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鲁橹前，管教民警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横七竖八地写着一些字。仔细辨认，这些字可以串成句子，问句，一些问题，一些当人在面对重大人生变故时不得不思考的问题。思考和追问这些问题，对于一个19岁的男孩，似乎太过沉重和残酷。看着这张纸，看着隔铁栅栏对面坐着的鲁橹，我知道虽然这些问题无论如何都难以回答，但倾听和探讨有助于我和他共同靠近它。
鲁橹五官秀气，细眼，挺拔的鼻梁，抿起来线条分明的唇。臂上肌肉突出，把圆领短袖T恤的袖口撑得鼓鼓的。T恤外面一件红色马甲，印着看守所的字样。他低着头，安静而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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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愿意跟妈妈走吗？”三岁的鲁橹没有想到，此时如此温馨的话，竟成为他一生噩梦的开始。虽然在采访开始，知道了鲁橹童年的一些事，我仍然讶异于鲁橹说出这句话时痛苦与艰难的表情。
鲁橹点点头，母亲温柔的声音使他瞬间忘却了母亲平日里对他并不亲，但现在，母亲拖着行李箱的那种决然，父亲在角落里闷头抽烟的阴郁神情，使他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那好，要听妈妈话。”他使劲点点头，跟着母亲下楼。
母亲带他打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前面的麦当劳。”麦当劳，是鲁橹心中最美丽也最遥不可及的童话世界。现在，母亲竟然要带他去了，他小小的心幸福得无以言表。
麦当劳里面人声鼎沸，可乐，薯条，炸鸡，汉堡，冰激凌，奶昔……各种香味很快在鲁橹面前摆放开来。母亲说去趟卫生间，他乖乖地点点头，静静地坐着等母亲回来，他耐心地等着，舍不得先吃，想象着待会跟母亲一起享用这一顿大餐时的快乐。然而，他等了很久很久，餐厅里人流渐渐稀落，母亲仍然没有出现。
他被母亲抛弃了。餐厅工作人员送他到派出所，派出所警察把他送回家里，除了父亲的名字和模糊的住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此后，他一直在做噩梦，无论怎样的梦，结局总是被弃在人山人海却无比荒凉的街市中。他开始厌恶母亲留下的所有气味，这些气味，恰恰是他以前最迷恋母亲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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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多数幼小的男孩子一样，鲁橹有着强烈的恋母情结。弗洛伊德把它归结为性的需求，我宁愿认为更多的是一种人对安全感的渴求。从母亲体内娩出后，婴儿所倚赖的温暖的子宫、缓解震荡的羊水、使它安神的母亲的心跳都已经远离，这种远离使它加倍地“怀旧”，怀念胎儿时的感觉，而寻求母亲对它的爱恋。加上弗氏所讲的性需求因素，使男孩在恋母上更甚于女孩。
逐渐成长后，恋母逐渐淡出，男孩子会去寻求更广阔的天地――当然，这要建立在这个孩子健康成长的基础上，而鲁橹关于他童年的讲述，尤其是日后不断困扰他的关于遗弃的噩梦，应该是他年轻生命里悲剧的滥觞。
有了这些想法，我不禁一惊：母亲带来的安全感，在求之不得和给他造成重创之后，年幼的鲁橹没有选择，他只有压抑它，在无法压抑的时候，对安全感的寻求就会在别的地方逸出。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这些想法。我不愿鲁橹日后的心理歧路成为必然，就像我从管教民警手上接过那张涂满追问的纸头时，想到的是这些问题对他太过沉重和残酷一样。
请继续听鲁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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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本是中学的体育老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母亲的不轨使父亲逐渐委琐，她的出走更是给父亲带来沉重的打击，他开始耽于酗酒、赌博和嫖娼，声名狼藉之后只好辞职在家。失意和困窘中，鲁橹成了出气筒。挨揍，烟头烫。祖父母心疼孙子，把鲁橹接过去住。
