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可以当药 远远地在车上，见一座山横兀眼前，白翠相间，状若一朵硕大的白莲。好一朵圣洁的白莲呀!连日来有些躁动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就这样倚着车窗，望山，望白莲。明代大才子袁宏道有句：“青山可以健脾”，健脾未必，华山倒真是可以静心的。
不料静心原是假象，甫入山，即刻换作惊心。华山自古天险，这山道险得有些功力。感觉车就在崖壁上攀爬，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千丈之深渊，我们孤悬在白莲瓣尖上，我的心吞了鱼钩，就要被拉出喉咙了。还好，鱼钩一纵，山道尽头是缆车房，下汽车上缆车，一条钢索牵引我们直上九重。哦哟哟，鱼钩又紧了，人在半空，在透明的箱子里，偷眼一瞥，巍巍乎高哉，眼前有景看不得，我的胆忘在家里了。呀，风来摇我，云来缠我，性命悬于一根钢索，我是造物主提的木偶么?就那么一根索吊在空中，就一根索呀，我飘向何方?我为谁而彩排?被操纵岂止是无奈，简直就是险象环生啊!
下得缆车，脚下已是海拔1600米高程，30里的攀山险路，什么百尺峡、千尺幢等等，均被车轮与钢索的惊险代替。过擦耳岩，走天梯，闯金锁关，攀苍龙岭，脚下步步实地，却也步步险路。你看那壁立的苍龙岭，不是把一代文宗韩愈老先生吓得两腿筛糠，痛哭投书么?今人毕竟远胜古人，众多游客过韩愈投书处眼皮也不眨，更有为山上宾馆挑担、背货的农民，蹬蹬大步，直把峭壁作坦途，何等气魄!我虽不才，腿倒不至于筛糠，不过微微有点抖而已，何况骨子里自有老祖宗猿人的基因，临险时无师自通手足并用，那感觉平而稳之，何险之有?这才明白险也是相对的，看着险走着爬着攀着却不觉险，心头真是懊悔，早知道就不坐车，不上索道，就这样一路攀来爬来，免了悬心吊胆不说，一不小心说不定还能爬出个吉尼斯世界纪录呢!
仿着猿人的桩式，攀山的感觉有些特别。手心摩擦着石阶，鼻梁触碰着崖壁，那么轻易地嗅出了二千年的烟尘。华山真是印满古迹的山啊!我的手拂过的，可是唐玄宗探妹的脚印、宋太祖对弈的棋盘?我的眼晃过的，可是李太白醉酒的身影、苏东坡惊叹的诗篇?我的耳回响的，可是太上老君把犁的喘息、沉香劈山救母的呐喊?华山驮着太重的历史，帝王、神仙、骚人墨客，谁不在她身上留下星星点点呢?更令人感慨的是那些无名的开路者，那些平凡的挑担负重人，华山的每一道石级，每一个脚窝似的阶梯，不都沾着他们的血、泡着他们的汗么?仔细嗅一嗅，空气中分明能辨出他们凝重的呼吸。历史竟没有他们的名字!多么不公平啊，如今我们游览名山，想到的总是那些帝王、那些神仙、那些文人骚客，有几人游览是冲着开山者来的呢?殊不知没有他们，你纵有猿人的双臂，也只能望岭兴叹。哦，不要名人，不要名人，我真想出一身大汗，把这些帝王、神仙、文人骚客统统从周身毛孔排出去、排出去，让我的汗与开山人的汗水交融吧，让我感受劳动的艰辛、创造的艰难，让我不再那么浅薄，那么……唉，我怎好说自己无知呢?
前方岭头，有笛声悠悠传来，哦，是一个背货人。他已是大汗盈身，笛声却是那么的欢快，一管笛笑对大好河山，艰辛着也是快乐着。听着这样的笛声，你不觉得你的萎靡太苍白，你不觉得你的躁动太幼稚?我也是大汗满头了，汗洒山川之后，风来也是好风，攀上岭头，任好风拂我，所有的烦恼所有的急躁所有的沮丧都已远去，我的眼中天高地阔，我的胸中何曾有块垒呢?华山原来真可以当药，而且是专治心病的良药。他日红尘满脸、身心俱疲的时候，我还用医生开药方么?不，我的药方只须一味药：华山!
家乡也有山，冠豸、梅花、金丰、梁野……名不俗，景亦奇，我有多久没攀了呢?当日登临纵目之际，不也是身心俱爽脱却凡胎般的惬意?人生处处有青山，岂止华山；青山处处可当药，岂止华山?阔我眼界，宽我心胸，消我块垒，注我活力，山，我师我友我之药也!
