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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抹夕阳醉晚霞【一抹夕阳 两片晚霞】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6 04:50:30 点击:

      一张免费住房广告使我有缘结识了莫斯先生、 莫斯妻子和莫斯情人。我戏称他们为一抹夕阳,两片晚霞。   照着广告上的号码打电话过去, 接线员是个老头儿。 我刚一开口, 他就责怪我太稚嫩。
      “你咋听起来像个小姑娘,哪个幼儿园的? ”
      “45岁的小姑娘。 正在多伦多大学读书。 ”
      “不对, 女士, 你正在打电话。 ”
      “谢谢纠正……我对您的广告感兴趣。”
      “很高兴我的广告令人感兴趣。 看清了房客的职责吗? 我们是认真的。 请拿一份简历来见我。 ”
      职责当然知道。 房客每天得帮一位女士做两个钟头的锻炼作为交换条件。没有免费的午餐,哪有实际上的免费房舍?至于简历,从未听说过招租还要看它。我连忙声明,我是找房子,不是求职。
      “没错。我这里有空房子,没有空位子――知道我家的位置吗? 就在唐人街的肚脐眼上。 你不要明天来, 不要后天来, 也不要大后天来。 ”
      “那么我今天就去! ”
      “嗬嗬,你真会钻空子! ”对方笑得声震屋瓦。
      他说话就像隔山喊话,让我感到分外熟稔。自从来到加拿大就像住进监狱, 整天压扁了嗓子说话, 因为周围的男男女女都是轻声细语。 今天碰到个粗喉咙大嗓门的准房东, 算是他乡遇故知, 真想马上见面,敲锤定音。
      “不, 不, 不。 当然不是今天。 ”他又一次拧高音量,连说三个不字, 就挂断了电话。
      这个鬼老外! 我放下电话骂了一句, 全然忘记了自己才是域外客。
      终于捱到第四天, 一下课我就带上简历, 找到莫斯家。 土褐色的门框上凌驾着一座奶白色的锥形小楼, 显然是一百年前的建筑物。奇怪的是大门洞开,毫无遮掩, 人站在街对面都能见到狭长的楼梯扶摇而上。楼梯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 倒有一点宫廷意味。
      我按了好半天门铃,屋内仍像坟窟一样死寂。这种敞开的空洞比封闭的密实更令人恐惧。我正想逃走, 却看见一位八十开外的老人居高临下站在楼梯上端。 他瘦高的身材, 瘦削的面庞,银白的头发, 雪白的肤色, 身着一件长长的乳白色睡袍, 活像一个消融殆尽的雪人。 但雪人的眼睛炯炯有神, 顽强地炫耀着生命的活力。
       “你……号……马? ”他居然用中文和我打招呼。
       “您会讲中国话? ”意外的乡音一把就把我们拉扯近了许多。
       “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他两步一个阶梯,艰难地走下楼,和我握手。 我们隔着门槛达成了一条协议: 往后各自用对方语言交谈。 但协议尚未生效就被他破坏了。
      “Come in, please! ”他用英语邀我进门。
      我被他带进一间好大的厨房兼餐厅。 一张狭长的餐桌像安全岛一样把餐厅切割成回型大马路, 轮椅可自由行驶, 左右转圈。 饭桌旁坐着一位老态龙钟的女古稀和一位风韵犹存的女花甲。 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们叽叽喳喳地互相问候,各报家门,把莫斯冷落到一旁。“古稀”说她叫米纳,“花甲”说自己是芭妮,她们亲昵地称我为艾琳妮。