在祖父母家里，鲁橹猫一样无声无息。但他学习成绩好，从来都好，不管哪门功课，主课的语文、数学、英语，副课的自然、体育和劳动。
优秀使他成为鲁家最受欢迎的孩子，沉默和乖巧又使他成为鲁家最受忽视的孩子。被重视，又被忽视。他所渴望的安全感依然没有，直到有一天，他在祖父房间里偶然发现一副手铐，一个日后让他尽享快乐又使他尽受伤害的特殊物品。
那天，祖父母带着三个堂兄弟去游乐场玩。电视广告里那段时间一直在播游乐场的广告，疯狂老鼠，过山车，刺激得孩子们阵阵尖叫，雏鸟一样喳喳地吵着大人带他们去，鲁橹例外。成行那天，他坚决不去，说要在家里做作业。他是怕，恐惧于那种飞离的感觉。他的恐惧被祖父母理解为懂事，就留他在家，带着其他孩子出门了。
做完作业，时间还早，鲁橹进祖父房间找书看。祖父是退休警察，书架上，多是旧年的警察方面的杂志，他翻了翻，没兴趣，拉开下面的柜子，摞着影集、荣誉证书什么的，侧面有个小抽屉，又拉开，锃亮的银白色的茶杯口大小的环状的东西，中间有几节链子连着。拿起来，环状的东西一边薄一边厚，薄的一边带着锯齿，插进厚的一边里。鲁橹好奇，把手放进去，一只手，又一只手。不知怎的，手腕在里面越来越紧。挣扎中，一种奇异的感觉突然涌上来，被束缚，被需要，有所依傍，有所恃，仿佛温暖有力的怀抱，不是幼年时母亲柔软的香糯的绮丽的又转瞬即逝的怀抱，而是他需要时就如期而至的宽厚的怀抱……这样的感觉潮水般淹没了他，他面部潮红，呼吸急促，眩晕，尔后昏睡了过去……
祖父母和堂兄弟们回来时，他还睡在祖父房间里的地板上未醒。祖父叫醒他，他羞愧地将戴着镣铐的双手藏在靠垫后面。祖父只当他淘气，替他打开，并没有责备。
这副手铐从此成了他快乐的秘密源泉。当他看到它幽白的银光，当他触摸到它冰凉的身体，当双手被它紧扣，当他感受幻想中的充满侵略的爱抚……罪恶感和羞耻感的快乐巅峰。隐秘、罪恶、羞耻和快乐像硬币的两面，谁也离不开谁，又像一棵疯长得葳蕤的树和它的影子，树多浓密和膨胀，影子就多浓密和膨胀。
上高中后，男孩子都在谈论女孩子，谁漂亮，谁清纯，谁性感，谁堪当校花，他努力地想加入他们，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对这个话题一点都没有兴趣。高强度的学习后他唯一放松的途径就是藏在自己仄小的屋子里，和手铐独处。他自卑，他自我厌恶，觉得自己是怪物，却又抗拒不了手铐带来的那种奇异的快乐。他所能做的，就是用更加努力的学习来逃避和掩盖那种奇异的快乐带来的罪恶和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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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鲁橹这样的行为在医学上被称为恋物癖，属于性倒错疾病的一种。人们往往把恋物癖归结于道德败坏，使患者背上极大的精神包袱。他们既害怕被人发现，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就越陷越深，甚至终生痛苦。
恋物癖的发病机理尚不清楚。有学者认为它与下丘脑中枢神经介质分泌失调有关，也有学者认为是由于对异性的原始欲望和渴求所致。比较肯定的一点是，恋物癖是由于童年环境与性意识混乱对人格发展所起的阻碍作用而导致。唉，鲁橹的童年。
对恋物癖目前还没有特效的药物治疗，但可以进行心理治疗，配合环境教育和心理治疗，大多数恋物癖患者能够得到矫正。
想到这里，我讲了一则美国的经典案例给鲁橹听：一个男孩，成长于缺损的家庭，在生齿期间患了抽搐症，读书时，女教师的鞋子激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一次他居然情不自禁地抓住老师的鞋子。尽管因此受到惩罚，但他仍情不自禁地重复那些行为。此后，他经常秘密收藏女人的鞋子用以满足自己。18岁时，他开了家女鞋店，通过试穿女顾客的鞋子或操弄送来修理的鞋子获得快乐。一天，他正在做这些事时，突发癫痫病，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习惯对他身体的伤害。他开始努力克服，并努力解除鞋子和快乐之间的反常联系。但仍无济于事，他决定结婚，虽然他对女人没有兴趣，但这对他似乎是唯一的补救措施。婚后，情况并未好转，他开始寻求医生和心理学家的帮助。经过持续的治疗和矫正，男孩终于摆脱了鞋子对他的“控制”，成为一个正常健康的男人。
