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应该也有这样的时候。夜里睡着睡着，忽然醒来，万籁俱寂的，只有一枚黄月亮贴在窗上，那么大，那么圆，满地白光，美得你心都疼了。你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往事。在那夜半的月光中，你一动不动，眼泪却流了下来。你恍然间想到了几句话……这几句话在第二天清晨，长成了你纸页上的诗。
我想，你应该也和我一样，在很好的时光里，遇见一些不那么好的人与事。你落下不为人知的伤痛，你永远不会说。但是，它们一直存在。如影随形。像你的狐臭或脚气，或者一个蜈蚣状的长疤，或者一种难以祛除的妇科病。它们是羞耻的，你只想把它们带人坟墓，作你的陪葬品。但你的倾诉欲又一直挑战你的保密能力。有好几次，你在某个煽情的时间与空间里几乎失控，它们在你的舌根底下蠕动，呼之欲出，危险极了。后来，你终于想到一种两全的方式，把它们整了形、化了妆，改名换姓，写下来，说给别人听。你得到了倾诉的快感，也得到了一篇散文。
我想，或许你也有一个你唤作家乡的地方。它的四周是田野，它的内核是苦痛。你的邻居是一个瞎眼的老人，是一个经常蜷在丈夫坟头过夜的农妇，是一个把两个女儿弄怀孕的鳏寡的父亲，是一个在春天的时候脱光衣服到处晃荡的年轻姑娘，是一个从不走出院子的残疾少年。他们像乡间的杂草一样活着，该干什么干什么，或耕作，或食饮，或嫁娶，或死亡，余下的就是沉默。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但当你走过他们的家门，会嗅到眼泪的气味，血腥味，脓味，甚至尸臭味。这些味道后来都被你汇集了，一缕一缕，横七竖八，你把它编成了一部气味复杂的小说。
我想，你应该也和我一样，追求完美，却永远残缺。你的性格充满弱点。比方说眼高手低。看似目空一切，实则懦弱无能。这是理想主义者的通病。你想得很多，却什么也干不了。你不会赚钱，不会争名夺利往上爬，你不会修马桶，不会扛麻袋，不会洗衣做饭杀鸡宰鱼，床上功夫也不怎么好。你自卑起来，但你懂得，人活于世，总得找点事儿干干，否则就浪费粮食了。该干点什么呢?思来想去，只有文章可以写写。后来，你依靠笔尖，慢慢地获得了身份感，获得了自我价值。
还有，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充满矛盾?这些矛盾存在于内与内，也存在于内与外，更有来自于外与外的矛盾。比方说你依赖着现实，又厌恨着现实，你试图逃离，但每次又乖乖地回到原地：你发现人身上都有神性，也有兽欲，而你只想活出个人样。但当你好不容易活出人样时，你又在下一个时刻想自杀：你渴望和用脑袋生活的人探讨，和用心脏生活的人交友，和用下半身生活的人做爱，但在大多数时候，你选择自闭；爱、美、自由、信仰，你相信它们，但愈来愈觉得它们脆弱，并且，它们往往和罪恶一起现身，作为遮羞布或脸谱：有时你觉得看到的一切皆为真实，但是你恍惚间又觉得这只是你的梦，你的梦中梦，甚至是一个别人的梦……愈想愈迷糊。你以为文字是一把梳子，能够帮助你重理某种次序，于是，你一直攥着它，不舍得撒手。你阅读、观察，还有书写，你渴望发现一些相对清晰的答案，或者自我解答的能力。虽然你越来越迷糊。
其实，你是不是和我一样，都没有关系。你不是目的，我也不是。我和你，只是道具，帮助完成一个阐述写作缘由的过程。正是因为以上这些或明或暗的，毫无特别因素的因素，我一直写着。写得艰难，同时进步缓慢。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好像一只爬行的蜗牛，一边爬，一边从身体内部分泌黏液，濡湿干燥的地表。于是，它的爬行变得顺畅，得以到达更远，就足够了。
至于它后来有没有遇到一处丰美的水泽、一株汁水甜美的植物，抑或它客死他乡，在鸟禽的尖喙中结束生命，我们无从知道。我们只知道。阳光出来了，它曾经路过的石块上，有一条白线正在幽幽地发着亮光。
责任编辑 陈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