      我一边被亲昵地称呼着,一边被仔细地盘问着。她们对我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都很感兴趣。莫斯浏览我的简历时发现我正在读博士, 就立即爬上制高点, 摆开龙门阵, 高谈阔论起科学界的历史名人。 从哥白尼到伽利略,从达尔文到米丘林,从爱迪生到贝尔, 那两个女人偶尔想插话,莫斯就伸出手掌,远远地把她们一把按下去。老头儿显然很陶醉于这种被他控制主导的局面,我连看了几次手表他都毫无觉察。 最后,我不得不起身告辞, 他笑眯眯地用中文道了声“赛见”。两位女士都说喜欢我, 但对住房之事却只字未提。 更奇怪的是他们谁也不把相互之间的关系介绍给我。这种现象很违反西方见面常规。看着两个女人都像在自己家里那么自如,随便,我还真费了番心思猜测。初步判断米纳和莫斯是夫妻,因为他们年龄相当,互动频繁。再者米纳审问我时很积极周详。芭妮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偶尔提个小问题,像位漫不经心的陪审员。她算是他们的什么人呢?我自己琢磨着。女儿?显老,除非米纳未发育成熟就有受孕能力。亲戚?这不是半个世纪前的中国,没有家庭能容忍一个长期抱病的亲戚。不过有一点确定无疑,我的工作对象是芭妮。只见她上半身软沓沓地陷在轮椅上,缺乏光合作用的脸色惨白得像打过蜡。 漂亮的双格眼帘只有在看我时才掀启一会儿。
      第二天我和同事们谈起被准房东接见时的情景, 大家都说这家人有毛病, 劝我别搬进去住。
      但我还是住进去了, 实在抗拒不了免费的诱惑。两周后,莫斯开着那辆比他还苍老的别克车前来接我。米纳押车,我坐在后排。 听莫斯和米纳一路上“Dear”来 “Dear”去, 我更确信自己半个月前的判断。因为外国夫妇都这样,在家冷战打得冰天雪地,在外人面前却卿卿我我,酸酸溜溜。米纳还不时地把她的左手放在莫斯握操纵杆的右手上拍打,全然不顾这一车人的安全。 好在莫斯轻车熟路,我们很快就到达他家门口。
       一进门米纳就坐到楼下客厅喘息,她说她马上就该帮助芭妮方便。 莫斯则率领我直接上了二楼。 他打开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向我炫耀:
      “看这墙面, 看这天花板,多迷人! ”
      我被包围在重重叠叠的颜色中,却看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图案。 莫斯见我满眼迷茫,骄傲地宣称:“绝对抽象吧? 越是看不出意思的作品才越有意思。人人都能看得出意思就没有意思了。”知道女画家Kay Sage 吗?别人问她为什么把鸡蛋和机械拼凑在一起, 她说如果我知道,我干吗还画它出来? 多高妙,多玄虚。 我喜欢。”莫斯陶醉在抽象中。 我不得不把他拉回现实, 问我住哪个房间。
       “这一间我可舍不得让你住。”
      哈啦路易! 正中下怀。
      我们走到二楼道的尽头,莫斯向右一拐, 驻足于另一间小屋前。 他仰起头故作神秘地瞄了我一眼,从裤兜里拿出把钥匙,侧着身子打开房门, 然后闪在一边让我先进。
      这是一间阳光明媚的小房,窗明几净,淡泊素雅,窗上挂着天蓝色落地窗帘,地上铺着精致的米黄色地毯。一张单人床上放着厚实的浅绿色床垫。 一盏时髦的台灯架在精巧的床头柜上。
      “这是我女儿苏珊的房间。 ”莫斯自豪而幸福地介绍,“她搬走了。 你现在享受她的待遇。 ”说着把房门钥匙从锁眼里拔出来,郑重递交到我的手中。
      “真的吗? ” 我握着钥匙, 半信半疑。脚底板痒痒的, 却舍不得踏那块新地毯。
      莫斯和蔼地点头认可。
      “您把你女儿赶到哪里去了? ”我开心地问。
      “还用我赶? 留也留不住。 ”
      “哦, 她结了婚。 ”
      “结婚? 太早! 我告诉过她, 结婚前起码要同居几年,甚至几个人。买鞋子不是要试脚吗?有时刚穿上合适, 走长路就磨得疼。 配偶比鞋子还难挑。”
      “ 谁是苏珊的母亲? ”我想趁机澄清他和这两个女人的关系。
