是平庸之辈，早在远古时就对这座山有所了解，认定它的怀抱里蕴藏着无穷的宝藏，不然的话绝不会命名它为富饶的圣山――“白音朝克图”。
我下山后，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找到了一位当年的老矿工，他给当采矿老板的儿子保管仓库。我向老人打听起那些盘羊和羚羊的去向时，年近七旬的老头眨巴着眼睛疑惑了一下，说：“嗨，那种东西早就绝根儿了。我刚到这里当下井工的时候，这山里的盘羊、羚羊到处可见。那时好多人几乎天天背着枪出去打猎，顿顿都吃盘羊或羚羊的肉。我有幸帮着他们收拾猎物，也尝过几次鲜，那种野兽的肉，再好吃不过了。太香了，现在想起来还会流口水。”老头说着，真的吸了一下欲滴的口水。
听了老矿工的这番津津乐道的描述，我浑身直冒冷汗，我和老头再也无话可说了。可怜的苏勒“妹妹”和头顶上盘系哈达的那些通人性的动物，显然是成了他们的美食了。
傍晚，当我离开令人伤心的矿区时，故乡的神灵仿佛也在向我控诉自己的冤屈，突然刮起了弥天的沙尘暴，鬼哭狼嚎般的强劲风暴飞沙走石，使我睁不开眼。此时此刻，悲愤？伤感？我眼睛里泉涌般流出了苦涩的泪水。
回到下榻处，我洗完脸时发现，脸盆里的水却变成了绿色的浓汤。怎么回事？我瞪着脸盆惊呆了。这时，提着暖水瓶走进来的服务员见我盯着脸盆发愣，笑嘻嘻地问道：您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我茫然不知所云。姑娘把暖水瓶放在茶几上，向我解释洗脸水变绿的缘故。原来矿区任意排泄的污水，污染了周边整个环境，污水干了以后，绿色的沉淀物变为粉末，厚厚地覆盖在地面上。一刮风，灌入人们呼吸道、鼻孔、耳朵里的全是那种粉末。
热情的姑娘还说：那绿色粉末中除了含有大量的铜和汞，还有好几种用土办法无法提炼的稀有矿物，含有放射性元素成分。所以，那种绿色污水的毒性特别厉害，凡是被水漫过的地方，植被的根须全都枯死。牧民的牲畜喝了那种污水，先是流产，然后肚子鼓涨，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亡。就连被牧民看作是“神歌手”的百灵鸟，也都死光了……
通过唠嗑，我才得知服务员小姑娘是当地牧民子女。他阿爸为了保护全家赖以生存的那片草场，与任意滥开矿者经常发生争执。两年前，一伙采矿人竟然把矿井挖到了家门口，她阿爸奋起反抗时被对方打伤，不久后就死去了。于是她们的家境更加贫寒，初中没毕业她就辍学了。
这时，我想起走访时有位牧民哭着鼻子说过的话：各路贪婪野蛮的财迷，为了争占含金量高的地带，团伙之间经常发生激烈的争斗，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不假，中国古老的谚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悲剧在这里不断地上演。看得出来，为金钱红了眼的那些财迷，是极端的愚昧自私、野蛮狂妄，根本就不考虑这方草原的生态和牧民生存的大局，只要能捞到黄金，他们会不择手段地攫取。
小姑娘得知我是从本土走出去的人，显得特别亲近。说起她父母的姓名时，我毫无印象，一说她爷爷的名字时，我大吃一惊！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她的爷爷曾经是位德高望重很了不起的牧马人，记得我阿爸也非常敬重他。
夜深了，我的心情依然破碎不堪，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翻来覆去地犯嘀咕：此时此刻，难道我真的回到了魂萦梦绕几十年的故里了吗？那可是绿草如茵、鲜花似锦、乳香飘荡、四野恬静的茫茫草原，是人与大自然始终水乳交融、完美和谐的神话世界啊！
快到后半夜时我才恍惚入睡:隐隐约约听到了久违的长调“呔咕”歌。怪了，难道我那被“文革”浩劫夺去性命的母亲还在人世？那抚慰心灵、激荡情感的美妙歌声，渐渐清晰嘹亮、委婉悠扬。顿时，整个原野披上了锦绣，青山如黛、碧水潺潺、鸟语花香。我童年时期的景观真真切切地出现了，当我再次陶醉于震撼心灵、勃发生机、弥合亲情的古老牧歌的神韵之中，曾经被誉为草原魂魄的珍稀生灵――盘羊终于显现了，从冬营地的南山上缓缓溜了下来。我激动不已，未等见到对歌声痴情的盘羊流泪，我却泪流满面了。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天亮了。昨晚刮起的风还没停，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的风声，仿佛也在哭泣……
责任编辑杨玉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