听我讲之初，鲁橹头一直低着。逐渐地，他开始注视着我。后来，他的眼睛闪烁着。在他眼睛的闪烁里，我看到一个年轻生命在挣扎中想要摆脱束缚和羁绊的强烈愿望。
请继续听鲁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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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大学使鲁橹兴奋中交织着痛苦。兴奋的是，进入这所名校，他终于证明自己比很多人都优秀，足以洗刷母亲带来的耻辱。痛苦的是，集体宿舍使他失去了隐秘空间。他只好趁大家都不在时，偷偷潜回宿舍，取出藏在柜子最深处的手铐，急切地给自己戴上，急切地感受隐秘的羞耻的快乐。
同宿舍有男孩子谈恋爱了，晚上没完没了地谈女孩子，只有他沉默着。后来，每当他知道他们要开始长篇大论时，他就去健身房，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估摸夜谈会结束了他才回去，回去倒头就睡。
也有即使精疲力竭也睡不着的时候。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无比地需要那种隐秘的羞耻的快乐。黑暗中，他想去拿它，却又怕它弄出的轻微的叮当声引起舍友的疑心。不去，又怎么也召唤不来睡神。整整一个夜里，鲁橹在痛苦中煎熬，太阳穴突突地跳，人仿佛充满了油灯要熬干时的枯竭感。
天亮后，他决心去一家诊所。这家诊所是他在网上找到的，专门治疗性心理障碍的。他很早就录下它的地址，想去却一直没有勇气，当然还有经济的原因。诊费每小时200元。
诊室是单间，医生是个40多岁的男人，亲切宽厚的样子。他低着头，急促地、间断地、有保留地讲述了自己。很多心底的隐秘他实在无法启齿。即使这样，他忽然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不同于在网上发现他属于的族群时的感觉，那是虚拟的，而现在，眼前有个亲切宽厚的专家坐着，虽然自己不敢和他的目光对接，毕竟心里阴暗潮湿得已经霉迹斑斑的东西终于可以拿出来晾一晾晒一晒了。
医生的话雷同于网站上的话，但离开诊所时他还是一阵轻松，看着阳光底下熙来攘往的人群，他觉得自己也有勇气走在其中，成为其中的一个，真实的正常的健康的一个。
医生嘱他治疗初期要每周来一次，鲁橹想去，想借医生的帮助摆脱那困扰自己多年的心魔。但第二次之后，他就没有再去了。没钱。祖父母节衣缩食供他读大学已经不易。
鲁橹读的是计算机专业，学硕连读的那种。由于用功，他成为班里最优秀的一个。对计算机的精通，使他很容易发现许多网站的安全漏洞，自己好玩，编一些程序攻击这些网站，一攻一个准。网管们找上门来，或多或少给他一笔钱，让他收手。想到这也是个赚钱的手段，鲁橹开始体会到另一种快乐，自我实现的快乐，与钱有关，但不全是钱的原因。一阵子，在他专注于攻击一家香港的网站时，恍惚间，关于手铐的一切隐没在这个快乐的烟雾后面，似乎不复存在。只有深夜里不期而至的痛苦和渴望，使他下决心等钱足够多时再去找那个亲切宽厚的医生。
香港网站的网管终于发来了一封缴械的E-mail，说给他1000元港币。他轻蔑地笑笑，1000元港币，打发叫花子吧！继续进攻。两天后，又一封E-mail，价码开到了2000。他依然没有理睬。又两天，对方约他见面，说是老板的意思，老板正好在他所在的城市出差。他答应了。
等如约来到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后，三个方向围上来三名男子，向他出示证件后，铐上铐子，带他上停在酒店不远处一条小弄堂的警车上。
奇怪的是，这次被铐住，是光天化日里和惊惧联系在一起，他心里丝毫没有快乐的感觉，只有怕。
好像昨天还在教室里上课，在操场上跑步，在健身房锻炼，在上网。一觉醒来却是监房，四周装着铁栅栏，书本、电脑、同学在瞬间远去。不敢多想。想多了会痛，会彻夜难眠。
命运是什么？是不是生来就注定的人生轨迹？什么样的力量在安排它？一夜之间，我从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我正面对和遭遇的，是不是我的命运它自己？我能冲破它吗？他反复地在纸上涂着这些问句，一遍遍地从心底拷问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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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疗伤，却受到更深的伤痛。前一种伤痛，让鲁橹在黑夜里感到耻辱、罪恶和快乐，最真切的伤害对象只有自己，自己的健全人格，自己日后的幸福。后一种伤痛，不仅让他身陷囹圄，失去了保护自己一直小心翼翼隐藏的隐秘的尊严，还深深地伤害到爱他的祖父母，更有可能颠覆他赖以生存和立足的学士和硕士学位……瞬息剧变，怎堪担当？