      “ 好问题哪。答案写在苏珊的脸上。她的脸是从她母亲那儿复印的。 ”
      “ 苏珊长得像米纳? ”
      “ 米纳? 哇唔, 米纳!你怎么会想到米纳是苏珊的母亲? ”
       “因为米纳是你的妻子。对吗?”我只好单刀直入。
      “ 谢谢你,艾琳妮。 我多么希望你是正确的。我的博士房客。”他调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么说,芭妮才是你的妻子? ”
      “为什么不能是? 我好可怜的妻子…… 让我们去看看芭妮的房间, 它将是你的工作室。 你得好好帮助她锻炼。 ”
      我跟他下楼走进一间像洗相室一样的小黑房, 是在客厅和厨房间隔出的一个小“细胞”。 芭妮正仰面朝天躺在一张堆满大小棉垫的双人床上,惨白的脸色苍凉地照亮了床头一小片天地。 我正想问你好吗,她先声夺人甜甜地唤了一声“海罗”,又朝我微微点了点头。那种散发于形外的高雅气质和风度, 赢得了我说不出的好感和由衷的尊敬。
      她向我简述了两年前从脑溢血中死里逃生的经历,以及目前身不由己的痛苦, 希望我能够帮她克服地球引力,抬举抬举她的胳膊和腿。我说我会努力,然后试着掂了掂她的右边二肢, 金条一样的沉重。 我和她一起切磋床上体操, 制定锻炼计划。莫斯则拧亮一盏昏暗的电灯,手舞足蹈地弹起放在墙角的无盖钢琴。琴声抖落了屋顶的尘埃。
      从此我便成为莫斯家的正式房客和芭妮的家庭理疗师。 每天晚饭后我都到芭妮床前,牵拉着她的四肢做简单而重复的运动。芭妮感谢我的方式是教我唱歌。 在我帮她锻炼时, 她总是用柔和动人的嗓音伴着我们的活动节奏哼儿歌。 哼一句, 就让我跟着唱一句。我会的几首英语儿歌,都是在这时候跟她学的。
      后来我们不断革新体操内容,增加活动强度,我还为她作正宗按摩。芭妮渐渐有了下床活动的愿望。 当她第一次在我的搀扶下脚踏实地时, 她哭了。哭得那么动情,那么孩子气。她艰辛的求生努力感动了我。我发现自己生命的宝贵和奢侈,也突然明白了教徒们为什么每晚临睡前都要感谢上帝给了他们平安的一天…… 我们正在危机四伏中享受着习以为常的健康和自由却不知珍惜。
      芭妮临睡前总要让我把床上成堆的棉垫分别夹在她的腋下,腰旁,腿间和脚脖子后面。我真无法想像她的觉睡得多别扭。她却说只有这样她才睡得着。我让她有事就大声叫我, 她指了指系在床角,穿透天花板的一根尼龙绳对我说: “不必,我和莫斯可以直接联络。你没有夜班任务,亲爱的。 ”我好奇地试拉了拉这根“一 线 牵”,站在旁边的莫斯立即示意我住手。他半开玩笑正经地说:“这是夫妻专线。”半年后我才知道了个中秘密。这是一个牵涉到第三者米纳的冗长故事。
      米纳是英国人,从未离过婚, 却结过三次婚。 三个丈夫都死于癌症。大概上帝派她到人间来, 就是为了让她肩负十字架,伺候男人的。 要不,为何把她塑造得那样臀肥腰圆,人高马大?听说她在二战期间曾在前线当过护士,抚慰过无数伤兵的身体和灵魂。 到了和平年代, 英雄失去用武之地,她及时转型做贤妻良母,用自己强壮的身体接连制造出七八个儿女,并先后把三个男人扛到坟墓。
      莫斯一直很感谢米纳的第二个儿子布朗。是他把母亲米纳从大不列颠带到加拿大的。布朗是米纳七八个孩子中惟一喜欢读书的一个。他在英国取得博士学位后,来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读博士后。而后就在当地找到工作,找到媳妇,安了家。
      米纳来探亲期间,认识了在儿子家做装修活的工人杰克。当时杰克刚从一场婚姻噩梦中挣扎出来。米纳同情杰克的遭遇,就安慰他,并把给儿子儿媳做的饭让他提前吃去三分之一。杰克在别人家做工时,主人顶多备点饮料,奶酪片和小甜饼。米纳的热情招待使他感激涕零。
