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老去,他旧年的事迹值得记忆。西风劲吹之下,秋叶堆积,掩埋了过去。你说:这是必然的事情。遗忘的神经和不老的村庄,最易使一个人旧年的事迹成为不实的传说。那传说在村头的闲话和谣言中,从农人笨拙的口舌和牙缝里,轻易滑出,省略了细节。你只是摇摇头,叹息一声,把自己隐身于一团浓重的旱烟里,重归缄默。当一个人老去,更多的时候,对往事不愿提及。许多年以后,当我一个人在路上长成,获得了与你在土炕上面对面盘腿而坐侃侃而谈的资格,你那幽闭多年的心灵才会如此敞开。
你重复,你倾诉。你脸上又深又密的皱纹,时而舒展,时而紧蹙。哦,你,我的大爷爷,此刻,夜晚的村庄寂静,一盏灯照耀着闪烁其词的往事,一部不曾记录的历史,被打开。那时候,你年轻,你年轻的身体遭受着民国年间的饥饿。你在一个名叫常玉山的农民的引诱之下,没人草莽,成为土匪。你打家劫舍,亡命江湖。你追随那名叫常玉山的农民,以瓦房山为基地,时不时窜进陇西城,抢那国民党军官的盒子枪,也抢那商贾人家的大烟和女人。而你的同母异父的兄弟,我的爷爷,则恪守田园,用一双勤苦农人的手,一点一点积攒着土地。他赶着毛驴,贩运着私盐,在山路上经常与土匪狭路相逢。那是筏客子、脚户哥和淘金客以命换活路的时代。他用那贩运私盐赚来的银圆,从烟鬼马六爷的手里买来了那50亩平川里肥沃的土地。我的爷爷躬耕田园,不问世事,一味努力着想成为一名地主。他腰里系根麻绳,身上披着驴汗葺(一种垫在驴背上的草席),嘴里永远是谷子面馍馍(一种粗粮)。他把白面和胡麻油藏进地窖,以全家人忍饥挨饿的生活,积攒着财富。而你,我的大爷爷,则被那从陕北来的神秘人,悄悄改造成了一名游击队员。你依然在陇西城里抢那国民党军官的盒子枪,依然抢那商贾人家的大烟和女人。可是,革命来了。突然有一天;你就成了一名国家干部。你在离家多年以后,重返家园。你的革命先从我爷爷开始。你把他那用命里的血换来的土地,以“土改”的名义,分给村里的流氓无产者程狗娃和李蛋蛋,他那想当地主的梦想被你像掐灭一盏油灯那样,迅速暗淡。
怨仇就此结下。
我的阿妈那时刚被娶进家门。她在我爷爷的棍棒之下,生活悲惨,不得不经常乘着夜色逃往娘家。甚至是在怀着我的时候,她也经常在漆黑的夜晚,走过山梁与河沟,远远逃往娘家或亲戚家避难。
我的大爷爷,你终于看不惯我爷爷的残暴了。在一次口角之后,你们兄弟二人终于拳脚相向。宿怨和新仇,激发了我爷爷胸中的杀气。同样是暴烈的脾气,同样是勇猛杀手的气质。你持着一管猎枪,我爷爷手握马刀。两个男人在庭院里四目相对。空气凝重。我的阿妈在墙角,目睹了这充满杀伐之气的黄昏景象……
50多年过去了,一个往日的游击队员和一个当年梦想成为地主的人,似乎是在一阵西风的吹袭之下,突然苍老了。他们日日居住的村庄日见温柔,不复再现往年的血烈。猎枪和马刀,在老屋的土墙上悬挂着,布满岁月的锈迹。那锈迹缠身的猎枪和马刀,50多年没有接触人的把握和兽的血肉,显得无比寂寞。一个往日的游击队员和一个当年梦想成为地主的人,仇恨还像一团火,裹在心窝里。这让他们50多年来相互没有言语。
终于有一天,我在陇西县城遭遇了一场疾病。那救我生命的人,竟是大爷爷的三儿子,我的三叔叔。我的爷爷觉得他欠了大爷爷家的一个人情。再不还,死了就是个遗憾和念想。于是,他要我陪伴着,在50多年后的一个黄昏,走进大爷爷卧病的家。一个往日的游击队员和一个当年梦想成为地主的人,两个50多年前各自持着马刀和猎枪怒目相对的老人,终于眼含热泪,手和手紧紧握在一起。
窗外,此刻,好一场苍茫大雪呀!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