泰山的性格
缆车渐渐切入云层，越来越浓的雾气团团包裹着车厢，让你体验混沌初开时那无边的迷蒙。耳边只有缆绳移动的“咝咝”声，轻轻地，像蛋壳开裂的微微声响，车厢――这硕大的蛋黄，在孕育，在充满急切地期待。终于，车身一震，车门开启处，我们像一只只初生的雏鸟，蹒跚着落到云雾间，落到云雾覆盖着的泰山的土地上。
就这样蹒跚而行，云开处，一座朱红色的殿宇兀立眼前，“南天门”三个大字触目惊心。我们竟来到了天庭的入口处么?托塔天王、哪吒太子、把守天门的天兵天将们，此刻是躲在哪一个墙垛后，向我们投来诧异的目光呢?回首来时路，除了云还是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一声疑问从太古穿云而来，拍击着我的胸口。俯身下界，云雾在风中飘摇，十八盘那一级级石阶，在云雾间隐隐约约，像极了一把登天的软梯。而天梯上，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正艰难地攀援，近处，你可以看到那些身影起伏的姿势，你甚至可以听到风箱抽动般的急促的喘息声。这些胼手骶足丈量天梯的人啊，他们步步踏实而上，不会有无根的感觉，他们可以毫无愧怍地穿越天门，面对苍天一吐款曲。有一缕红云贴紧了我的耳根与脖颈：我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步步坚实地攀援，直面苍天保我一身傲骨呢?
泰山是有这样一分傲骨的。在山下的时候，我们曾拜谒岱庙，在高度仅低故宫三砖的城楼上，看泰山如齐天大圣的金箍棒直捣云天。云缠雾绕的山道早已湮灭了从秦始皇到乾隆大帝12个帝王诚惶诚恐的足迹，空留下“五岳独尊”的摩崖石刻，留下帝王燔柴祭天的遗迹，让你依稀想见不可一世的尊者匍匐的身影。只有泰山能让人间的帝王折腰，也只有泰山能以一柱擎天的气魄，穿云而出，翘首向天，宣示山的傲骨、山的尊严、山的浩然之气。这样的傲骨历经几十亿年的劫难竟不减分毫!翻开地质史，你会惊讶泰山的地层竟由世界上最古老的岩石构成。25亿年前，当整个中华大地还在一片汪洋之中的时节，泰山就率先拱出了头颅。风刀霜剑雨鞭劈头盖脸地切割、抽打，累累伤痕，却无法让他低下高昂的头。10亿年、20亿年的与天对峙，终于，地壳的变动把他绊倒，海浪捆紧了他的身躯。但那颗不屈的心在呐喊，为了山的尊严，他抗争得何其艰难!时时、日日、月月、年年……没有分秒的停歇，却又多么无望：一千年只不过上升一厘米。就这样坚持着、坚持着，一亿年、二亿年……无与伦比的毅力让他重新崛起，却无法感动上天。他崛起，再沉沦，沉沦，再崛起，三落三起，绊倒他只须一瞬，重新崛起却要亿年，但就是亿年又算得了什么?亿年正养我浩然之气，尊严不可侮，傲骨不可无!
泰山终于这样站稳了脚跟，泰山终于这样以伟岸的身姿与天对峙。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他拥有了泰山的眼界，却未必懂得泰山的艰辛。否则，何以解释他“厄于陈、蔡之际”，竟是那样的气馁，几乎要“道不行，乘槎浮于海”呢?比之孔子，诗圣杜甫目光更为敏锐：“造化钟神 秀，阴阳割昏晓”，穿过南天门，走过天街，直上玉皇顶，看脚下云涛翻滚，而头顶却是阳光朗照，你能不叹服诗人的慧眼?你能不感慨造化的神奇?但诗人看到了泰山性格的深处么?“一览众山小”，确实，泰山的周边没有一座山能与之比肩。站在岱顶，天风激荡，云的大潮汹涌而来，波狂浪谲，却一一撞碎在岱顶石下，散了，细了，渗入石缝，偃旗息鼓。我明白国人为何多爱泰山石了，为什么那么多民宅的墙上，要嵌上泰山石，要大书“泰山石敢当”?那是咀嚼苦难搏击风浪的象征，那是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在泰山面前，所有的山都是孩子，或匍匐于身前，或簇拥于腰间，在泰山的羽翼下各展风姿。山也如人，还真是有不同的性格的，伟岸如泰山，傲骨如泰山，在迎击风浪的间隙，回首众山寂然，会有怎样的感慨呢?泰山啊泰山，你可会有“高处不胜寒”的喟叹?你可会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单?