      房子装修完后,杰克提出要接米纳到他家小住,着实吓了布朗一跳。因为杰克才三十开外,比米纳小二十多岁,比布朗也大不了几岁。布朗的妻子私下里用了个十分晦气的理由劝阻杰克。她悄悄告诉杰克,米纳的前两任丈夫都死于癌症。杰克反感地说:“我身强力壮,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得癌的人,起码排在你后面。”杰克本来只想和米纳同居,被布朗夫妇激恼后就在次年和米纳结了婚,做了她的第三任丈夫。
      杰克一岁时母亲就离婚出走,他没有想到三十岁后能从妻子身上得到母爱的补偿。 他觉得米纳兼妻兼母,乃上帝恩赐。经历第一次婚姻破裂后,杰克变得非常珍惜家庭的完整性,他庆幸自己找到个永久牌。……真的, 米纳比杰克“永久”,她居然活过了少夫杰克。不过米纳可没有杰克那么幸运。她本想这次准是杰克为她送行,留下这个可怜的宝贝蛋独自在世间。没想到婚后第九年杰克死于胸膜间皮瘤。 他留给了米纳一套自己设计装修并付清了贷款的房子。
      我去过米纳家,不阔绰但很精致。杰克喜欢收藏碟子和盘子。他们家的三面墙壁从上到下都嵌镶着大如车轮,小似指甲盖的盘子。五颜六色,形状各异。光中国的明清瓷盘就十多个,非常壮观。
      自打杰克死后,米纳就帮人家带孩子赚钱。她的护士特长再一次得到了发挥。孩子们喜欢她,孩子们的父母也喜欢她。她居然有了积蓄。有了积蓄后就开始在附近一家医院做半天义务工,负责给门诊病人发甜点和咖啡。乐施善与的米纳从这份工作中享受到施舍的惬意,尽管她施舍的对象可能比她还富有。
      在她做到第三个年头时,芭妮因脑溢血来住院。莫斯每天探病后就跑过去领免费小吃。日复一日,米纳终于禁不住问他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得天天看大夫。莫斯说: “我不是来看大夫,是来监督大夫,我老婆住在此院。”米纳很不客气地拒绝给他小点,说小点是供给来看病的人,因为他们可能被要求空腹就诊。莫斯说:“其实我来不光是贪吃,我欣赏你的手脚利落。你分发食品的动作太迷人了。”米纳笑嘻嘻地感谢莫斯的夸奖,还是没有发食品给他。莫斯也不在乎,每天坚持来,咂吧着嘴观看米纳包点心,倒咖啡;并鼓动食客们赞美米纳。米纳打完工要乘地铁回家, 莫斯主动提出开车相送。米纳过意不去,就顺道到莫斯家帮他打点收拾,给他做点饭,自己也跟着吃。
      这期间芭妮已从医院转进护理院住了一两个月。当她回来时,莫斯和米纳把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
      其实芭妮在护理院时就应当有所觉察,因为莫斯穿得干净整洁了好多。如果他背后没有个女人打点,他的日子应该比乞丐只多一片屋顶而已。显然,当时芭妮忙于和死神讨价还价,淡化了周身琐事。现在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主人翁意识猝然复活。她无法容忍米纳入侵自己的领地, 这块她辛辛苦苦经营了二十多年的领地。 面对痛苦挑战, 芭妮无法继续展现宽容风度。 对于自己偷鸡摸狗的丈夫,她已经原谅他的漫长而复杂的过去,不能再容忍他的现在和将来。
      芭妮要开家庭会议,声讨莫斯和米纳乘人之危,但是莫斯和前妻们生的四个孩子都没有来,只有他和芭妮的女儿苏珊来了。苏珊当时正在大学读书,继承了母亲的衣钵,学社会学。她听了父母的争议后,沉思片刻,告诉母亲说:
      “妈咪,我们爱你,可我们都无能为力。你现在需要一个人全天候的帮助,我们雇佣不起。米纳心地善良,又有护理经验,由她照顾你,再合适不过了。”
      “你应该知道代价是什么。”芭妮看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傻姑娘。“我正是知道代价是什么,才觉得米纳可靠。”女儿的成熟,超越了母亲的想像,她告诉芭妮,“爹爹还是爹爹。你们三个各得所需,何乐而不为? ”
      芭妮看到整个世界都偏离了自己,就没有再作声。
