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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俗 世俗的恋人们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04 04:30:45 点击:

      一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初见苏菲亚这一幕。   是在卢森堡公园,她蹲在波西米亚人凌乱的营地边,正仰面奋力吹一只肥皂泡。那天的阳光格外苍白,肥皂泡在她的努力下被撑到极致,闪动着一种耀眼的油腻腻的光泽,倒衬得她的脸上的皮肤,透明而白,是典型的东方人的白皙。
      然后那个肥皂泡就破掉了,细碎的肥皂沫子溅到她碎碎几粒雀斑的面孔之下,一立刻显出她侧面一层细绒毛来。她张开嘴笑的样子,很放肆。
      我来法国,不过是公司派系斗争的牺牲物,同我一起被贬到此处的,还有几个同样不得志的男人。弄出来外驻几年,或许回去还有希望打个翻身仗,但是要熬到当权派倒台,谈何容易,因此工作得意兴阑珊,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晚上回到公司宿舍,便拿着电话卡往国内拨国际长途,有时候打给一些老友,有时候打给未婚妻张茹。大家也一样,没多久,每个来法的同事,都攒出小半抽屉的电话卡。
      留学生本来和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那天,我们相邀委托方去酒吧喝酒。全世界酒吧里的男人,喝起酒的表情总是相似的,总是有些格外天真的样子。
      然后,苏菲亚就走了过来。
      异国他乡,一张熟悉的面孔总是让人欣喜的。我们的交谈便格外热烈些,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张明,和我们这些被外放来此的老男人不同,他是意气风发的。几杯酒之后,他几乎把整张脸都凑到了苏菲亚的手臂上。
      她就把身体略微挪动了一下。他们的肌肤,都有着同样的青春的象牙色的光泽。
      大家都在热烈地交谈,问及她的学业,还有她在法国的生活,毕竟,这样年轻的世界,和我们相隔甚远。
      只有我一直在看着她。
      她长得不算漂亮,个子太高,又瘦得离谱,人群中,鹤一样,细袅地站着,单脚靠墙站着,有一种寂寥的味道。我不知从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是确实如此,她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有一种弗拉明戈女郎上台前的神情,身体是热烈的,眼神却是寂寥的。她这样的年纪,何来的寂寥之感呢?
      她说她在巴黎六大,来法都是第四年了,专业听上去简直有点不知所云,植物研究。又说,这之前,她在乌克兰,学的是美声,然后乌克兰内战,她便辗转来了法国,就留了下来。我质疑她话中的真伪,便问那时候她有多大,她仰起脖子想了一下,表情有点狡黠,仿佛自己也不这么肯定,大概17岁?
      我大笑,那么你现在该有多老?完全不可信。
      她就也笑,然后用涂满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把佐酒的柠檬片捡起来丢在嘴巴里,小脸皱得像个失水很久的橙子。
      我说,我见过你。她说哦,什么时候。
      我说,你很喜欢吹肥皂泡?
      她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我也想了想,然后递给她一张名片。
      周遭的同事,便一起大声起哄起来。
      
      二
      
      再见到苏菲亚,是她打来电话后。这时候距离我们偶遇已经时隔半年。
      但是我们的谈话非常自然,好像熟稔多年的朋友。就连她在电话那头说起她的名字,我也就自然地嗯了一声。
      我们约在塞纳河边见面,她迟到半小时,赶到的时候,靴子边的流苏纠结在一起,她的眉头也纠结在一起。那天的苏菲亚大概饿坏了,张嘴就问我可有20欧元,我从钱包里翻出来给她,她就跑过去买一份汉堡和可乐,一脸厌恶地大口塞进嘴巴里,吃相能称得上难看。末了,相当自然地,把余下的零钱,塞进了口袋。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出场都这样落魄。
      但是我心底却涌出这样的字句:我老了,而她正年轻着。
      年轻的孩子们在中老年人身边,总有一种不自知的优越感。而我在她身上看见的不管是落魄,窘迫,或者其他种种,都不妨碍她的任性,把这青春,任意泼洒,毫不怜惜。
      她舔了舔手上的色拉酱,然后抬起头来认真地问我,你想改变我么?
      
      三
      
      我最后一次在法国见到苏菲亚,是在警局。她坐在狭小的警务办公室里,衣服上有奶油留下的斑斑痕迹,和她一起的,还有几个垂头丧气的年轻学生。她看到我,说,咦,他们给你打了电话。
      她是在同学的生日聚会上被带到这个地方的。因为她带头喧哗闹事,有不安定因素,所以邻居报了警。
      我给她作了担保,交了一大笔罚款。
      从警局里出来,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只剩下凄凉的风。我拉紧了衣服领口,不知道为什么,我意兴阑珊,目之所及,满目荒夷。
      我说,我要有个女儿像你这样,一定先打死。
      她笑了笑,拢了下垂在耳朵边上的一缕头发,然后站在路灯下,问我要了一根烟。
      她吐出一口烟才说,你见过沾满黑色血迹的坦克博物馆没,乌克兰随处可见,枪手死掉的,被炸毁的坦克,路边随处都有。那一年,她初到乌克兰,看见坦克上的黑色污渍,不明所以,有人给她指出来,这里,这里,有一个人,被射中。
      她说,我恶心想呕吐,过了不到半年,却指着这团污渍,对新来的同学说,看,就在这个位置,有人被射死。
      我问,那是个什么样的污渍?
      她想了想说,看上去,很像,一块口香糖被风干了很久。黑黑的,硬硬的。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我们都沉默着。
      她又问我,几点了?
      我抬起了手腕,想了想,我解下了手表,那是我在大学的初恋中留下的唯一爱情信物,一块浪琴。
      我让她伸出了手,给她戴上,她就笑。说,先生您今年贵庚?
      我打了她一下手心。很轻,我这姿势有点轻佻,不太符合我这样的年龄,但是不知为何,我此刻宁愿她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比如父亲怀中的唯一的稚女,卷着一头泛着黄的小卷发,一脸稚气地仰头看着我,那样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宠爱,是多口味的巧克力糖,一定能吃出各种滋味来。
      我还在心里暗自感叹,然后她看着我,一脸无辜。
      街口处,我未婚妻的弟弟张明一脸阴霾,注视着我们俩。
      