所以泰山又是平和的，有傲骨却无傲气。他的头高耸着，他的手却低垂，牵起身前的梁父，牵起大小群山。他知道没有群山的托举与支撑，他还是极易被绊倒的，又怎能独自抗击灭顶的风涛?面对风涛，他的目光没有退缩，只有坚毅；回望群山，他的目光没有鄙夷，只有亲切。他崛起于群山又依恋着群山，他超越了群山又护卫着群山，这才是泰山的风骨啊!“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坠，赖以拄其间”，总觉得毛泽东此词应是为泰山写照，起码也是为泰山一类的名山写照，而名山如名士，风神独异，岂可多得?
不觉想起时下风行的“名山潮”、“名人潮”了。名山何其众?名人何其多?名山评选处处有，名人辞典漫天飞。荒野小丘，但凡有些特色，芸芸众生，但凡小有成就，鼓吹之下，无不一夜成名。而成名之后可就不容置喙了，赞我者我自欣欣，讥我者请上法庭，不见其搏风击雨的傲骨，只见其鄙夷众生的傲气，呜呼，我为此等名山名士羞矣!
泰山是不会这样浅薄的。他可以让帝王屈膝，却决不拒芸芸众生于千里之外。五岳诸峰，还就是泰山最平易近人了。诸岳山道多如羊肠，泰山道却宽可走马。陡则陡矣，你尽可拾级款款而行，体力不济，你还可走之字形，缓缓盘旋而上，所谓十八盘，不就是这样盘上高峰的么?耄耋老翁，黄口小儿，实在无力攀登的，那汽车加缆车，顷刻间便让你穿云破雾，直叩南天门。你或许慢悠悠地徜徉天街，看天街人披军大衣你却T恤短衫而感慨夏与冬的交融；你或许不知不觉拾级上了岱顶，抚摩标注“1545”米高程的极顶石，心头涌起“山登极顶我为峰”的自豪。任谁都可以骄傲地宣称“我登上了泰山”，可是任谁站在岱顶上，面对风涛云阵前岿然不动的泰山石，都不禁惭愧自己的浅薄与无知，都不禁感念泰山的宽容与亲切。泰山照例是不语的，他只是默默地、坚忍地，抗击风霜雨雪，迎送寒暑阴晴。若把名山比名士，他让你想起鲁迅，想起那“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傲骨与坚毅，想起那“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本色与从容。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名士风骨，常人心态，泰山，这或许就是你的性格吧?
莽昆仑
“横空出世，莽昆仑……”穿行在昆仑山脉的褶皱间，不由人吟咏起毛泽东这脍炙人口的词章。“莽”是真真切切体味到了，无边无涯的荒莽，在你的眼底、在滚滚的车轮下延伸，数不尽的山包或嶙峋或舒缓，从你的耳畔无声却迅疾地掠过。好些天了，眼底延伸的总是原样的荒莽，耳畔掠过的还是面熟的山包，昆仑铺展开一台巨大无比的复印机，不知疲倦始终如一地吐着相同规格的荒莽，那仿佛无始无终的荒莽。传说中的夸父据说就是沿着昆仑追逐太阳的，沿着不断延伸的荒莽前行，你几乎要疑心倘若锲而不舍，你的双足或许将会踏上另一个星球。
不过，走在昆仑，他很难给你“横空出世”的感觉。绵绵延延的山，层层叠叠的山，挤挤挨挨的山，隔着荒原与你静静地对望。没有一座展示拔地而起的傲然，全都矮矮地蹲着、坐着，一脸谦虚。矮个儿的在前，高一点的居后，那戴着雪冠的大高个儿则在最后一排，规规矩矩地想要听你演讲。可你说什么呢?“峰外多峰峰不存，”陈毅元帅过昆仑山倒是直率地写下了他的感受。可你怎么忍心说出你的失望呢?你怎么好意思说，家乡那不足千米的山峰都有一柱擎天的昂然，为什么这人称“万山之祖”的昆仑，这中华民族最伟大的山岳图腾，反而是这样的舒缓，全无翘首问天的气魄呢?