      苏珊说服了母亲后,含着眼泪抱着她吻别。她不是不爱母亲,也不是不理解母亲的感觉,但是她不能放弃自己的学业,牺牲自己的青春去帮她亲爱的人。她自小受的教育是先自救,再救别人。救人时决不能把自己搭赔进去。
      第二天米纳就辞了医院的工作,专职做芭妮的义务护理员。 除了每周一次的洗澡有服务中心派人来做外,其余的衣食起居全靠米纳照顾。莫斯有时也帮忙,但常常是越帮越忙。这所老式房子第一层没有盥洗室,给无法上楼的芭妮带来诸多不便。她的轮椅下面附带个便盆,解手后需要有人送水火。若米纳不在家或分不开身,莫斯就会把水火溢洒一路, 搞得满屋臭气冲天。越是这样,米纳就越升值。芭妮也越来越依赖米纳。她甚至有点儿心疼米纳。有一次她拉到裤子里,米纳帮她脱下来准备洗,她突然握住米纳的手说:
      “扔了它,别洗啦。咱们一块儿看电视。 ”
      起初,米纳还装模作样地早来晚走。渐渐地,若天气不好,路滑,米纳就睡在了二楼。芭妮痛苦地咀嚼着女儿的各取所需的启发,一点一点地消化,一点一点地吸收。两个月后,终于和丈夫达成一项君子协议:接纳米纳,三人同行。米纳的责任是白天照顾芭妮起居,并帮助她监测血糖,因为芭妮还合并有糖尿病。权利是晚上可与莫斯在楼上双宿双栖。 莫斯和芭妮的夫妻关系理论上不受影响。
      如此平平静静过了半年多, 芭妮随病情好转而性趣复苏,要求莫斯替他找一位男朋友。 这可给莫斯出了一道难题。莫斯虽然朋友遍天下,但是男性较女性早衰早亡,和芭妮年龄相当而又有自由度的很少;有自由度而又有心情打野味的更是寥寥无几。有自由度,有心情而愿意在莫斯眼皮下和他的病妻来往的则是零。
      老头儿完不成任务,不得不振作精神恪尽夫职。 他在自己床头和芭妮床头间拴了根尼龙绳,绝对的单线联系。只要芭妮拉动绳索,莫斯床头的铃铛便会叮当作响。老头儿闻声而起,下楼来到芭妮身边。米纳对此只计较过一次,更多的时候则是理解地微微一笑,便翻过身子自己抱着自己睡。
      据说米纳的那一次计较源于误会,或者说是天公作祟。本来莫斯按部就班尽完责任后,正起身准备返回二楼休息,突然平地一声霹雳,把芭妮重新打入莫斯的怀抱里。芭妮下意识地用她柔弱的左手勾住莫斯的脖子,莫斯顺从地躺了下来, 蜷曲在芭妮的身旁,嘲笑芭妮:
      “脑溢血改变了你许多性格和功能, 可怎么就把这一条无用的东西给保留下来了呢? ”
      芭妮把脸埋在莫斯脖子和肩膀交接处的深坑里喃喃道: “人家就是害怕么。 ”
      ……女人终究是女人。 老女人更像小女人。 莫斯有种不战而胜的凯旋快感。 只有他, 或许还有芭妮死去的丈夫, 才知道这位叱咤风云的妇运骁将天不怕地不怕,可偏偏怕打雷怕狗叫怕老鼠骚动。每当听到这三种声音中的任何一种,芭妮就会像触电一样反射性地扑到莫斯怀里求救。莫斯每次都敞襟开怀接纳,美滋滋地充当避难所。这么可人的妻子自投罗网,哪个丈夫忍心拒绝呢。壮年时的莫斯有时候想入非非了, 就指示小儿子到老鼠洞或狗窝去挑起事端。不过最过瘾的还是天公作美时的暴风骤雨。这时候的芭妮完全解了甲卸了装,原始得像夏娃一样,变成他的一根肋骨,伏贴在他宽广厚实的胸膛上,给足了莫斯做守护神的面子和任务。现在他的娇妻四肢不灵便, 做不出高难度的反射动作,莫斯就主动贴近。 他把右胳膊插到芭妮腰下,用左脚勾起芭妮的左腿, 安慰芭妮说: “放心睡吧,雷公电婆都由我来招架。 ” 芭妮把头埋得更深,幸福地重温失去多年的绮丽梦境。她喜欢晚上的莫斯。她常感到莫斯是个阴阳分明的人。他白天粗糙, 粗鲁甚至粗暴。可一到夜间, 就判若两人,变得绅士风度十足。他居然也能善解人意,也会温存体贴。尽管窗外雷电交加,室内却是良辰美景, 芭妮自得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夜的温馨。她真想把自己的身子侧成左开口的C,好迎和丈夫侧过来的右开口的C,形成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大圆圈 O。可是她不能。她的右半身怎么也不听使唤。 她轻轻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发现莫斯已经睡着了。 睡着更好,他不会马上离开自己。芭妮把心搁在肚子里, 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就像婴儿伏在母亲的肩头上一样安稳,外面的电闪雷鸣再也没能惊动她。
