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增长，我的困惑越多。关于肉身的困惑。我们的肉身不单单需要我们养活，一旦发生病痛，还直接摧垮我们的意志。肉身是我们快乐和痛苦的巨大根源，生活轨迹也因它而改变、跌宕。无数古今中外的文学家一辈子为养活灵魂依托的肉身而苦苦挣扎，他们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精神探索上，所以他们缺少心志去攫取物质，我不知道人们如何忍心发出“饿死诗人”、“饿死艺术家”的口号，艺术家的精神被他们的肉身从空中拖拽而下任人践踏，不知有谁听见艺术家肉身的呻吟而心生悲悯？
关于物质的困惑。一位文友曾经告诉过我，她的弟弟非常出色，中秋节时，她把家里唯一的那盒月饼拿去孝敬她的母亲，她弟弟家的月饼数不胜数，也从中拿了一盒孝敬母亲。她献出的是她的唯一。弟弟献出的只是几十分之一。然而她的唯一被放在角落里，弟弟的几十分之一被摆在大厅的桌面。这个细节，弟弟没有察觉，母亲也没有察觉，她却刻骨铭心。她的女友也是成功人士，结果女友到了她家，像水融入水一样迅即与她弟弟高谈阔论起来，她被自动摒弃在外，成了沉默的第三者。她惊异于这种物质强大的压迫，她说，在这种时候，你在什么全国大刊物发表什么大作品都没有用，太多人看不到文字，只看到你穿着几十块钱的衣裳。我相信，很多热爱文字的人都曾经痴迷于“所罗门王最富有时的全部宝藏加起来，不如野地里的一朵百合花”，而一旦从文字中抽身出来，物质的天平又开始摇摆倾斜，太多的人信奉猪的哲学，挤到食槽前就是成功的人生。
读北岛的散文，被他岳父刘杰的经历震惊。岳父生在俄国，天生就是俄语教授，在六十年代，天生就是苏修特务。刘杰年轻时得盲肠炎，手术在一个被炸毁的医院的手术室进行。肚子刚一剖开，翻译立马晕了过去。刘杰只好自己翻译。可“蒙古大夫”怎么也找不到盲肠，翻来翻去，伤口越开越大。再加上吗啡是黑市上买的，搀了假，很快就过了劲。刘杰剧痛难忍，破口大骂，拒绝再翻译，只盼一死了之。“蒙古大夫”终于找到了盲肠，好歹和老护士齐心协力把伤口缝上。伤口疼了整整两年才完全愈合。恋人急性肺炎在他怀里咽了气。从此，刘杰嗜酒如命，每天没半斤白干，这日子过不下去。我想，当一个人经历了蒙冤、入狱、流浪、肉体大摧残以后犹活在人世，满腹的沧桑只能化作无言。他理所当然地成为酒鬼，水龙头一拧就有哗啦啦的啤酒流出来是他最大的梦想。他举起酒杯，他推开眼泪。走到这样的境地，眼泪已经成为一种奢侈。这种人读到“春天”这样属于温暖性质的词汇时只会发出阵阵冷笑。我困惑，我们到底是需要迟钝的幸福呢，还是需要疼痛的清醒？我们究竟愿意才华在幸福中被劫持，还是愿意才华在动荡困苦中显露？十七八岁时我最看不起那种依靠有钱丈夫的女人，珠光宝气的妇人抱着她玩偶似的王子或公主，猪的快乐哲学令人不屑。殊不知人有时连猪的快乐都难以企及，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无论如何也无法过上猪那样平静而快乐的生活。在猪的快乐与灵长类的疼痛之间，越是自我提醒，困惑就越深。
关于爱的困惑。没人能真切体会失去伴侣的哀鸿的鸣叫。相知最深的，就是那只哀鸿本身。红楼梦里，贾宝玉以为他可尽得女子的眼泪，直至那天看到龄官一边画“蔷”一边流泪，才知道从今以后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和机缘。台湾作家蒋勋谈到“爱”时，认为那些因失恋而死的人不懂得把爱分摊到别人身上。我总是觉得自己的爱不够，给父母一些，给孩子一些，给另一半一些，给朋友一些，给陌生人一些，倘若把爱都分给了别人，那分给自己的爱能有多少呢？爱是否会枯竭？割肉喂鹰的境界我达不到，更不用说爱自己的仇敌。我只是一个自私的凡人。
关于名利。在文字世界里苦苦跋涉，有人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无法突破自己而痛苦不堪，有人为发表了豆腐块而沾沾自喜四处宣扬，境界高下有如云泥之别，有时予之所求正是人之所弃。台湾的蒋勋说，当你站在高处看低处的人时，你不能去嘲笑他们、蔑视他们，因为你也曾经从那条路上走过。如果没有文学，我们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用喜欢或不喜欢去判断一个人，有了文学之后，我们会化身了，会从别人的角度去重新思量。我很感激命运给我机缘让我阅读到蒋勋的文字。多年前，我就在思考文学的“怒”与“悲”这两个主题，蒋勋反对尖锐的批判或嘲讽，主张哀矜勿喜地去看事情，他的态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关于民主。我们都知道专制是坏的，粗暴的。但有没有坏的民主呢？苏格拉底曾经被民众民主投票服毒自杀。民主是否会走向极端的自由主义，就像过去的受害者也可能成为今天的暴君。在电视上，一些外国的民主选举以飞舞的鞋底面目出现，这张民主的脸会吓坏一些蜗牛似的民众。我不懂政治，关于民主这个困惑我想我一生也无法解开。
关于虚空。要如何应对人生的虚无感？曼德尔斯塔姆说，真闷啊，可还是想活到死去才拉倒。《金刚经》里的思辨很细腻，一直在正反正反永远给你一个东西再打破，然后让你知道拥有以后又失去的那种空的感觉。任何一个伟大的宗教都要经历一个巨大的破灭，才知道什么叫做空。我想，在六十年代无辜受迫害的人，他们都会感受到“空”，只有经历无边的虚无才知道存在的有限意义。
困惑是我的诚实，解惑则考验我的勇气。在神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乞丐。“从痴有爱则我病生”，因为我有太多人世间的痴爱。“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佛经如此说。我很希望有个大师来为我解答所有的困惑，可至今找不到满意的答案。我站在阳台，看着防盗网外的月亮。那月亮，那么大，那么圆，那么贴近，它就好像在高楼的背后不远。同样是这枚月亮，有时它那么远，那么冷，那么凄清；有时又那么脉脉含情，那么熠熠生辉，那么温暖，那么近。这次的月亮朦朦胧胧，散发出亲切的惹人喜欢的柔软光晕。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枚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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