剧变中的这些思考，沉重地压在年轻的鲁橹肩上。
无言中，我眼睛落在他年轻的面庞和发达的臂大肌上时，仿佛看到沉重、压抑和无望中担当的勇气和能力的来源。有些东西真的破了，粉碎它，重新来过，只要勇气和能力没有离去，就有重生的可能。
请再继续听鲁橹的故事，这段故事的结局。它来自一封电子邮件，鲁橹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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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在做三极管时，我偷了一只，含在嘴里。夜半时，我用那细细的铁丝割着腕部，软，钝，除了腕部皮肉外翻，根本无法带来我想要的死神。第二天管教民警发现了，定我为自残，立刻给我扎了手铐把我关进禁闭室。
当手铐碰到手腕时，我甚至有些渴望。既然不能去死，就继续沉湎堕落，继续追寻隐秘又罪恶的快乐吧。可是，手铐极端强硬地压在腕部的伤口上之后，尽管伤口包扎着，还是沉重又尖锐地痛。
痛刺激着我，使我从瞬间的自甘堕落和自我放纵中醒了过来。可以堕落一日，能堕落一生吗？我拼命读书，是因为爱读书，难道没有想出人头地、想洗刷母亲给自己和父亲带来的耻辱吗？难道没有想回报祖父母的含辛茹苦吗？可是，我一个笼中鸟，我的明天又在哪里？
管教民警送来了饭，我饿，但不想吃。用饥饿惩罚需要食物的肉体，好让自己更加清醒地思考问题。那个喜欢高跟鞋的美国男孩是怎么摆脱魔爪的？自己是不是真有勇气摆脱双手被羁绊带来的所谓安全感和快慰？治疗费用昂贵是不是逃避摆脱的借口？
我恨自己会思考，如果是一个物品，无知无觉，不是很幸福么？如果是一个动物，能看能听，无须想，不是很幸福么？即便生而为人，浑浑噩噩，日图三餐夜图一眠，不是也很幸福么？
管教民警来看过几次，见我不吃，把饭带走了。没多久，又送来一碗面，四川旦旦面，红色的辣油汪着，煎得黄黄的鸡蛋皮浮在汤上，白色的筋斗的面条在汤里若隐若现，酸辣麻混合着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我鼻子一酸，他们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泪在眼里噙着，端起碗，稀里哗啦瞬间碗底就朝天了。感情，自己恨的感情，在这一刻如此强烈地冲击着心房。
生而为人，不管是痛苦还是幸福，幸运的是有一颗感知幸福和痛苦的心灵，海的女儿宁愿放弃八百年的寿命、妙曼的嗓音和承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的痛楚来换取一颗人的心灵……如此珍贵的礼物，我却不知珍惜，而是恨它，暴殄它……我应该恨的不是它，是……手铐。
痛，惩罚，羞辱，恨。手铐带来的，还有自己不得不面对的人生厄运。我要摆脱它和它的控制，摆脱它所带来的人生厄运。我应该恨它，我应该厌恶它……
7天的禁闭结束时，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对手铐厌恶了。想战胜都战胜不了的心魔，却在禁闭之后不战而胜了么？不想去强化这个新奇、欣喜的发现，只怕它会倏忽间悄然而逝，我跟管教民警借了本英文字典，用背英文单词来淡化它，占据它本来占据的时间，仿佛自己跟正常人一样，从来都厌恶手铐。
羁押6个月后，我被免于起诉。学校接我回校继续学业。走进校门的瞬间，我的脚步前所未有的坚定，心却仿佛飞出羁绊之壳的蝴蝶，无比地轻盈和快乐。此后，我不再逃避宿舍夜谈，不再不正眼看女孩子。
感谢姐姐的倾听，感谢这场劫难，感谢并热爱我曾经逃避和怨恨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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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感谢处，是一个年轻优秀却一直生活在心灵枷锁中的男孩子痛苦成长历程中的一个蜕变。沉重的枷锁完全消失尚需时日，然而，在那么多人对鲁橹的关爱宽容中，在他自身不屈向上的努力中，我已分明看到了那个希望的缺口。
发稿编辑/陈燕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