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父亲喜欢讲解缙的故事。解缙从小才思过人,出口成章。一次,有人问路,问的是附近村庄的董兆中家在何处。解缙随口答道:“一直往南去,拐弯却向东。粉牌书大字,便是董兆中。”那时就感觉能够“粉牌书大字”的人家真是好人家。
只可惜生在穷乡僻壤,从未见过有什么“大夫第”、“进士第”,更未看过如《红楼梦》中所写“荣国府”、“宁国府”之类的门第。虽然我生长的年代,这些东西都是被作为“四旧”扫除的,但人们对“粉牌书大字”的情愫并未终结,甚至有些发扬光大了。
那时,山村大都是泥墙草房,还有些竹篱茅舍。偶尔有公社或大队干部在田野切了泥砖(未烧制),盖了瓦房,必在大门头上砌成凹下去的一个方块,然后用石灰粉白,再请人用黑漆写上大字,有写“无限风光”的,有写“还看今朝”的,都是主席诗词中的词儿,有些还模仿其书法,甚是气派。没有人敢说这是复辟,是“四旧”。在乡村土屋草房之间,这些粉牌大字显得鹤立鸡群,很是让人艳羡。
这个时候的人喜欢把许多的大字写满了许多的墙壁。村里有个好吃懒做的主,名叫大喜,在私塾念过几天书,会写几个字,都是没有简化的。看到别的村子墙上都有字,也和队长商量要到墙上写大字。队长求之不得,确定几户人家,凡是贫、雇农,军、烈属人家的墙上都可以写。大喜写字十分辛苦,请人粉了墙以后,他要打了格子,再用铅笔画个大概,然后用红漆涂上去。字的笔画都一样粗。据说黑体就是这样发明的。生产队的仓库也是一座干打垒的房子。大门两边一边用石灰粉一块像小黑板一样大的牌子,然后用红漆写上一句“最高指示”。墙脚上方也懒得粉白,就直接用石灰水在泥墙上大书“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队长家布满麻雀洞的土墙上方粉出的大字是“中国人民应该对全世界有较大贡献”。民兵排长家的土墙上写的大字是“我们应该解放全人类”。白底红字,感觉这土坯房就好看许多。队长和排长的儿子也仿佛真是可以解放全人类一样,神气了许多。其实,他们和我一样,对那几个字还认不全。有些路边猪栏茅厕的泥墙上也写满了大字。当然写得最多的是“毛主席万岁”,这几个字我认识,上学第一课就是这句话。族中有位哥哥在自家的堂前也写上这句话,因为他也只会写这几个字。那时山村遍地文盲,那些大字除了写的人自己认识,很少有人认得全。当时我家的土屋特别粗陋,总想有人来粉一下,写上那样气势磅礴的句子,可惜直到泥房倒塌重建也没有被人写过。
该写的墙壁都写满了诸如“斗私批修”“批林批孔”之类的大字。大喜粉墙写字有功,被提拔为大队文书,专门负责宣传工作。这时,他又突发奇想,发现自己家的破瓦房上的瓦还可利用一下,于是请人一起把屋上的瓦全部下了,用石灰水粉一部分瓦,然后再盖上去,在屋顶上也排出了我们都认得的那几个字。他父亲看见自己的房子戴了个白帽子,脸气得铁青,却又不敢发作。大喜以粉墙写字为业,不断创新。不久,大喜又发现还有一块大牌没有粉,那就是村里垅畈上的水库坝。大队文书发了话,队长立即组织全队男女劳力用了三天时间把水库大坝整饰一新,又组织劳力搬运砖块、石头、石灰,按照大喜的要求用粉白的砖块、石头在水库坝上嵌出一幅巨无霸的几个字:“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做这块牌子,全队老少足足干了一星期。
大喜觉得该写的地方都写了,但感觉总有许多字要上墙,而且他发现这些石灰水写在泥墙上的字经不得久,日晒雨淋,几天下来就斑驳淋漓,模糊不清了。于是和队长商量,决定在村口路边建一堵墙。于是将村中祠堂拆了,用其砖瓦,在村口建了一堵高三米,长十米的牌子,粉上石灰。“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写上去的时候,村庄前面的门前山就由一座青山变成了梯田。山上泥土淤塞了山下溪涧的时候,粉墙上的字变得斑驳。此时大喜已犯了错误,放回队里劳动。原来,一次他在写大字的时候,旁边站了我们几个小学生,他就一面写一面解释这个字怎么写,在写到一个党字时,写的是繁体字,他就一面写一面说“党字就是尚字下面一个黑字”。我们是认得这个字的,说他写错了。他说没有错,简化字不好看。这事被蹲点干部知道了。又看着那个繁体字果然有问题,将大喜打成反革命。此后,这牌子上就没有人写字了。后来乡、村干部发现这个牌子可以利用一下,有什么事,他们直接派人来写。“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几个字写上去后,生产队仓库倒了,写满大字的土屋也被砖木结构的房子代替。队长家盖砖瓦房时,仍然在门楼粉砌了一个方块,但他儿子,也就是我同学牛头坚决不让写字,留下一块无字的粉牌。其他人家都没有留粉牌,更不允许村里干部在墙上随便写字。但村口的粉墙因为不再写“最高指示”,涂写的内容就越来越多,墙就越写越厚。从“坚决完成烧土粪任务”到“建设槟榔芋之乡”、“百亩仙人掌基地”,经常变化。后来村里人一看这牌上的大字,就知道上面又换领导了。经年累月的粉刷写字,这牌子竟然加厚三米,变成一个怪物矗在那里,生生把村口路给堵窄了大半。年久失修,日晒雨淋,这堵墙牌已不堪书写大字了,我看到上面斑驳的几个大字是“严禁烧土粪、烧田坎等野外用火”。这个时候,大喜也死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谁要在牌上写什么根本没人在意了,倒是有许多治病、购物等商业的广告,偶然有人看一下。几经风雨,这堵粉牌已破败不堪了。
与这堵破牌残墙形成对比的是,山村的房屋越来越美了,一座座小楼建起来,有两层的、有三层的,墙壁或贴了瓷砖,或涂了墙漆,与青山绿水相映衬,美丽自然。在新农村建设中,村中修建了水泥路,这堵粉墙被拆除。村人用其残砖砌了一块路标一样的小牌,上书“栖鹭坪”,就是我们村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