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婆一直认为对不住男人老奎，觉得这辈子让男人把亏吃大了。一上年纪，神思悠悠晃晃，这股拗劲就往上窜。老叨念着偿还人家，一把老骨头，还怎么还?这还不打紧，眼见日子一天天不见了，都钻进自己的白头发、深深皱纹里去了。
先婆是大山梁子那边的人，饿倒在老奎家门前的坡地旁，坡地里长着绿茵茵的红苕，先婆只扒出苕子的一半，就昏过去了。老奎把先婆从地里抱开，刨了一筐苕子，就一头苕子一头先婆担了回去。先婆那时不叫先婆，叫先姑，老奎那时也不叫老奎，叫奎子。奎子的爹娘一见这情景，慌作一团，待先姑醒后，就戚戚惶惶来到先姑床前，求先姑原谅。先姑搞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一个骨碌翻滚下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先姑一跪，奎子的爹妈也腿脚一软，啪啦一声，双膝瘫软在地上。奎子的爹妈说：“姑娘，你还年轻，路还广着哩。奎子年轻，什么也不懂，你就饶了他，放我们一家三口一条生路吧!”先姑的脸煞白煞白，像被谁捅了一刀：“你们不要把我逐出去，让我死在家里，野外饿狼多，你们就把我收个全尸，我在阴曹地府也会感你们的恩。”说完，把脑袋在地上猛碰起来。奎子的爹娘见状，也不敢扶，扑通一下，还没瘫软完的半个身子栽在地上：“闺女，不是我们容不下你，是这屋头太窄，我们三口都要把它撑破了。你见了，我们都是快饿死的人了，我们把口里的食，该匀都匀给奎子了，再匀出一口，我老俩口就说不出这些话儿了。”说完奎子的爹妈又捣蒜似的磕起了头。姑娘不再碰头了，碰了也白碰。姑娘遇到这样的人家已经不是一户两户了，她只是觉得奇怪，自己怎么死了死了又活回来，谁让她回来?
是奎子让她回来。奎子一直站在门口，挡住了往外走的先姑，硬硬地说：“你留下吧，我为你收这个全尸。”
一家人就开始把这瘦得发黑的年月掰开熬，一家人很快就熬成一张皮，不久就熬成一把骨头，最终没熬趴下是因为来了一场大雨，大雨把旱魃撵走了。旱魃撵走了，年月就渐渐起了水色。一天，先姑质问奎子：“说吧，奎子，你要什么?”奎子说：“要你什么呢?你一样也没有。”先姑说：“你仔细看看，仔细想想，就有了。”奎子就看了看先姑，先姑的水色果然不知不觉间驻在了脸上，奎子接着看，就看到了先姑的两包乳房，乳房显然吸足了水，先姑一晃身子，它就扑扑地活蹦乱跳，像有什么欢心事。奎子想了想，说：“那你做我媳妇算了。”先姑就做了奎子的媳妇。那个晚上，奎子的身子像是从冰窟窿里苏醒过来的小兽，一次又一次从先姑身上下来，又一次一次蹿了上去，一直上上下下到天亮，奎子的身子这才动弹不了了。先姑又问：“你还要什么?”奎子说：“你该给的都给了，我什么也不要了。”先姑说：“奎子，你这话我不爱听。我还没有还完。你说吧，你还要什么。”奎子说：“你等我想想。”想了一阵，奎子说：“给我生个儿子吧!”
一年后，先姑给奎子生了个儿子。儿子还没满月，先姑就问奎子：“现在你可以说了，你要什么?”奎子说：“我什么都有了，媳妇也有了，儿子也有了，该有的我全有了，我什么也不要了。”先姑说：“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先姑经常问，奎子有些头疼，就常常敷衍――如果奎子正在逗儿子玩，就说：“给我卷支烟吧。”先姑就去卷烟；如果奎子是在院子里乘凉，就说：“给我倒杯茶吧。”先姑就去换茶；晚上奎子要休息了，就说：“给我倒盆洗脚水吧。”先姑就会端上一盆热水。
眨眼间，儿子就娶媳妇了。娶了媳妇忘了娘。几年后，儿子提出来要搬出去另过。老奎说，搬就搬呗。慢慢的儿子回来的次数就少了，回来少了老奎的烟钱就成了问题。一天，先婆说：“我在城里找了户人家，去给那户人家的老人做保姆。”先婆去了后每月都有烟钱回来。一年后，除了烟钱还有瓶装的、罐装的、盒装的补品邮回来。每回补品上都有封信，是请主人写的，老奎不识字，拿出去让别的老人念。老奎总是一手拿信，一手提着装补品的盒子，老人们就一边读信，一边嚼补品，信读完了，补品也嚼完了。信上说，先婆的保姆做得好，城里的主人很感激，经城里主人介绍，先婆又被介绍到了省城做保姆。信是主人代写的，最后一句是“一切均好，望奎大爹勿念。”
过了些日子，老奎又收到一个盒子，特大，照例附一封信。老奎想，这次的信就不读了，先婆的身子每次都“无恙”“大安”，这大盒子补品也够自己嚼上一阵子了。老奎就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打开盒子，用小汤匙舀上几勺，这次的补品有苦咸味，老奎慢慢把它抿化，舌头上就泛起一种麻凉麻凉的味道，老奎想这又是一种什么新玩意?上次的补品是补脑的，这次是用来补什么的呢?老奎嚼一口补品，想一阵老伴；想一阵老伴，又嚼上一口补品。夜晚就显得又美好又安静。
老奎把这大盒子补品嚼完，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却再没有收到先婆的烟钱和补品。老奎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带上信一路小跑出来，逮着个人就让念，才知那大盒子里原来装的是老伴的骨灰。那户人家的主人在信中说，他对先婆像待母亲一样，先婆走时无痛苦，只求将其火化，邮回。万不能派人送，人送，会让她走得不安。
这回先婆觉得大安了!她完全彻底地还了债。这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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