      四
      
      再见面的时候,已是两年后的上海,张茹已经辞去了工作,一心一意地开始拿我们积蓄筹备婚事。在朋友的派对上,正百无聊赖,就眼见苏菲亚从人群中依旧鹤一样走过来,她的长裙刚好盖住她光滑的小腿。我看着她缓缓走来,笑得很自然,但是她隔了半米与我保持距离嘘寒问暖。
      余光里我看见张茹剑拔弩张,整个身体竟然绷紧成一张弓的样子,我心里诧异,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的东西。
      这一刻,我看见她的眼神,直直落在了苏菲亚的手腕上。
      她用女人的直觉,洞悉了整个真相。
      是的,就是那块浪琴。苏菲亚,居然一直戴着。
      我的心,便失去节奏一样地,猛烈地跳了一下。
      我和苏菲亚的谈话十分公式化。她说她去年回的国,我说哦,现在在做什么,她说在某公司做舞台设计。我说哦。然后我和她相视沉默着,张茹就站在我的背后,沉默着。
      苏菲亚临走的时候,突然转 回身来,从手袋的深处掏出来一个三五的烟盒,从里面磕出来一枚细小形如茴香的种子,她说,它叫做黑眼苏珊,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你要好好养活它。这是她与我说话最正经的一次,我听得这名字颇为正经,心里有些忌惮,连仙人球我都要养死几株,不知这枚黑眼苏珊能有什么好的将来?
      等到来年看到白玉兰花开的时候,突然想起这枚种子,翻出来,在书桌上种下了,喝水的时候分它一口,小半月,居然发出两片新绿的嫩芽来。
      又有半年。它居然长得铺天盖地,向上不断地吐出一对又一对嫩芽来,掐了叶心,也毫无作用,居然顺着我的书桌,没完没了地长开去。查过资料,这才发现,它只是牵牛花的一种。它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肆无忌惮地长着。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它每生出一对叶片,每往上,往前,往下,蔓延出一片天地来,都会让我想起与此毫不相干的巴黎。
      
      五
      
      这一天,是我和张茹的婚礼前夕。早起对着镜子洗漱的时候,我看见自己又长出一根白发。我从没想过婚礼是如此繁琐让人不耐。
      张茹走过来商谈喜宴的人数又有变动。我诺诺应着,手上还举着电话。
      她又说,她的婚纱今天拿到了,下午试过了,只是腋窝处有点紧。我依旧诺诺应着。
      突然,没有预兆地,在我周边一直来回踱步的张茹,母兽一样扑过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胳臂。我呼疼,她闭上眼睛,全神贯注,越咬越紧。
      我跳起来推开她,她便疯了一样,又扑过来撕扯我的衣服,脚踢拳打,又摔烂我书桌上一切事物。黑眼苏珊牢牢抓住我书桌上一切能攀附的东西,她扑过去撕扯的姿势尤其用力,把它活生生地剥离下来。
      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张茹,她终于发作了。
      我冷眼看着她发疯,突然心如明镜。是了,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心境。
      我在做什么呢?为了一个甚至不那么了解满口谎话的女生,做着什么呢?她甚至都不知道我这样爱着她。就连我自己,也才发现这个秘密。
      科学家都说,爱情这个东西,它是可以人工合成的。它也可以被真正地触摸到,它有原因,它可能是两人之间的磁场相符,也可以是两个人之间的荷尔蒙相符。你喝了药水,吃了药片可以爱上你想爱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人,都能与你相爱。
      其实说穿了,爱情真的是一件挺虚无缥缈的事情。因为,它真的没什么道理可言。
      比如,我又爱她什么呢?往深了发掘,我甚至对她没有欲望上的渴求。不涉及身体,不涉及情感,我只是单纯地爱恋着她的性情,这已经近乎一个童话。有时候,我也会想,假如有一天……但是每次想起这个假如,我都有一种浑身冷战的感觉,我只知道,我爱她就够了。
      这一辈子,我大概再也不会见到我的苏菲亚了。她的人生究竟是按什么样的轨迹流动,我连证实的勇气都没有。
      我和张茹平静地说了分手,临走那夜,她拖着行李在我门口,表情依旧不忿。我只是小心地替我的黑眼苏珊重新换盆,修剪掉被撕烂的叶片。她气急反笑,语气相当地平静和不屑,她说,黎辰,我今天才知道你的真面目。
      我没有转身,只是叹气,我又何尝不是,今天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
      
      (摘自《花溪》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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