想象中的昆仑是这样的巍峨，万仞耸立，与天相接，那是冰雪的世界，银装素裹，气象万千；想象中的昆仑是这样的神奇，西王母、瑶池、蟠桃宴、五色祥云，鸟语花香，仙乐飘飘。怎能想象这神话的故里，为你展示的竟是混沌初开般的一派荒凉、苍莽，你就像刚刚登上月球的宇航员，脑中萦绕着嫦娥、玉兔、桂树，眼前却是猝不及防的原始的铺天盖地的洪荒，你失望，你目瞪口呆，你的生命遭受了千年不遇的地震，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着传导无以言说的震撼。
其实你早该预料到了，一周前在飞机上，你不是依着舷窗，与莽莽苍苍的昆仑有过照面么?机翼下的昆仑千峰万谷，连绵起伏，大片大片的山脊，裸露着一色的苍黄，只有天边白云相接之处，静静的雪峰泛着白光，端庄而从容。你或许就是被雪峰无与伦比的气质震慑住了，那么目不转睛，置千峰万谷而不顾，你以为那雪峰就是昆仑，你竟然忘了昆仑是中国最长、面积最宽的山脉，雪峰不过是昆仑的一隅，没有那万峰簇集，又如何展示博大与雄浑的本色?
现在你日复一日面对的就是这亘古的博大与雄浑。山的军团铺展开绵绵无尽的队列，迎接你的检阅。纹丝不动的白云伏在山肩，如扬起的大纛。每一道山峰都是一个矮矮的壮士，没有肉，只有骨，嶙峋，峥嵘，尽显阳刚之美、之烈、之悲壮。亿万斯年，昆仑就是这样坚忍而缄默，敞开心胸，裸呈在天地之间，阅尽大自然沧桑变换，却从不屑人间的荣辱兴衰，如脱俗的神仙远离人世而高蹈，让中华民族的先民驰骋想象悠然神往。西王母啊，夸父啊，瑶池啊，仙海啊……中华远古的神话几乎难有例外地都与昆仑结缘，可谁料在先民想象的极限之处，却是尽去雕饰的亘古的荒凉。广袤无垠的川原上只有一层稀疏的薄薄的绿色，但就是这样稀薄的绿也在山脚戛然而止，山体无花元草甚至无土，只有石头的骨架嶙峋。或许是为了抚慰先民的神往，这石头的山骨竟是五彩斑斓：红色的、铁色的、乳白色的、石绿色的、夜一样黑色的，所有的颜色都是石头的颜色，都是亘古长存的不变的本色。五彩山啊，男子汉的山，阳刚的山!虽只存山骨，却自有一腔激情，幻化五彩，独具震撼人心的壮美，就像失去头颅的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挥舞干戚凛然不屈，带给你的是难以言说的震撼。你何曾见过这样的山、这样的壮美呢?所有的山石都是嶙峋，却没有一块与世间的飞禽走兽、花草虫鱼象形。不，什么都不像，就是美，美得悲壮，美得触目惊心。“昆仑魄力何伟大，不以丘壑博盛名”，昆仑是不以一景一致、一丘一壑浪博虚名的，只以整体的博大与广袤，只以无与伦比的壮观，让你震慑：昆仑，地球母亲最辉煌的身段啊，是哪一位诗人这样动情吟唱的呢?
你就这样与昆仑对望，静静地，默默地，整个世界此刻都杳然无声。这亿万年的时光也是这样寂寂无声的么?远古的昆仑与远古的你，不，原初的昆仑与原初的你，就这样在亘古的静默中交流。卸去了人世间所有的面具与包装，你的心长出了透视一切的慧眼。你看到的不再是山骨，不再是五彩的石头，你看到的是昆仑的眼、昆仑的耳、昆仑那一颗炽热的心。粗旷绝伦的山体，精美绝伦的群雕，透出的是旷古绝伦的坚忍啊，裸呈在天地间，天若有情，天亦动容!
你不由得想到了五岳。东岳之雄，西岳之险，南岳之壮，北岳之峻，中岳之刚，宣示的不都是山对天的傲然，山对天的挑战?你曾经多少次为之振奋，为之昂然。你也失望，昆仑难道没有这样的大气么?可是想一想，即便是昆仑最低点的平川之处，高度也远远在五岳最高峰之上啊!大气是深藏在骨子里的，大美是无须言说的，万山之祖自有无与伦比的执着与坚忍，与天相接，平和从容。
峰回路转处，藏民的经幡在旷古的风中猎猎飞扬，这是莽莽昆仑间偶或一见的人文之景。磕长头的藏民庄严地往玛尼堆添上石块，然后五体投地，缓缓地、无比虔诚地以身丈量广袤的昆仑。远远地，在不见草木的裸体的山骨间，青藏铁路的钢轨盘绕着延伸向雪峰的深处，依稀可见筑路工人忙碌而坚定的身影。一边是敬畏与虔诚，一边是坚忍与执着，两类不同的举止，那都是昆仑的赐予啊，以敬畏对天，以执着对绵绵无尽的时间，这就是莽莽昆仑的启示么?激荡人心的震撼终于潮水般退去，你就这样静静地、默默地、久久地望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