      可是这风声,雨声,雷鸣声, 却声声灌入了米纳的耳朵。
      米纳有个习惯动作, 就是莫斯下楼后, 她总要从被窝伸出脖子,瞄一眼墙上的钟表。 莫斯上楼梯时她会第二次伸出脖子, 瞄第二眼墙上的钟表。 然后缩回脖子, 闭上眼睛, 在被窝算“时差”。 米纳的心算技能就靠着隔三岔五的夜间练习日趋精湛。 心算的结果常常给她种优胜感, 不, 更准确地说, 是优越感。 楼下的草草了事意味着莫斯浅尝辄止。 这种蜻蜓点水哪能比得上楼上的颠鸾倒凤? 可是今天晚上显然不对劲, 那根长腿针已经绕挂钟磨蹭了一圈, 楼梯上还没有莫斯的走动声。 突然一束束强光窜进室内, 像电弧那样耀眼, 短促, 一闪即逝, 引进来轰隆隆隆雷声不断,米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害怕有龙卷风过来掀房揭瓦。 于是呼地坐起来, 照习惯或常识, 她都会跑到楼下去躲避。 当米纳伸开两脚要穿鞋时,她又犹豫了。 莫斯和芭妮在楼下, 她不愿下去自讨没趣。 她虽然开放, 但还没有大方到玩三P的地步。 偏偏窗外的大树招惹了狂风, 被摇撼得嘎嘎作响; 暴雨疯狂地敲打着窗玻璃, 噼哩啪啦, 点点滴滴地捶击在米纳的心上。
      米纳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 若在自个儿家里, 那该多好呀。 她会毫无顾忌地冲下楼去, 只要不嫌冷, 连衣服都不用穿。 她的儿子没准会及时来电话安慰他, 告诉她龙卷风已经刮到哪儿了。 可是现在, 她只能提着心吊着胆, 像个幽灵一样在房间转来转去。那个该死的莫斯哪儿去了? 他难道不知道二楼上还有生命吗? 米纳突然感到孤独,可怜, 自悲…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并不属于士巴丹拿。 她的思绪随风飘摇, 和雨消沉。风住雨歇后, 米纳又迷糊了几阵子。 彻底清醒时, 她做出个重大决定……回归自家!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溜出了莫斯家的大门。 士巴丹拿街好漫长, 一股脑儿伸展到天涯海角。 街道上杳无人影, 就和莫斯家的二楼一样冷落。 全人类六十多亿成员, 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肯给米纳作伴。 终于等来了街车。 只有司机, 没有乘客。 “专车” 很快就把米纳送到家门口。她踉踉跄跄地走进家门, 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子上的杰克。 杰克傻乎乎地朝她笑, 永远的三十九岁; 永远的困惑年龄。整个房间充满了杰克散发的电磁场。米纳立刻在充实中找到了自己。她想做点早餐,端到桌上和杰克一起享用。这时猫头鹰叫了七声,是墙上的大挂钟在报时。 “七点了,芭妮该验血糖了……”米纳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但是她立刻嘲笑自己,“愁什么?人家有莫斯呢。 ”
       一想到莫斯醒来不见情人面, 米纳咧开婆婆嘴,噗哧一声笑了。 笑得很坏, 很开心。 她能想像得出他的手忙脚乱, 甚至心慌意乱……
      米纳本来是要打开冰箱的, 却拉开了窗帘, 和煦的朝阳把自己的家和整个世界又串连起来。 是的, 别看地球那么大, 属于米纳的就只有这个屋檐下的一片弹丸之地。 她打算尽情地享受自己的自由王国, 偏偏芭妮摇着轮椅在她眼前转来转去: 芭妮该上厕所了, 芭妮该吃早点了, 芭妮该服晨药了……芭妮, 芭妮, 挥之难去。 米纳觉得自己真贱, 连个工也罢不起…… 正在无所适从时, 门铃开始惨叫。 她知道谁来了。 只有莫斯按门铃才这样恶作剧地死按不放, 米纳每次都得赶紧接应, 要不然她的门铃就会被莫斯活活地捏死。 可是,今天, 米纳迟疑了。 接应不接应? 开不开门? 眼看门铃快上不来气了。 米纳才无可奈何地走到门口。
      莫斯一进门就单腿下跪在米纳面前,手中的拐杖也掉到了地上。米纳弯下腰要扶莫斯起来, 却被莫斯按在地毯上,云雨了一番。莫斯用实际行动弥补了昨晚的失陪。没出息的米纳又搭上了莫斯的贼船,二进宫到士巴丹拿。令她得到安慰的是莫斯在楼下“守夜”是因了芭妮害怕打雷, 而不是乐不思蜀。
      从此每当天公大发雷霆, 不等床头铃响, 米纳就催莫斯下楼去护花。有时她自己也披着衣服跟下去,只是比莫斯更下一层楼,躲到地下室。
      听完这个动人故事后,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洋人也吃醋”?但是我提问的却是: “当时苏珊在哪儿?二楼怎么就你一个呢? ”
      米纳说我住的这间小屋只是苏珊的后路, 苏珊和男朋友矛盾不可调和时才回来小住几天, 调和后就又飞走了。刮龙卷风的那个晚上,可能人家正值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 我安慰她说, 现在好了, 有我和你一起抵挡龙卷风, 你不用担心了。
      米纳认真地说, 龙卷风可不是好玩的, 咱们还是一块儿钻地下室吧。
      没想到芭妮插话过来: 要是艾琳妮不上课该多好哇, 我害怕了就叫艾琳妮来陪我!
      芭妮现在很粘我,就像四五岁的孩子缠母亲一样。我后来才知道莫斯的那张免费住房广告是芭妮的主意。她想快快恢复行动,哪怕是部分恢复也好。她本来希望有个男士应征,可是打来的电话不是女孩就是女人。最后不得已而求其次,挑选了我。米纳说我侥幸入选,一是因了我有医学背景,二是那天晚上被接见时我脸上始终注册着微笑。芭妮一直患有抑郁症,时轻时重,他们希望我的笑容能传染给芭妮。当我知道了芭妮的原本初衷后,就觉得很对不起她。我甚至开始琢磨周围有什么适合她的男士。不过芭妮对我的最初失望却促成了她后来夸张性的满意。她没有想到中国的按摩效果如此神奇;没有想到中国的饭菜如此可口而富于营养。 几乎每次吃完我做的饭,她都要连连夸口“Dilicious ! Neutricious”!其实我的做饭手艺根本体现不出中国水平,连我们解氏家族的平均水平也达不到,只是他们的食物太单调了。早餐千篇一律的牛奶面包抹果酱。晚饭则是加热了的现成垃圾食品,外加一束芥兰花。午饭由老年服务中心免费发送,每天都有一位意大利小老头快步流星地端着餐盘进门,盘中餐却不敢恭维。最高级的也无非是土豆、牛排和水果沙拉。所以我做好饭后总爱给她们每人一份。我吃饭最恨顿顿重复,他们便跟着我享受花样翻新。
      芭妮很自觉,她吃了我的饭后,就把我帮她做体操的时间缩短。她不在乎我做饭时花了多少材料,只注意我花了多少时间。时间和人力永远是西方人眼里的贵重元素。知道我在读书,他们更尊重我的时间。每到周末莫斯开车载芭妮和米纳出城郊游时,总要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否愿意同行。我若不忙, 会欣然答应。这时三位老人就像小孩一样欢天喜地。一路上我们又说又笑又唱又闹。我成了他们之间的缓冲器和粘合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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